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桑葚
霍玄略一沉思,道:「把你弟弟一併帶過來罷。」
「好。」肖折釉答應下來,滿足地往外走。她沒走幾步,一道青色身影從她身邊經過,走進屋中。
只是一個一閃而過的照臉,肖折釉還是一下子把這個人想起來了。
歸刀,霍玄的心腹手下。
肖折釉之所以記得他那麼清楚,是因為這個人實在是太冷了,整個人好像一塊冰一樣。這個人站在對面,都可以降暑了。
「衣服已經給四姑娘送過去了。」歸刀回稟的話飄進肖折釉的耳中。
肖折釉嘴角輕輕勾起來,她繼續往前走沒有回頭,果真沒聽見霍玄的回應。他是略微點了一下頭?還是連點頭都吝嗇了?
肖折釉剛回來小院,陶陶小跑著迎上來。
「姐、姐!嫂嫂醒……醒過來了!」陶陶的小臉蛋紅撲撲的,一臉興奮。
「真的?」肖折釉一喜,急忙提著裙角,小跑著進屋。
屋子裡光線略暗,肖折漆正坐在床邊,同紀秀君說話。紀秀君倚著兩個枕頭,竟已經坐起來了。
「嫂子,你終於醒過來了……」肖折釉急忙迎上去,她的眼底不由有些泛紅。
紀秀君發怔的目光一點點收回來,她看向肖折釉,有些困惑地問:「釉釉,到底是怎麼回事?漆漆說的話我怎麼聽不明白,什麼將軍?我們為什麼會在羅知州府上?還有……身孕是真的嗎?」
她握住肖折釉的手,微微發顫。
「嫂子你別擔心……」肖折釉先是勸了她幾句,才絮絮將這幾日的事情跟她講了。
紀秀君還是很疑惑地問:「那個霍將軍為什麼會幫我們?」
「這個我也不曉得……」肖折釉想了想,「但是羅知州對他很是恭敬,本想瞞著他這件事情,可沒有瞞下來。不過眼下霍將軍也沒有說一定幫忙……」
也正是因為霍玄始終沒給一個準話,肖折釉才想著多在他面前轉悠轉悠,說不定就磨得他管這件事了唄……
紀秀君不再追問了,她苦笑著輕聲說:「這就是咱們平民百姓的命,能不能活要看別人的心情……」
她像是對肖折釉說,更像是自言自語。
一旁的漆漆和陶陶完全聽不懂紀秀君的話,可是肖折釉聽得懂。肖折釉抿了一下唇,扯出一抹笑來,笑著說:「嫂子你不要擔心了,依我看霍將軍會管這件事兒的。你不要多想,眼下應該好好照顧自己,也照顧好肚子里的小傢伙呀!」
紀秀君一怔,這才慢慢低頭,她輕輕撫摸著自己尚且扁平的肚子,眉眼之間慢慢漾出一片溫柔。這是她的孩子,是她和肖文器的孩子。
或許是上蒼可憐她,給予她最好的禮物。
為了這個孩子,她也要好好活下來。
瞧著紀秀君臉上由溫柔到堅強的表情,肖折釉的心裡鬆了口氣。她真的想好好感謝這個孩子,若不是這個孩子的到來,恐怕嫂子心裡也沒了活下去的念頭。
丫鬟在外面扣門,恭敬稟告:「肖姑娘,霍將軍送來了衣服,您試試看合不合身。」
「又有新衣服穿了?」肖折漆一下子站起來,小跑著往外頭去了。雖然前幾日的事情著實嚇著了她,可是這三日吃得精緻,穿得漂亮,這讓肖折漆忘了之前的害怕,很快開始享福了。
「嫂子,我也去看看。」肖折釉跟紀秀君支會一聲。
「去吧。」紀秀君點點頭。
紀秀君望著肖折釉牽著陶陶出去,待他們都走了,她臉上的笑容才淡下去,變成一副愁容。
她不得不多想,如果說那個霍將軍之前的相助只是為官清正,可如今又為何還要送衣服過來?肖折釉沒回來之前,漆漆和陶陶已經告訴了她肖折釉一清早就被那個霍將軍叫過去了。
這個霍將軍真的沒有別的所圖?
紀秀君頭上受傷的地方又開始疼了,她不得不皺著眉躺下,歇息一陣。
聽見肖折漆的驚呼聲時,肖折釉心裡還有些驚訝。可是當她領著陶陶出去的時候,才明白肖折漆為何會驚成這樣。
家僕抬進來七八個黃梨木的大方箱,每個箱子里都裝著些衣服和鞋子。
為首的丫鬟恭敬解釋:「奴婢們按照幾位的身量,給每人做了十二套衣物,並十二雙鞋子。帕子、簪子等一干小物也都備著。」
肖折釉數了數,一共八個黃梨木箱子。這是一人裝滿兩箱子,都已經分好擺放了。肖折釉愣愣的,這不是才半天嗎?怎麼就能突然做出來這麼多衣服?
肖折漆則是掀開箱子,一臉驚嘆地「哇——哇——哇——」
如今肖折釉一家人都是戴孝期間,這些衣服幾乎全是白色。可就算是白色的衣裙,也從款式、綉紋等各個方向做得不盡相同,不可謂不用心。
肖折釉收回目光,對小丫鬟道了聲謝。
「肖姑娘客氣了,奴婢們只是領命而已。只要您們能喜歡,那便是奴婢們的幸事了。」
「喜歡!喜歡!特別喜歡!」肖折漆在一旁插嘴。
瞧著妹妹開心的小模樣,肖折釉低頭望了一眼陶陶,陶陶雖然仍舊規規矩矩地牽著她的手,可是他的小眼神早就飄啊飄了。肖折釉笑著揉著他的頭,道:「陶陶快去看看喜不喜歡。」
「真、真的可、可……以嗎?」陶陶欣喜地仰望著肖折釉。
「當然。」
陶陶這才歡喜地去翻箱子看。
肖折釉吩咐丫鬟將幾箱子衣物抬進屋中,東西還沒收拾好,羅四姑娘就來了。
想到羅四姑娘那雙分外有蠻力的小手,肖折釉縮了縮脖子,她轉身小聲對身後的兩個丫鬟說:「如果羅四姑娘一會兒撲上來,你們可得攔著,把她拉下去哈。」
「是……」兩個小丫鬟不知道白日里發生的事情,莫名其妙地先答應了下來。
羅如詩是一溜小跑進來的。望著她的小身子,肖折釉真怕她又橫衝直撞撲過來,趕忙讓開。
「我、我……我來給你送衣裳了!」羅如詩氣喘吁吁地說。
肖折釉有些訝然。
「四姑娘,您慢點……」羅如詩的幾個小丫鬟才追過來,她們每個人懷裡都抱著厚厚的衣裳。
「你們真慢,快點!」羅如詩跺了跺腳,待幾個小丫鬟走近了,她忙將小丫鬟懷裡的衣裳拿過來一股腦兒地往肖折釉懷裡塞。
肖折釉哪裡敢接,一邊往回推,一邊問:「四姑娘,你這是做什麼?」
羅如詩睜大了眼睛,大聲說:「霍將軍可說了,你穿了我一件衣裳,他賠十件。那我給你十件,豈不是能換來一百件?給你一百件,那就能換一千件!」
肖折釉僵在那裡,一時沒反應過來。她驚於霍玄說的話,也驚於羅如詩可愛的想法。
羅如詩往肖折釉懷裡塞了又塞,塞得肖折釉小胳膊發麻,有些抱不住了。肖折釉哭笑不得地說:「四姑娘,可是我不會再穿你的衣裳了呀。」
「為什麼呀?我的衣服不好看嗎?這些都是沒穿過的!新的!你瞅瞅!今年時興的款式!好料子!」羅如詩瞪大了眼睛,說得特別認真。
肖折釉將懷裡重重的衣服還給那幾個丫鬟,她輕輕晃了一下手腕,才對羅如詩笑著說:「你瞧,霍將軍已經送來了衣裳,我有衣裳穿了,自然就不會再借你的衣裳穿呀。」
「為什麼你有衣裳了就不穿我的衣裳了?難道你之前是沒有衣服穿嗎?」羅如詩歪著小腦袋,皺著小眉頭。她本來就長得粉嘟嘟的,如今又添了一抹童真,顯得十分可愛。
肖折釉耐著性子跟她解釋:「是呀,之前過來的時候很匆忙,身邊沒有帶換洗的衣裳。想來府里只有四姑娘的身量差不多,才會從四姑娘的衣裳里挑了兩件素色的衣裳送過來。之前不知道是四姑娘的衣服,還沒有正式跟你說一聲抱歉和感謝呢。」
羅如詩眉頭皺得更緊了,她嘟嘟囔囔:「反正你就是不要我的衣服唄?」
「是。」
羅如詩「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她哭著大喊大叫:「我的衣服,我的漂亮衣服沒有了!一百件!一千件!」
肖折漆小時候就夠愛哭的了,可也沒羅如詩這般。肖折釉被她哭得有些頭疼,她忙說:「我那裡有新送來的衣服,我送你十套好不好?你隨便挑。」
羅如詩的哭聲一停,喊一聲「不要」,然後又繼續嗚嗚地哭。
霍玄板著臉的模樣浮現眼前,肖折釉忽然有了壞主意。
「好,我要你的一件衣裳。」
「十件!」
「一件。」
「五件!」
「一件。」
「三件!」
「一件。」
羅如詩眼角還半懸著顆淚珠兒呢,她仔細看了肖折釉一眼,才不情不願地說:「成吧,一件就一件。」
她從丫鬟懷裡隨便扯出來一套魚肚白的襦裝塞進肖折釉的手裡,帶著幾個小丫鬟往外走,一邊走,一邊開心地說:「走走走,咱們去霍將軍那兒換十件新衣裳……」
肖折釉摸了摸懷裡的襦裙,腦海中卻是霍玄板著臉的樣子。他會不會生氣?生氣才好。
她的嘴角不由自主攀上一抹笑意,可是那一抹笑意很快散下去。她怎麼忘了,她現在不是那個六公主了,她是肖折釉。需要他幫助的肖折釉。身份的不對等,又哪裡是可以這樣隨意玩笑的。
會不會惹得他反感?
肖折釉心裡生出一絲不安來,懷裡抱著的魚肚白襦裝顯得更沉了幾分。她將衣裳交給丫鬟,對漆漆、陶陶丟下一句「我出去一趟」,就匆匆去往霍玄那。
得,去道個謙罷!
霍玄已經放下了筆,正在架子盆里洗手。
歸刀將厚厚的一沓紙放在案頭,道:「將軍,這些都是霍家近親或旁支中適齡的小公子們。」
他頓了一下,繼續說:「老太太的意思是,續弦與過嗣,二選一。」
霍玄拿起架子上的棉帕仔細擦了手,道:「回去告訴老太太,嗣子已經有人選了,讓她不要在霍家孩子里挑了。」
他將擦過手的棉帕扔回架子上,力道微重。
歸刀眸仁微縮,再不敢多言。
「將軍?」肖折釉在門外張望著。肖折釉也想有個丫鬟稟告呀,可是霍玄的住處忒奇怪,平時連個伺候的下人都沒有,可一到這些丫鬟們該出現的時候一個個就都悄無聲息地出現了,也沒見著霍玄吩咐。
霍玄側過頭看著她。
肖折釉這才走近,也沒邁進門檻,只站在門檻外,把羅如詩來過的事情一五一十說了一遍。
「……好像給將軍添麻煩了。」肖折釉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霍玄。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眼前的霍玄比往常的臉色更要冷上幾分。
「嗯。」
霍玄再沒看她,轉身朝著偏屋走去。
肖折釉立在門口,看著他走遠,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可笑。她又在原地立了一會兒,才轉身往回走。
她想賭氣第二天不來,可是她沒骨氣。誰讓她有求於人哩?她換上他送來的衣服,仔細梳了頭髮,甚至揉了揉臉,對著銅鏡擺出一個自然的淺笑來,才牽著陶陶的手去往霍玄那裡。
「陶陶,今天要好好表現,做個好孩子的樣子。那個霍將軍是個大怪人,咱們得順著他哄著他讓他高興。他一高興就……」肖折釉抬手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就把趙德越那個壞蛋殺了,然後咱們就可以回家了。陶陶聽懂了沒?」
陶陶認真地想了好一會兒,才重重點頭,發誓一樣地說:「懂!」
「乖!」肖折釉彎著眼睛揉了揉陶陶的頭。
剛剛踏進霍玄的院子,就聽見一陣塤聲。陶塤的聲音總是帶著一種悲凄蒼涼的韻味,所以縱使肖折釉自小就接觸這種樂器,她也不太喜歡陶塤。
是霍玄在吹陶塤。
他倚在圈椅里,兩條長腿大大咧咧地隨意張開,吹塤的時候目光凝在一處,完全不像別人吹奏樂器時的沉醉,仍舊是一副精神抖擻的架勢。
肖折釉將陶陶拉到一旁,對陶陶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不敢吵了那位架子忒大的爺。
一曲終了,霍玄將手中的陶塤放在桌子上,桌子上還擺著很多陶塤。肖折釉目光一掃,就認出來這些陶塤是她當初遺落在畫舫船頭的那些。
陶陶記得姐姐的話,他扮出童真樣子來,一臉真誠地說:「真、真好聽!」
「好聽?」霍玄目光移過來,眯著眼睛審視著他。
「嗯!」陶陶認真點頭,又好奇地問:「將、將軍吹、吹的是……是什麼曲子呀?」
「祭曲。」
這下子陶陶是真的不懂了,他撓了撓頭,疑惑地問:「祭……祭曲是、是什麼?」
「吹給死人聽的。」
陶陶愣了愣,有些茫然無措地偏過頭求助似地望向肖折釉。
肖折釉是自小聽著哥哥吹的陶塤長大的,她十分清楚霍玄剛剛吹的根本不是什麼曲子,就是胡亂瞎吹的,她簡直覺得霍玄這種人是根本不會什麼樂器。
「過來。」霍玄朝著陶陶招招手。
陶陶望著肖折釉,見她點了頭,才規規矩矩地朝霍玄走去。
霍玄直接將他抱起來放在膝上,陶陶緊張地脊背綳得可直了。
「陶陶以後想做什麼?或是有什麼想要的?」霍玄意味不明地審視著陶陶的眼睛。
陶陶被他這麼打量著,心裡有點慌。臨出門前姐姐對他說的話又一次在他耳邊響起。陶陶結結巴巴地說:「做、做個大、大將軍!像……你霍將軍這、這樣的!」
霍玄探手,扯了扯陶陶微皺的衣襟,道:「說真話。」
陶陶縮了一下小身子,怯生生地望了一眼姐姐,然而他發現姐姐正在望著霍玄,並沒理他。
他想了想,才說:「建、建瓷窯!燒、燒最……最好的瓷!賺、賺好多錢,建大……大宅子!養……養嫂嫂!姐姐!」
霍玄嘴角略微勾起了一點,他抱著陶陶起身,走到長案前,將毛筆遞給他,問:「陶陶會寫字嗎?」
「嗯!」陶陶點點頭,使勁兒握著毛筆,在攤開的宣紙上一筆一劃地寫字。
第一個「陶」字寫完,他並沒有放下筆,而是繼續寫第二個字。霍玄原以為他會寫自己的名字「陶陶」,然而最後落在宣紙上的卻是歪歪扭扭的「陶瓷」二字。
霍玄沉吟許久,才另攤開一張紙,握著陶陶的小手,一筆一劃教他把「陶瓷」二字寫得工整。
肖折釉一直立在一旁靜靜望著陶陶,每當陶陶因為寫得漂亮露出笑容時,她的嘴角也跟著露出笑容。
霍玄忽然抬頭看向肖折釉,道:「三足桌上給你留的小食。」
肖折釉抬頭對上霍玄的眼睛,她怔了一瞬,匆匆移開眼,走到屏風后的三足桌旁。
她將倒扣著的白瓷葵口碗翻開,下面放著一小碗紫色的桑葚,碗邊是細碎的冰塊。
她拿了一粒被冰塊浸著的桑葚放在嘴裡,絲絲甜意混著冰塊的清涼席捲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