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媒人
肖折釉牽著陶陶回家,她剛邁進院門,就遠遠瞧見堂屋裡吵吵鬧鬧好多人。她心裡忽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
她領著陶陶快走幾步,匆匆進了堂屋。劉荷香拽著肖折漆,肖折漆則紅著眼睛,顯然是哭過了。在她倆對面還坐了四五個上了年紀的婦人。
「呦!釉釉回來了!回來的正是時候!」劉荷香臉上堆滿了笑,十分親切地迎上來。她親昵地拉著肖折釉的小手,拽著她往前去。
「你這孩子不知道是摔了還是怎麼了,頭髮怎麼還濕了?」她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掌攏肖折釉貼在臉上的濕發。
肖折釉微微側頭,躲開了。
劉荷香也不介意,笑呵呵地把肖折釉推到身前,任由屋子裡那幾個婦人上上下下打量。
「這南青鎮誰不知道俺們家釉釉多水靈,像城裡的閨女似的!就算我什麼都不說,把人往這兒一推,你們自己看看她這小模樣?現在年紀還這麼小,等再過幾年,還不知道得出落成什麼模樣呦!誰能娶了她,那可是絕對不虧的買賣……」
肖折釉明白了劉荷香的意思,她驚愕地回過頭看向劉荷香,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姐!」肖折漆跺了跺腳,「二嬸要讓咱們給別人做童養媳!」
她圓圓的眼睛又開始吧嗒、吧嗒掉眼淚。
劉荷香前一刻還滿臉堆笑呢,立刻拉下了臉,就連聲音都變得更尖了。
「漆漆,你這孩子可別不知好歹!你們阿爹和哥哥都死了,留在這裡怎麼活?誰養你們?現在給你們定下親事,那是二嬸我真心為你們倆好。別人家的姑娘十四五才能出嫁,還有那晚些的能拖到十六七再嫁!如今你倆早點搬到未來夫家,人家還要多管你們好幾年的飯哩!別得了便宜還賣乖!」
她的臉上又笑出了褶子,一手拉著肖折釉一手拽著肖折漆,把她們推到幾個婦人面前,笑著說:「來來來,你們兩個還不快跟媒人討個好,讓媒人給你們尋個好人家!」
哪裡是媒人?分明就是人販子!
肖折釉使勁兒甩開劉荷香的手,怒道:「二嬸,無論如何我們姐妹兩個也不需要你養,你用不著擔心我們拖累你。至於說親事,不過是你想把我們給賣了!」
劉荷香重重「哼」了一聲,蠻橫道:「那可不叫賣,那是光明正大收的聘禮!誰家閨女出嫁不收聘禮?」
「聘禮放在您那兒?」肖折釉涼涼地看著她。
明明是個嬌弱的小姑娘,可她的眼睛里卻是這樣清冷的目光,成了一種不小的怪異反差。
若肖折釉當真是個八歲的孩子自是問不出這話來,可她畢竟是活過一世的人,把這一切看得明白。
「放在我這裡怎麼了?我可是你們二嬸!而且你倆做姐姐的,難道就不為弟弟考慮考慮?狠心看著你們弟弟活活餓死?你們是不知道吶,秀君的娘家要把她接走了,到時候還不是我好心撫養陶陶!誒,陶陶呢?」
劉荷香四處張望。
肖折釉這才發現陶陶竟是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也好,這樣的場面還是別讓他看見了。
那四五個婦人中年紀最大的老太太一直盯著肖折釉,她笑著說:「我瞧這娃子是不錯。孫家定能滿意,只是這價錢……」
說到這兒,她就把話掐住了。顯然是想跟劉荷香討價還價。
「童養媳那也是媳婦兒,這價錢自然不能太低……」
「釉釉和漆漆誰都不會給別家做童養媳!」一道虛弱的聲音響起,打斷了劉荷香的話。
屋裡的人尋聲望去,就看見紀秀君立在門口,她一身喪服,異常消瘦,臉上毫無血色。
陶陶站在她身邊。想來,他剛剛是跑去找紀秀君了。
「嫂子,你怎麼下床了?」肖折釉急忙過去扶住了她。
肖折漆則是避難一樣小跑過去,畏懼地躲在了紀秀君身後。
劉荷香皺著眉:「秀君,你不是要回娘家了?肖家的事兒,你還是別管了罷!」
「我不會離開肖家,就算要走也會帶走這三個孩子。」
「那可不成!這兩個孩子的親事,今兒個就得定下來!我是你們的長輩,這事兒,我說了算!」劉荷香立刻拿出長輩的架子來。
肖折釉剛要說話,紀秀君拉了她一下。
紀秀君轉身出了屋,再進來的時候,手裡捧著一盆清水,一下子朝劉荷香潑過去,給她澆了個落湯雞。
劉荷香一陣尖叫,指著紀秀君破口大罵:「你這個悍婦!我是你長輩,你這麼對我,還要臉不要!」
回答她的,是紀秀君手中的掃把。
她一邊揮著掃把趕劉荷香,一邊冷聲道:「別說是臉面,就連這命不要了又怎樣!劉荷香,以前念在你的身份,我才對你處處忍讓。可從今往後,你如果敢再打這三個孩子的主意,我就跟你拚命!大不了殺了你,再去黃泉路上跟文器賠罪!」
被劉荷香請來的幾個媒人也都站了起來,愣愣看著這一幕。
紀秀君平日里挺溫柔的一個小娘子,人長得標誌,性子也軟和。可如今撒潑一樣的她簡直像被別人附身了……
趕走了劉荷香,紀秀君回過頭來,指著幾個媒人:「立刻從我肖家出去!」
她瘦得不成人形了,又穿著一身喪服,黑髮也未挽起,就那樣披在身上,瞧著竟是有點陰森森的可怖。幾個媒人嚇得趕緊小跑著離開。
待她們都走了,紀秀君才扔了手裡的掃把跌坐在長凳上。
「嫂子!」肖折漆和陶陶都嚇著了,他們撲到紀秀君懷裡大聲哭。
「別怕,長嫂如母,日後只要你們嫂子活一天,就護你們一天。」
肖折釉偏過頭去,不忍心看著他們哭。
「釉釉,你這孩子想哭就哭,別忍著……」紀秀君把她拉過來,將她鬢邊濕漉漉的碎發掖到耳後。
肖折釉握著嫂子乾瘦的手,這才落下淚。自從父兄去世后的這半個月里所有的委屈一下子涌了出來。她總覺得自己不能像漆漆、陶陶那樣任性地哭,畢竟她又不是真的小孩子。可是這大捧大捧的淚憋在心裡,已經憋了太久。
阿爹一直很忙,時常日夜守著窯爐。每次燒好了一批陶器,他就樂得像個孩子似的。他總是頗自豪:「釉釉,爹告訴你,這整個南青鎮燒陶器的本事,你爹自認第二,那就沒人能當第一!」
哥哥總是一邊嫌棄她太嬌氣,一邊盡全力照顧著她。肖折釉還記得哥哥咧著嘴,似真似假地開玩笑:「釉釉,等哥賺了大錢,讓你當真正的千金小姐!」
可是他們都不在了,而且死得那麼慘。
她哭著哭著,又想起前世身亡時的痛。兩世的痛楚疊在一起,悶重到不能喘息。
肖折釉還是不能像漆漆、陶陶那樣大聲地哭,她只抓著嫂子的手無聲哭了一會兒,就用手背擦乾了眼淚,悄然出了屋。
外面日頭很足,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轉身去廚房準備做午飯。
肖折釉剛洗了菜,紀秀君就進了廚房。
「你還小,不用你做這些。是嫂子這段日子忽略你們了。」紀秀君將肖折釉拉開,「去吧,去和漆漆、陶陶去玩兒吧。」
肖折釉立在一旁沒有走。
肖折釉望著紀秀君洗菜、切菜,心裡一陣心疼。不過半個月,她整個人瘦了一大圈,過去的衣服掛在身上竟已經不太合身了。再想到她剛剛對付劉荷香的樣子,肖折釉更心疼了。
雖然她說長嫂如母,可是她也不過才十六歲,嫁過來也才一年。這一年裡,哥哥一直很疼她。
肖折釉明白,父兄的去世,嫂子比誰都痛苦。
「嫂子……」肖折釉欲言又止。
「怎麼了?哦……倒是我忘了,你這孩子平日里就沉穩,不喜歡和他們兩個玩。」
肖折釉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說:「今天我和陶陶遇見趙德越了……」
她不想在這個時候說出來惹嫂子心裡難受,可她也明白事關重大,隱瞞或許會將事情弄得更嚴重。
紀秀君切菜的動作一頓。
肖折釉仔細盯著紀秀君的神色,見她半天沒有反應。她搬了一旁的小杌子過來,踩在上面,這才堪堪抱住紀秀君的腰。然後一下一下輕輕拍著她的後背。
「釉釉,如果死的是我就好了……」
「嫂子你別難過,不怪你,真的都不怪你。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肖折釉急忙把眼底的淚壓下去,擺出個笑臉來。
「嫂子,以前我挺不懂事兒的,亂嬌氣。從來沒幫著你做家裡的活兒,也不跟著哥哥去集市幫忙。以後不會了!嫂子你教我做飯好不好?阿爹和哥哥有教過我燒陶器,可那個時候我不認真學,等我把剩下的那批陶塤賣了,就……」
肖折釉怔住了。
她摸了摸身前,這才想起來,那個裝滿陶塤的布袋子落在畫舫船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