010
國公府的偏廳,林氏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將十歲的女兒摟在懷裡,摸摸女兒蒼白的臉蛋,林氏輕聲道:「安安別怕,一會兒見了人,你跟著娘行禮,除非別人問話,你什麼都不用說,待在娘身邊就好。」
宋嘉寧神不守舍地點點頭,腦袋靠著母親肩膀,餘光偷瞄周圍大氣威嚴的擺設。盛寵七年,郭驍一次都沒提過帶她回府,宋嘉寧並不在意,但李嬤嬤怕她難過,就說國公府規矩多,不如在莊子上住著逍遙自在,說郭驍是不想她受委屈。
宋嘉寧才不信,心底有三個猜測,一是國公府的女眷不喜歡她這種被郭驍搶來的妾,一是郭驍覺得她不配進這座象徵著權勢與聖寵的國公府,最後一個,便是郭驍不想他的公主表妹傷心,小妾養在外面,端慧公主大概會好受點。
但現在,她居然被郭驍的父親強「請」了過來。
好像在做夢一樣,她只是勸服母親好好養身子了,幾句話的事,居然引起這麼大的變化?
她有心事,林氏無意識地摩挲女兒後背,雙眼對著地面出神。事到如今,她已經沒了退路,既然無路可退,她就得為日後在國公府的生活做準備。姨娘沒地位,當了國公夫人也不代表就能高枕無憂,府里女眷們會怎麼看她,丫鬟們會不會陰奉陽違?
「夫人,姑娘,我們太夫人請你們過去呢。」
宋嘉寧聞言,緊張地握住母親手。太夫人現在肯定陪在國公爺身邊,那親爹出事,郭驍能不去盡孝?說實話,郭驍對她確實足夠寵愛,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都給送到莊子上,他忙完差事也會陪她出門遊山玩水,但郭驍的寵愛更表現在他對床笫之事的熱衷,那麼,上輩子郭驍能看中她的身子,並不顧親戚關係把她從梁紹那裡弄了來,誰能保證這輩子他不會耍手段?
肉還是那塊兒肉,沒瘦也沒丑,狼也還是那條狼,唯一的變化,大家都比初遇時小了好幾歲……
心中一動,宋嘉寧低頭,看著自己平平整整的衣襟,她突然沒那麼怕了。十歲的自己,只是一個沒長開的小丫頭,郭驍再好色,也不能對此時的她生出那種念頭吧?就宋嘉寧所知,郭驍可沒有玩弄孌.童的癖好。
想通這點,宋嘉寧終於敢抬起腦袋走路了。
丫鬟在前面帶路,娘倆沿著走廊拐了拐,很快就到了正和堂。宋嘉寧迅速環視一周,院中並沒有郭驍的身影,到了門前再飛快瞧眼裡面,只有郭伯言與一個五十來歲慈眉善目的華服老婦人,自然就是太夫人了。
「民婦見過太夫人,見過國公爺。」在堂前站定,林氏鬆開女兒小手,規規矩矩地朝太夫人行了一個挑不出任何錯的福禮。旁邊宋嘉寧有樣學樣,只不過林氏身段纖細玲瓏,如青蓮亭亭玉立,宋嘉寧個子矮小面頰圓潤,舉手投足都透露出幾分孩童的嬌憨稚氣。
郭伯言的目光,接連掃過心儀的女人與可愛的准女兒,慢慢轉向母親。
太夫人深深看了林氏幾眼,再斜眼兒子,這才客套道:「國公爺路上遇襲,情急之下衝撞你們母女了,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回去你買點好吃的,給孩子壓壓驚。」
自有丫鬟送上一個鼓鼓的荷包。
林氏沒看荷包,退後兩步,垂首婉拒:「國公爺乃朝廷功臣,能幫上忙是民婦的榮幸,太夫人好意賞賜,但民婦受之有愧,這銀子萬萬不能收。」
太夫人笑道:「話是這麼說,可你們幫了我們大忙,我們怎麼都要謝的。」
林氏抬頭,看太夫人一眼,略有些為難地道:「太夫人真要謝,民婦懇求太夫人跟府里的管事說一聲,勞煩他歸還我家馬車,今兒個出了這麼大事,民婦想早點回家,以免家人擔心挂念。」
肅穆的廳堂,突然傳來一聲愉悅的輕笑。
林氏抿唇。
太夫人瞪兒子,郭伯言不以為意,用完好的右手摸摸下巴,毫不掩飾地盯著林氏。
太夫人心中煩躁,既然林氏要走,她便讓丫鬟送娘倆出門。
「娘,你看這個仙女,不但長得好,還挺會說話,合我胃口。」
廳堂只剩他們母子,太夫人怒聲斥道:「胡鬧,沒看人家都當娘了?難不成你想強搶民婦?」
郭伯言靠著椅背,目光輕狂地望著門外:「既然慧遠說她能旺我,我便要定了她,娘放心,我會派人去遊說她丈夫,等他們和離了我再提親。」
太夫人皺了皺眉。剛剛林氏進門,發現林氏果然長得跟天宮仙姝似的,乃她今生所見最美,太夫人立即便疑心兒子那番話是胡謅的,可自己的兒子她也了解,如果沒有特別原因,兒子絕不是為了色.欲棒打鴛鴦的人。
看來,慧遠大師真替兒子看相了?但就算林氏是兒子的命定姻緣,兒子也不能仗勢欺人啊。
「不行,你……」
太夫人想跟兒子講道理,郭伯言卻突然起身,正色道:「娘,消息應該傳進宮了,我得面聖回稟此事,旁的等我回來再議。」
捉拿刺客要緊,太夫人只能放兒子走。
郭伯言腳步生風地進了皇宮,一進崇政殿,立即朝等待多時的宣德帝跪下了,低頭道:「微臣有罪,請皇上責罰。」
天子腳下居然出現刺客,謀害的還是他的左膀右臂,宣德帝已經朝禁衛統領發過一次火,聽說郭伯言來了,他安撫之詞都編好了,卻沒料到郭伯言竟然來了這麼一出。離開龍椅,宣德帝走到郭伯言面前,疑惑道:「你何罪之有?」
郭伯言便低著頭,把自己假稱被人行刺的前因後果一五一十地都招了:「皇上,如不出此下策,太夫人絕不會答應臣娶一個商家出身的寡婦做正室,臣也是沒辦法了。驚動皇上,臣罪無可恕,皇上如何懲罰都好,只求皇上替臣保密,別叫太夫人知道。」
宣德帝看著跪在地上的心腹,半晌都沒說話,良久才轉身,慢慢坐回龍椅上,喜怒不定地道:「林氏就那麼美,讓朕的愛卿費如此周章?」
腦海里浮現林氏蜷縮在地絕望嗚咽的樣子,郭伯言半真半假道:「美雖美,但臣什麼樣的美人沒見過?起初臣只想納她做妾,誰知她寧死不從,臣既做不來霸王硬上弓的事,又不甘心被她三言兩語勸走,只好答應娶她為妻。」
他不敢把林氏誇得太美,萬一勾起皇上的興緻怎麼辦?男人都好色,皇上也不例外。
宣德帝後宮妃嬪眾多,還沒好.色到連心腹看上的寡.婦也要惦記,不悅道:「看在你南巡有功的份上,這次朕不追究,但下不為例,再敢胡鬧,朕調你去軍營,三年不得碰女人。」
郭伯言朗聲道:「臣謹遵皇上教誨。」
宣德帝翻開奏摺,淡淡道:「刺客是你引來的,限你在天黑之前,緝拿所有刺客歸案。」
郭伯言笑,領命而去,宣德帝瞄眼臣子背影,無奈地搖搖頭。郭伯言位高權重,喪妻后不少人想與國公府結為親家,頻頻巴結。出於私心,宣德帝希望郭伯言娶個門戶低點的續弦,但他怎麼都沒料到,郭伯言自己看中的繼室,身份會那麼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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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近郊出現刺客,郭伯言親自帶人追殺,一個時辰后便抓了十幾個「武功高強的刺客」回城,交給刑部審訊。百姓們拍手稱快,卻不知那些刺客本就是刑部大牢里的囚犯,被威風凜凜的國公爺拎出去透透風而已。
夜幕降臨,郭伯言重回國公府。
太夫人一直等著呢,看著兒子狼吞虎咽吃完兩碗面,她才平平靜靜地道:「我打聽過了,你那個仙女是錦繡坊林家的姑娘,及笄后嫁給一個蘇州姓宋的舉人,宋舉人病故,林氏守了四年寡,今年四月回的娘家。伯言啊,你說奇怪不奇怪,她四月回京,過去的幾個月一次都沒出門,怎麼那麼巧,你一回來,她便跟你同日去了安國寺?」
說到最後,太夫人目光轉冷,審視地盯著兒子。
母親管家幾十年,郭伯言早就做好了被母親拆穿的準備,賠笑道:「果然什麼都瞞不過您。」
笑過了,郭伯言挪到母親面前跪下,低聲解釋他與林氏的關係:「……娘,我知道您在想什麼,但林氏真沒勾.引我,是我見色起意逼迫她從了我,她要是個攀龍附鳳的,我也不至於扎自己一箭給您看。」
太夫人嗤笑:「欲迎還拒,女人的手段,豈是你們爺們能看透的?」
郭伯言不愛聽:「在娘眼裡,兒子就是那種昏聵之人?」
太夫人綳著臉,扭頭道:「隨便你說,我不同意。」讓一個寡.婦當國公府的女主人,簡直笑話。
郭伯言長嘆一聲,疲憊道:「娘,這麼多年兒子就看上林氏了,您知道我的脾氣,只要有一個在那兒吊著我,我便看不上別的庸脂俗粉。娘真想兒子下半輩子孤零零的,身邊一個噓寒問暖的女人都沒有?」
太夫人微微動容。
郭伯言再接再厲,繼續道:「是,林氏身份低,配不上咱們家,但娘你想過沒有,我娶個寡婦當夫人,同僚們可能會背地裡笑話兩句,皇上呢?皇上最不喜權臣互結姻親,五年前吏部尚書李文塘與兵部尚書劉朔結了兒女親家,沒過多久,劉朔便被皇上調到雍州當節度使了,這事您肯定記得吧?」
太夫人明白兒子的意思,道:「給皇上當差,謹慎是好事,但也不用那麼委屈自己……」
「兒子一點都不委屈。」郭伯言插嘴,黑眸誠懇地望著母親:「娘,我真喜歡她,那天在船上,她臉都沒露,我光聽聲音心都酥了……」
太夫人挑眉,郭伯言乖乖閉嘴。
太夫人瞅瞅兒子左肩的傷,犯愁道:「你不怕淪為笑柄,我也懶得管你,可你想過平章沒?平章年少衝動,正是好面子的年紀,你給他找個寡.婦後娘,他在外面受氣,回來還不是撒在林氏身上?到時候你向著誰?」
郭伯言沉思片刻,低低道:「娘放心,我會跟平章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