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二十章
不大的房間擠得滿滿當當,靜滯的空氣里,只有粉筆和黑板接觸沉悶的聲音。胡玉記上最後一筆,收回手,看向講台下那些賣力記錄的黑壓壓的小腦袋,她心中欣慰而又不舍。
她在給五班的學生們估分,這也大概也是他們師生三年的最後一次集體授課,但沒辦法,即便有再多的眷戀,雛鷹也總有一天要離開巢穴的。
副校長和一眾老師則聚在另一處辦公室里開會,大家的神色都很凝重,正式高考完畢,拿到了這一屆的試卷之後,他們意識到了自己之前自以為嚴正以待的準備出現了多麼大的紕漏。這一年的高考,難度完全超出了預計。
翻試卷嘩啦啦的脆響中,沒有一個人開口,大家都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而五班,這群一向成績不咋地看什麼試卷都特別有難度的學生毫無概念,胡玉在考前提醒了他們將大題的解題步驟全都記住回來默寫,因此眾人幾乎都拿了本寫的亂七八糟的草稿本,大傢伙嘰嘰喳喳,相互探討,哀嘆伴隨著喜悅的笑聲——
「這題我居然做對了?!」
「哎呀,這題果然錯了!」
「你解題步驟寫的不完整啊,肯定要扣分,胡老師!他這樣要扣多少分啊?」
「快算算算算算算。」
「你總分多少啊?」
「好像只有兩百多……」
「我去,滿分七百多你就考二百啊!」
高勝的分估出來了,他有些發愁,語文不太好算分,他自己多扣了一些,最後算出來,好像只有四百出頭,按照前幾年的分數線來看,這成績別說重點了,三本都懸。
可能是前段時間被林驚蟄耳提面命盯著複習的緣故,周海棠意外發揮得比高勝好,他估完自己的分后,就靜靜地蹲在一邊等林驚蟄的結果。
林驚蟄粗略算完,看著最後的總分,遲疑了片刻,又按照更高的標準再算了一遍。
高勝心急如焚,等他終於停下,又是擔心又是期待,連坐都坐不住了,手指頭迅速地敲擊桌面:「多少分啊多少分啊多少分啊……」
林驚蟄默默地停下筆:「好像……挺高的。」
高勝驚喜地瞪大眼睛,周海棠蹭的一下扒著桌子竄了過來,鄧麥也急忙問:「去年群南大學的錄取分數線是六百一,能過六百一嗎?」
林驚蟄凝重地回答:「應該可以。」
「噢噢噢噢——————」
雖考得好的不是自己,但四下里聽到這一消息的五班學生們仍舊集體歡呼了起來,高勝興奮地使勁兒朝空氣揮了一拳:「棒!」
林驚蟄看上去並沒有多麼的激動和喜悅,但實際上,他心中也為自己剛才估出的分數感到難以置信。
他知道自己幾場考試下來狀態都非同一般的好,也知道自己早為考題的難度做好了充分的準備,然而即便如此,這個分數線也遠遠超出了他心中原本的預估。
林驚蟄拿著志願表,在後幾欄填好了幾所原本考慮過的學校,靜默良久之後,還是提筆,在首欄上珍而重之地寫下了那個就連上輩子也從未奢求過的大學。
高勝自覺考得不怎麼樣,就有些灰心,想亂填幾個,保證能上就行。還是填完志願后恢復了冷靜的林驚蟄攔住他草率的衝動,為他挑選了同在燕市的燕市梧桐大學。
這所大學雖不是重本,但也算小有名氣,同樣是全國最早設立計算機專業的一批院校之一,在後世培養出了許多知名互聯網人,計算機專業更是相當能打,口碑絲毫不遜色名列前茅的那幾家。
計算機專業後世會成為梧桐大學最為熱門分數線也最高的專業,無數學子捧著優秀的高考成績擠破了頭也想進去。但眼下,在這個計算機尚且不夠普及的九十年代,它的身價還未發展得那麼可望而不可即。
見他執意要給自己加這個志願,高勝雖不阻攔,心中卻也不抱期待。畢竟梧桐大學也算是小有名氣了,按照他這次估出的分數,想進去估計得撞大運才行。看著林驚蟄為自己填寫時嚴肅認真的表情,高勝心裡有點好笑,又有點感動。不是自卑,但他學習上的能力,就連母親胡玉都不曾敢抱多大的期待,這個世界上,恐怕也只有林驚蟄不會看不起。
但林驚蟄知道自己所做的決定有多大的把握。
他的優勢在於重活一遍,這個世界或許有些細節會因為他的改變出現蝴蝶效應,但大體的發展,絕對是他再重來十遍也撼動不了的。
這群學生們沒有概念,他卻知道,這一屆高考前所未有的難度,會給之後的招生環節造成多大的影響。
梧桐大學上一年的門檻對高勝來說似乎有些高,但倘若它降低了分數線呢?
也因此,在幫助高勝填完志願后,林驚蟄少見地熱心了一回,也指導班裡的其他同學多選了一個比自己預估的分數線略高的志願。
做完了這些,林驚蟄才猛然想起,周海棠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
好像從今天估分起,他的情緒就格外低落。有上輩子前車之鑒在前,林驚蟄不敢對自己這個發小的人生路有絲毫懈怠,他拉上鄧麥和高勝找了半天,終於才在操場旁邊的高低杠邊找到了正在抽煙的周海棠。
周海棠蹲在地上,背靠著高低杠,以往沒心沒肺到有點傻的面孔,第一次顯出深沉的顏色來。
他朝氣勢洶洶走來的林驚蟄露出一個成熟的笑:「驚蟄,我不想上……哎喲!」
林驚蟄連聽都不聽,提腿就踹了他一腳,把他叼嘴上那個不知道那裡撿來的噁心的煙屁股拔走,抬手開揍。
周海棠故作成熟的表情一下就碎了個乾淨,他也不敢還手,一邊弓著背閃躲,一邊口中不住求饒。
「還敢抽煙了!」林驚蟄揮了他後腦勺一把,皺眉喝道,「少廢話,上去把志願填了!」
周海棠雙手抱胸,還維持著防禦的姿勢,神情發苦:「驚蟄,我真的不想上學了。」
「你說個理由。」林驚蟄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能說服我,我立刻走人。」
「哪能讓你走啊。我不是這個意思。」周海棠苦笑一聲,「我媽前幾天,因為我的學費和生活費,回娘家借錢了,但沒借到。」
周海棠家原本不該那麼困難的,他父母都是酈雲暖瓶廠的職工,雙職工家庭在這個年頭,不敢說經濟優渥,但肯定也不愁吃穿了。可壞就壞在去年年中,他媽突然被廠里安排下了崗。
兩份經濟來源立刻縮短了一半,一家三口的衣食住行,周海棠的學費,兩家老人的贍養,壓力全都集中在了周海棠父親每個月二百塊錢的工資上。
周海棠嘆了口氣:「驚蟄,我不像你,我肯定進不了重點大學,也肯定拿不到獎學金。假如真的上大學,我不想跟你和高勝分開。但我算了一下,假如我也去燕市,不說每個學期幾百塊的學費,就是每個月一百塊錢的生活費,我爸媽肯定都出不起。錢倒是可以借,但借來怎麼還?等我畢業,至少要四年。」
想到前些天晚上聽到的躲起來的母親壓抑的哭聲,周海棠下定了決心,他要出門打工,為父母減輕一些壓力。
他認真地看著林驚蟄,眼神中寫滿了自己堅定的信念,他覺得林驚蟄肯定會理解自己的選擇,卻不料對方的突然又抬手給了他後腦勺一記響亮的拍打。
「放屁!」林驚蟄真是服了這群小屁孩了,自以為成熟,實際卻幼稚得要命!
周海棠根本不知道他現在所做的決定究竟放棄了什麼,只是四年的大學生活和父母的負擔嗎?大錯特錯!
但跟小屁孩說道理是講不通的,林驚蟄抬手抓住他的衣領,朝著教學樓的方向拽:「行了,別屁話了,學費和生活費的問題我會幫你解決,現在你給我趕緊去把志願填了!」
周海棠掙扎:「我不要你替我出錢!」
林驚蟄忍了半天,還是沒忍住,抬腿狠狠踹了過去:「閉嘴!想得美,誰給你錢!我踏馬意思是讓你自己去賺!」
自己去賺?周海棠很茫然,他一個剛成年的高中生,猴年馬月才能賺到大學四年的學費和生活費?但林驚蟄明顯已經氣得快發瘋了,他也不敢再去摸老虎屁股,心想著得用緩兵之計,因此只能順從地回到了教室。
他沒想上大學,因此根本沒做功課,只能抱著玩笑的心態照著高勝的抄了一遍,用於安撫林驚蟄。
胡玉收回志願的時候嚇了一跳,五班這群孩子的目標完全超出她的預計。
其他學生還好,雖然第一志願都定得稍微高了一些,但候補的那些選擇尚都算合理,只是……
她抽出三張志願表,面色略有些凝重,高勝和周海棠填的是什麼專業?計算機?
不過這個梧桐大學去年的分數線有四百七十多分,他們考上的可能性反正也不大,隨他們去吧,可是林驚蟄這一張——
胡玉錯愕地看著填在第一志願那一欄里的「燕市大學」,停頓了足足兩秒,才讓激跳的心臟恢復平靜。再往下看去,林驚蟄總共就填了四個大學,全都位於燕市,上一屆錄取分數線最低的專業,都要比群南大學高出好幾分!
胡玉從林驚蟄放棄群南大學的保送名額起,就一直擔心他在選志願上會表現得過於激進,如今擔心的事情終於變為了現實,她整個人都愁成了一朵苦菊花。
這志願她怎麼敢交上去?交上去就害了林驚蟄啊!
燕市大學,那是什麼概念?林驚蟄選擇的還是熱門的金融專業,去年這個專業可是比群南大學高出了整整二十分!
二十分在高考成績里代表了什麼,沒有人比她這個資深的高中老師更加清楚了,而酈雲這個小城市,自她任教以來,每年莫說分數線高出一二十分的燕市大學,就是群南大學,能靠自己的成績考進去的學生都寥寥無幾。
林驚蟄這是被二模突然提高的成績誤導了啊!可二模的考題難度和高考哪裡是同一級別?更何況她仔細分析過林驚蟄的成績,這孩子在一班時,最好的發揮也比當時的第一名於志亮要遜色一些,作為老師,胡玉從不怕不愛學習的學生,她怕的就是像林驚蟄這樣的因為某一次出色的發揮失去平常心的孩子。
胡玉找到林驚蟄,想勸改一下第一批的幾個志願,卻被林驚蟄很堅決地拒絕了。
她愁得要命,為此也沒了去問兒子為什麼第一志願填計算機專業的心思,只能找到副校長瞿原,試圖大家一起想法子勸勸。
瞿原哪裡敢去?他雖然現在是代校長,可之前市領導考察時,他是親眼見證過杜康對林驚蟄格外重視的場面的,因此陶方正倒台後,他就對這個以往不太起眼的學生格外地忌憚。
高三的幾個其他任課老師也覺得這些志願太不現實,可以說是天方夜譚了!
但他們明白這個年紀的孩子必然是固執己見的,化學老師便勸說:「你要不幫他改了吧,那個燕市大學,怎麼可能呢,你往前挪一位,把群南大學填上去,再加幾個二類志願,林驚蟄的成績考群南大學應該沒問題,實在上不了,也有個二類可以選擇嘛。」
這提議得到了不少老師的認可:「是啊,到時候成績出來了,他肯定會感謝你的,小孩子嘛,有時候走歪了我們就得拉一把。」
胡玉坐在辦公室里想了一個下午,腦子裡盤旋著這個建議,她掙扎得心都揪了起來,但最終還是沒有去做。
不論如何,這是林驚蟄自己的意思,作為老師,她可以給出建議,卻不能代替對方做出選擇。
不行就復讀吧,他才高三,還年輕,腦子那麼聰明,未來的人生也那麼長,倘若真的失利,也能給他的人生增加一些教訓。
胡玉懷著深刻的無力和負罪感,將這批志願照章交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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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驚蟄猶豫了很久,還是去了趟周海棠的家,他覺得自己應該將周海棠的心態告訴他父母,讓他父母出面穩住他。現在雖然志願填了,可等待出成績還有一段漫長的時間,林驚蟄擔心周海棠會在這段時間裡出紕漏。他了解自己這個發小,雖然善良誠懇,但也是不折不扣的一根筋。
暖瓶廠是酈雲規模算是比較大的一個國企廠,周海棠家就在廠區內的職工宿舍里,八零年前後建的樓,老舊陰暗到難以形容。周家的日子顯然不怎麼好過,但知道林驚蟄要上門,周母仍是特意託人去割了肉,還去隔壁冰糕廠買了一盒價格不便宜的奶油冰糕。
「快吃,別給海棠看到了,瞧你這瘦的……考完試很耗精力吧?阿姨買了筒子骨,肉特別多,給你燉筒骨玉米湯。」周母面容憔悴地坐在桌對面,慈祥地看著林驚蟄用勺子挖冰糕,嘆了口氣,「海棠那麼笨,從小就老被騙,前段時間還還不學好,成天嚷嚷著要去當大哥賺大錢,不肯上學。要不是你勸他,他肯定不可能那麼聽話,阿姨真不知道怎麼謝你……」
骨頭湯無比濃郁的香味伴隨著她的聲音回蕩在黑暗的樓道中,順著大門的縫隙飄進來,聞得林驚蟄飢腸轆轆。他對周母最為深刻的印象,就是對方這一手出色的廚藝,她能把野外澀得割喉嚨的野菜,都拾掇出滿漢全席的味道。
但這是個苦命的女人,上輩子,她去世得比胡玉還早。
周海棠家一直不富裕,但現如今仍不是最困難的時候,周母雖然去年下了崗,家裡卻仍有周父這個勞動力,但再過幾年,國企改革之後,這唯一的勞動力也會失去經濟來源。
上輩子,周父下崗之後就跟高勝他父親一起去了外省,跑各個建築工地打工。但才幹了幾年,工作的建築工地就出了意外,那起意外造成的後果非常慘烈,高勝他父親當場死亡,周海棠的父親雖然撿回了一條命,卻也身受重傷,從右腿膝蓋以下,完全截肢。
周母這個苦命的女人一方面哭泣丈夫的遭遇,一方面又要擔心兒子那不正常的工作環境,也許是憂思過度吧,總之沒過幾年就查出來患了癌症,從確診到撒手人寰,中間只間隔了短短兩個月。
林驚蟄當時人在燕市,正被各種麻煩纏身,沒能趕去她的葬禮,當天周海棠打來了電話,電話里哭得聲嘶力竭。
他猛然回過神,才發現嘴已經發麻。他停下了機械朝嘴裡填冰糕的動作,深深地吸了口氣。
骨頭湯大概是好了,周母扯來兩塊毛巾,嘴裡呼啊呼啊地吹著氣,從樓道的煤爐上端進來一個還在撲撲作響的砂鍋。
這鍋湯實在是太香太香了,濃郁肉味混合著奇妙的調料,再加上玉米清爽甜蜜的氣息,厚重華麗到讓林驚蟄感覺自己在參加一場盛大的沙龍。黑暗的樓道里不斷有人裝作不經意的路過,還總探頭進來,用探究的目光去追隨這道香氣的源頭。
有個路過了三次的中年女人忍不住停下腳步感嘆:「哎呀,周家媽媽,你這菜到底是怎麼燒的啊?我學你一樣放調料,怎麼就是煮不出來這股味道!」
林驚蟄聽著她們你來我往的寒暄,靜靜喝了口湯,用心感受那種濃郁的香氣在味蕾和喉嚨里炸開的威力。
上輩子他在燕市,還沒落魄時,憑藉父親那邊的力量,也算是體驗過了一把高衙內的生活。他跟著那幫正經的二世祖胡吃海喝,嘗過了燕市上下犄角旮旯里所有盛名遠揚的私菜館,那些餐廳一道菜動輒幾百上千,可再沒有一個廚師,能做出周海棠母親的這份味道。
他收回那些記憶,喝完了一碗湯,終於對周母開口說出了自己的來意。
周母為他盛湯的動作一頓,眼睛頓時瞪大了:「你說什麼?海棠不肯填志願上大學?!」
「這死孩子!」周母哐的一下將碗放在桌上,「我跟他說了一百遍,錢的事情爸爸媽媽會想辦法爸爸媽媽會想辦法可他就是不聽!他這是要氣死我啊!」
發著脾氣,周母眼眶又潮紅起來:「要不是我去年下崗,他也不至於想這麼多,是我這個媽媽當得不稱職。」
「您別那麼說。」林驚蟄安撫她,「我跟您說這個,不是想讓您自責,我是想告訴您,周海棠的學費我們會有辦法解決,但在解決之前,希望您這邊能幫忙穩住他。我擔心他會偷偷跑去打工,到時候失去聯繫就麻煩了。」
「你們能有什麼辦法。」周母破涕為笑,並不當真,「我知道了,我會穩住他的,反正到開學還有好幾個月的時間,我就是砸鍋賣鐵,也不可能虧了他上學。」
林驚蟄終於如願喝到了第二碗湯,他緘默不語,心裡有數,現如今空口無憑,他突然說能解決這樣大的一筆錢,周母要是能輕易相信,那她估計是個智障。
因此他也不多費口舌去解釋,索性認真喝湯,這樣的人間美味,放涼就太可惜了。
周母對他簡直感激涕零,拼了命朝他碗里舀進大塊的肉,口中不住地感謝:「驚蟄,真的多虧了你,你做的這些,阿姨都看在眼裡,海棠能有你這樣的朋友,也不知道是哪輩子修來的福氣。」
林驚蟄笑了笑,突然問:「阿姨,你手藝那麼好,有沒有想過自己做點生意?」
周母聞言一愣,臉上露出不解的表情,她剛想問這是什麼意思,門口便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伴隨著周海棠洪亮的嚷嚷:「媽!你買肉拉?!今天是什麼日子,樓下的人都聞得走不動路拉!」
話音剛落,他就抱著一顆籃球猴似的竄了進來,雙眼像是探照燈一樣,在進門的瞬間就捕捉到了桌上的大砂鍋,隨後才看到林驚蟄。
雙方視線微微一碰,周海棠十分疑惑:「驚蟄,你什麼時候來的?怎麼沒跟我說?」
林驚蟄沒有回答,下巴朝門口抬了抬,平靜地開口:「去洗澡。」
周海棠滿肚子的疑問沒得到解答,卻已經下意識養成了聽他話的好習慣,立刻轉身匆匆朝樓道里的廁所跑,周母急忙找了兩件衣服並毛巾追上去。
廁所里,周海棠接了滿盆的冷水從頭衝下來,凍得赤腳在地上來回跺,周母沒有離開,隔著門朝他道:「海棠啊,你填的是哪個大學啊?錢的問題媽媽已經解決啦。」
周海棠澆水的聲音一頓:「唉?」
周母的語氣很輕鬆:「媽媽有個朋友聽說了你要上大學的消息,早上直接託人送了一千塊錢來,你要是乖乖念書,媽媽以後一個月給你一百五十塊錢的生活費!」
正說著,廁所的門突然被拉了開,周海棠濕漉漉的腦袋探了出來,伸長脖子,雙眼睜得溜圓,像一隻覓食的小鹿。
他問:「媽,你還認識那麼有錢的朋友啊!」
周母皺眉道:「媽媽年輕的時候朋友很多的!」
周海棠一直以來壓在胸口的那塊沉甸甸的石頭,在得知這個消息之後終於落了地,他憨笑著嘿嘿道:「一百五十塊太多啦,我一百塊錢一個月肯定夠了,說不定還能省點下來呢。」
周母嘆了口氣,微笑著揉了揉兒子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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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旭日初升,林驚蟄帶著昏昏欲睡的周海棠和高勝並鄧麥,登上了開往省城的大巴車。
酈雲市在山窩窩裡,距離省城雖然不遠,卻因為只有一條蜿蜒的山路,每天通往市外的班車無比稀缺,更別提省外的了。
高勝和鄧麥從上車起就睡得不省人事,周海棠拎著三人所有的行李,林驚蟄靠窗坐著,伴隨車身的顛簸,沉默地看著那些車窗外倒退的風景。
重生回來那麼久,他終於跨出了踏出酈雲的第一步。
周海棠從兜里摸出水來遞給他,打了個哈欠,有些不解:「怎麼沒事突然想到去省城玩?」
他們這一趟是瞞著家裡出來的,只說去一個同學家裡住兩天,要是跟家裡說去省城玩,爹媽肯定不會同意。
林驚蟄手指觸碰著車窗,沒有回頭,抬手接過了水,也只是握在手裡,沒有要喝的意思。
他的聲音在刮進來的風中顯得格外縹緲,又特別清晰:「你不想去?」
「想去啊。」林驚蟄很少會回答別人的問題,周海棠早就習慣了,聞言咧出個有些激動的笑容:「我還沒去過省城呢,高勝和鄧麥說那裡比酈雲厲害多了,到處都是高樓大廈。」
林驚蟄笑了笑,回頭看了眼他:「你喜歡高樓大廈?」
周海棠靦腆地點頭:「肯定喜歡啊。」
「那我帶你去看個夠。」林驚蟄視線轉回窗外,目光像一汪平靜的潭水,深不可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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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開了三個小時,高勝和鄧麥各自吐了一次,林驚蟄沒有片刻停留,拉著三個人又上了另外一輛大巴車。
這是開往申市的班車,酈雲沒有直達班次,只能在群南市中轉。
高勝和鄧麥都快瘋了:「我的天哪,咱們還要去哪啊?」
林驚蟄把剛才在車站裡買的暈車藥和麵包丟給他們,不容置喙地吩咐:「趕緊吃完,別廢話了。」
這是輛有空調的巴車,冷氣充盈在車廂里,周海棠十分新奇地抬手去觸摸冷氣出口的位置。車緩緩啟動,離開車站,朝城區而去。
周海棠看得眼睛都直了,路上川流不息的小車、路邊穿衣打扮和酈雲完全不同的行人,穿著白色耐克鞋的同齡人踩著和28加重完全不一樣的新潮自行車呼嘯而過,路兩旁的高樓可真是高啊,隨處都是比酈雲地標建築要高得多的摩登大廈。
作為一個正宗鄉巴佬,他完全沒辦法掩飾自己激動的心情,不住地對林驚蟄近乎:「你看!你看這個樓這個樓!」
「我靠,這輛車好漂亮啊!」
「怎麼還有女人開車?」
「哇哦,這個房子真好看,人民飯店?」
他扯了扯林驚蟄的袖子,指向路邊:「你看那幢房子!」
林驚蟄循著他的指引望去,那是一幢十多層高的小樓,非常規建築,下寬上窄,像一個矩形,在九十年代這些中規中矩的房子里,算是非常新潮特別的建築了。
這是一幢寫字樓,前方立著巨大的排標,上面陳列了所有在樓里辦公的企業。
林驚蟄的目光在排標最上方那無比醒目的「齊清地產」四個字上劃過。
在周海棠驚嘆這幢房子特別之處的聲音里,他緩緩閉上眼睛:「我睡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