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護桶行動
3
那男人猛將她胳膊一拽一推,低喝:「趕緊給我道歉!」
她腳下趔趄兩步,差點沒站穩,但後背還是挺得筆直,頭揚得高高的。
對面鋪子里,前幾天抄傢伙硬幹的胖大媽拿蒲扇指著方螢,唾沫橫飛:「……現在的小姑娘那可真是了不得!十三歲!罵起人來咋這麼臟!哎呀,讓我複述我都臉紅……」
方螢響亮地「嘁」了一聲,「你那天說狗/娘/養的可沒臉紅……」
話音沒落,男人一巴掌拍下來,「你還有理了!」便又向胖大媽連聲道歉。
胖大媽搖著蒲扇,「老方,你家是什麼情況,我們也都曉得。大家平時念在你家閨女年紀小,不懂事,所以不跟她計較。但你瞧瞧,她平時都幹了些什麼事!老方啊,趁著年紀不大,還能別過來,趕緊好好管教管教吧!起碼不能讓她一個人,搞得我們大傢伙兒都做不了生意,是吧?」
旁邊搖扇吃瓜的街坊四鄰連聲附和。
男人連連賠笑,「是是,劉姐您說的對……」悉悉索索地從衣服口袋裡掏出張整票遞過去,「這錢您拿去換塊新的玻璃吧,以後我一定嚴加管教,再不讓方螢出來給你們添亂。
胖大媽手指捻一捻紙幣,兩眼眯縫起來,迎著日光看了看,確認是真錢,往衣服口袋裡一揣,「我也不是個小肚雞腸的人,這事兒就這麼翻篇吧!」
男人看方螢還跟公雞似的仰著下巴,毫無悔改之意,粗暴往跟前一拽,「趕緊給我回去!不嫌丟人!」
「嫌我丟人,有本事你當年別生我!」身體擰成一股麻花,還是沒能從男人的鉗制下掙脫,氣急敗壞,索性下口去咬。
男人反射性地一躲,她就趁著這當口,從他腋下一鑽,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你給老子站住!」
松落的石板讓她踩得「呱唧」作響,她一氣兒跑出去老遠,還抽空回頭向著男人做了個鬼臉。
擦身而過。
頭頂雲層倏然舒展,又即刻被風吹遠,巷裡天光暗了又亮,變換的光影恰好照在她臉上。
片刻,她身影就消失在曲曲折折的巷子那頭了。
蔣西池推著自行車,繼續往裡走,便聽兩旁店鋪里還有人在議論:
「方誌強這麼老實巴交一人,攤上這樣的老婆孩子,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了。」
「可不!多好一人啊!老婆瘋了,這麼些年不離不棄,也從來不去外面亂搞……」
「他這閨女也真是太不省心了……」
蔣西池垂眼,穿過沿路或興奮或嘆惋或幸災樂禍的竊竊私語。
方螢那張看似狡黠實則幾分驚慌的臉,還在他腦海中。
家裡吳應蓉已經做好了飯,外公阮學文不在,買花肥和新的望遠鏡去了。
「你外公就有個弄花看鳥的臭毛病,他說過一陣鳥要換冬羽了,北鳥要南歸,得先把設備準備好。你說這才九月,他著什麼急?」
「未雨綢繆。」
吳應蓉忍不住伸手摸一摸他腦袋,「哎呦,年紀小小,曉得未雨綢繆這個成語。」
蔣西池表情一黯,不動聲色地避開了吳應蓉的手,「外婆,我們吃飯吧。」
吳應蓉有午睡的習慣。蔣西池幫忙洗過碗之後,拿肥皂洗了個手,也回到自己屋裡休息。
從抽屜里翻出空調遙控,正準備打開,想著外公外婆是節省慣了的人,又把遙控器放回去,只開了電風扇。
往床上去躺了會兒,沒什麼睡意,翻身起來,從書包里找出今天剛發的數學課本,到書桌前坐下。
陽光透過紗簾照射進來,已濾去了一半的暑氣。
蔣西池翻兩頁書,鬼使神差地,盯著那紗布帘子,挪不開眼。
半刻,丟了書,起身將紗簾掀開。
對岸,一道白衣藍褲的身影正蹲在那兒,旁邊立了一個紅桶,一隻塑料盆,隔著玻璃,瞧不真切。
外面靜悄悄的,想是外婆已經睡著。
蔣西池索性推開門東側後門,走到了廊下。
方螢在洗衣服,從紅桶里撈出件灰色格子襯衫,鋪在暗紅色的洗衣板上,飛快搓洗起來,身體隨著手上的動作一傾一傾。
午後兩點,正是一天最熱的時候。
方螢熱得一腦門汗,搓完了手裡這件,猛一下抖在水裡,淘洗了幾下。
汗順著眉心往下落,她一手揪著水裡衣服的衣領,騰出一隻手,抬起手背抹了一下汗。
對面有人。
方螢餘光里瞥見一道身影,悚然察覺,飛快抬頭。
那人坐在欄杆上,兩腿懸空,不知道在那兒看了多久。
方螢不悅,下意識去擼衣袖,忽聽屋裡傳來一聲喊,騰地站起身,手肘一撞,還裝著兩件衣服的紅桶,沿著略有些坡度的檯子骨碌碌滾落而下。她慌忙傾身去撿,那桶已經漂到了河裡。屋裡喊聲越緊:「囡囡!囡囡!」
她轉頭應一聲,「馬上來!」
看一眼浮在水裡緩慢漂浮的塑料桶,最後還是一抹臉,轉身拾級而上。
「媽,」方螢推開後門,「怎麼了?」
「水……」
方螢忙去廚房,從塑料水壺裡倒了杯涼白開,回卧室放在床邊柜子上。
瞧見柜子上的消炎藥分毫未少,頓了一下,在床沿坐下,將母親丁雨蓮扶起來,「媽,你怎麼沒吃藥?」
丁雨蓮扶著她的手,把杯子里的水咕嚕嚕喝掉大半,「幾點了?」
「兩點多了,你餓嗎?我去給你熱飯。」
丁雨蓮搖頭,「你爸呢?」
方螢垂著眼,「不知道。」
「今天開學,學校里怎麼樣?」
「還好。」
丁雨蓮上下打量一眼,捂著嘴輕輕咳嗽一聲,有氣無力道:「新學期,應該給你買兩件新衣服的。」
「不用了,一樣的。」方螢打斷她,「還睡會兒嗎?」
丁雨蓮點了一下頭。
方螢把葯拿過來,掰出兩粒膠囊,「把葯吃了再睡。」
清澈碧波里映著天上的流雲,那紅桶格外的扎眼,順著水波,晃晃蕩盪地,漂到了這岸,撞上了河岸,又往前漂,眼看著就要漂遠了。
蔣西池猶豫片刻,翻進欄杆,沿著台階下去,到了河沿上,把鞋一脫,一猛子扎進水裡。
河水沁涼。
他劃了幾下,將紅桶截住,把水面上的兩件衣服撈起來,塞進桶里,提著游到了對岸。
方螢推開門,嚇了一跳,幾步躍下台階。
蔣西池把桶擱在石台上,低頭擺腦袋,甩了一下濕漉漉的頭髮,身上的運動T恤濕透,往下滴水。
方螢瞅著他,「蔣西池?」
「嗯。」
「我以前見過你。」
蔣西池抬眼。
方螢指一指對面,「去年暑假,你來你外公這兒玩兒,坐那兒彈了吉他,是吧?」
蔣西池想了一下,「嗯。」
方螢笑了一下,「彈得真爛。」她蹲下身,把桶里的兩件衣服扔到洗衣板上。
這笑容一閃即逝,蔣西池愣了愣,在腦海里回想的時候,才發現真不是錯覺。
沒讓他把這笑的動作細細地拆解一遍,他倏然注意到了方螢的兩條手臂——袖子挽上去了,露出來的小臂上,淤青和食指粗的紅腫縱橫交錯。
「我去給你拿塊干毛巾……」
蔣西池擺頭,趕緊別過了目光,「不用了。」
他踩在石板上的腳蜷縮了一下,方螢注意到了,不自覺地低頭看去,腳背皮膚極白,能看見裡面的靜脈。
一個男生,怎麼白成這樣。
確認洗衣桶安全無虞,蔣西池往後退一步,轉身。
「喂。」
蔣西池一頓。
「謝謝。」
蔣西池什麼也沒說,仍舊像方才那樣,「噗通」跳入水裡。
方螢沒躲,濺起的水花躍上她的腳背,她下意識地眯了一下眼,就看見蔣西池兩條手臂劃開了碧波,游魚一樣,很快到了對岸。
上了岸,他拎起台階上的鞋,一路滴水走了上去,推開門。
風吹著對岸的木香藤輕輕搖動,那身影消失在門裡。
蔣西池進了屋,沖了個涼,把一身濕衣服脫了,沒開洗衣機,怕吵醒外婆,把臟衣服扔進盆里胡亂揉搓了幾下,掛去陽台上晾曬。
回屋,從抽屜里翻出瓶酒精,坐在桌前,翻過腳掌,拿棉花沾著酒精擦了擦腳底的口子。
剛在對面檯子上,赤腳踩中了一枚尖利的石子,扎破了表皮,倒也不深。
窗帘漏了條縫,蔣西池往外瞥了一眼。
紅桶已經不見了。
·
蕎花巷的清晨,自小販的吆喝聲中開始。
蔣西池嘴裡咬著半根油條,踩著自行車到了橋頭,往推車賣饅頭的攤前掃了一眼,慢慢停了車,兩腳撐在地上。
方螢穿了件灰色的襯衫,仍是長袖。襯衫明顯大了,但下擺在腰上了個結,顯得很別緻。
一頭亂髮,睡得跟雞窩一樣。
方螢似是覺察到了,回過頭來,打了個呵欠,「蔣西池。」
蔣西池低頭咬一口油條,含糊應道:「早。」
他微妙覺得,經過昨天那鬼使神差的「護桶行動」,方螢已經把他劃歸到她的那一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