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老胡,什麼時候轉賣起織錦啦?」
「唷,這不是蓀老大嗎?真是好久不見了哪!哎,你也知道,瓷器不僅容易被搶,就算回來也碎了一半,不划算,還不如改賣安全點的織錦……噢,對了,上回給你們劫去的那批貨有沒有脫手賣個好價錢啊?」
「托你的福,讓兄弟們大賺了一筆,下回你可以多進些,好托手得很……老胡,你這東西太貴,都熟人了,便宜些!」
「蓀老大看上的東西,你說多少就多少。還有,順道跟你商量件事兒,織錦利潤比不上瓷器,下回你跟兄弟們動手時,能不能六去四歸?」
「六去四歸啊……好吧,雖比七去三歸少掙點,但這年頭大夥都不容易,是吧?」
「那可不。反正終歸都要受搶,給蓀老大你搶總比給別人搶好些,好歹還能留點老本。就是你下回動作能不能再快些?要不然先給別人搶了去,咱倆都心疼啊。」
「是心疼,可弟兄們買賣太多,有時實在脫不了身,所以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要不這麼好了,若先給別人搶了去,我們便再去搶回來,但這一來一往,弟兄們就算不喝水,馬也得吃草的不是?所以這就不能六去四歸了,一樣七去三歸如何?」
「沒問題,七去三歸就七去三歸,就這麼說定了啊……」
聽著身後的對話,樓孟月雖依然靜靜翻著玉書,但還真有些目瞪口呆。
搶匪頭子跟被搶者和樂融融的打著招呼、砍著價,還順便討論下回搶東西時雙方的分成數,這真是……太神奇了啊。
在樓孟月的讚歎中,剛在這廂討價還價完的令狐蓀,又晃至隔壁攤位,同老闆打過招呼后,突然伸出手將正在跟客人談價的老闆娘攔腰一摟。
「胡亂摟什麼摟啊?誰准你摟了!」就見老闆娘回身用力喝斥著,只是臉上神情跟身旁瞧見這一幕的老闆一樣,全是笑。
「太久沒瞧見你了,想念啊。」一把將老闆娘舉至肩上坐著,令狐蓀笑的那樣痞又那樣開懷。
「呸,要想念想念你的月下美人去,想念我做啥?」老闆娘不置可否的嬌哼一聲,還不忘繼續跟客人談價。
「要想念得著,我需要來你這裡找安慰嗎?」故意長嘆一口氣,順便拍拍老闆娘的屁股后,令狐蓀才將她放至地面。
「老蓀,還沒找著?」儘管自己的老婆被人又摟又摸,老闆卻不依為忤的笑問。
「要找著,我早金盆洗手啦,還需要這麼勞碌的在大漠里奔波?」令狐蓀揚了揚眉,依然笑得那樣歡快。
「我就不明白了。老蓀,這定風關有的是丫頭,你喜歡哪個都好,更想摟幾個就摟幾個,幹嘛偏偏看上一個只在十年前的蜃影中見過,根本就不知究竟存不存在的女人,不僅為她散盡千金,還沒事就在大漠里東跑西奔、南尋北找?」聽到令狐蓀的話,與客人議完價的老闆娘雙手叉著腰,口中雖是斥責的話語,眼底卻有股淡淡的不解與心疼。
「雖我老說大漠的女人沒情趣,可你幹嘛非把沒情趣三個字展現得如此淋漓盡致呢……哎,老李,你這媳婦兒得好好教教,好歹也要讓她明白什麼才是我大漠男兒的痴心與浪漫。」
「痴心浪漫個屁!這滿集市裡被你摟過、摸過的丫頭比天上的星星都多,你這貨要叫痴心與浪漫,我當家的不成痴情種了!」
哦哦……有八卦。
雙眼雖依然盯著手中玉書,樓孟月心底的八卦魂可是旺盛活躍著。
她真想不到這看起來漫不經心,平常比加菲貓還懶的令狐蓀,竟會對一個十年前在海市蜃樓幻影里見到的女子傾心,並且為她不惜成為土匪頭子,只為有一天能在人海中尋找到她。
看樣子,他平常沒事老一個人獨自出村,大概就是去尋找那位「月下美人」——使對大漠如此熟悉的他,理當跟所有人一樣明了,那個蜃影中的女子,也許遠在千里之外,更可能他這輩子怎麼尋,也尋不著。
況且,就算有一天他真的足夠幸運尋著了,人家搞不好早嫁了,或根本不是他想象中的那個人……
十年呢,確實是夠痴心與浪漫的。不過由他摸人屁股跟摟人腰的動作都那樣嫻熟,而被他摸的人全因他這故事而感概忍受的情況看來,他的這份痴心跟浪漫,成色大概只有百分之二十二點八七五。
「小樓看啥看得這麼專心,小錢袋給人摸走了都不知道……哦,你居然對玉有興趣?」
當樓孟月照慣例,表面看似無事、實則腦中小劇場亂跑時,那個熟悉的嗓音突然出現在她身後。「好眼光!這崩玉確實非同凡響。」
」崩玉?「微微一愣,樓孟月緩緩抬起頭望向身後高了自己一個頭的令狐蓀,然後淡定地伸出手接過屬於自己的小錢袋。
「是啊,定風關的鎮關之寶,定風關老大李胖子的命根。」將錢袋交還給樓孟月後,令狐蓀用手指著她手中玉書翻開的右頁。
視線順著令狐蓀的手指向書中望去,樓孟月望見了一滴淚——一顆雖是用畫的,卻畫得栩栩如生,如同水晶般通透、與淚滴無異的淚滴形玉石。
這就是崩玉?
真美,但也真悲傷……
望著那幅畫,不知為何,樓孟月的心竟莫名有些酸酸的,澀澀的,心疼疼的。雖她完全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有這樣的心情,但她相信,這玉一定有故事,而那故事,一定讓人無比揪心。
不過……先不論那故事究竟是如何揪心,好傢夥,那擁有頂級古板嗓音的神仙,居然要她去把人家的鎮關之寶兼關內老大的命根摸回自己口袋裡?
這破關難度會不會太高了啊!
「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哪。」
就在樓孟月心底開始思考是否自己上輩子得罪了財神爺,也同時得罪了她先先先先祖的神人朋友時,她發現自己的腦門被人拍了拍,而令狐蓀在拍了拍她的后腰,又丟下一句話后,便懶洋洋的揚長而去。「加油吧,小樓。」
聽到令狐蓀留給她的話,樓孟月真的愣了,心情甚至比知曉了什麼是崩玉更加震撼。
他為什麼「又」看出來了?難道這個人有讀心術不成?
沒錯,這已經不是第一回他這樣丟下一句沒頭沒腦、她卻完全可以理解的話語,但她也相信,她跟過往一樣,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說,一個多餘的表情都沒有做。
要知道,她樓家是個擁有六百年歷史的『博弈世家』,一直以來,所有人打小接受的訓練不僅僅在於各項技法,更在於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絕對淡定。
畢竟這世間沒有必勝之局,所謂的『勝』,完全取決於純熟的技法、鎮靜的心神,以及對局勢的判斷三者的完美結合,特別是在兩強相遇的情況下,誰沉得住氣,誰就是贏家。
除此之外,由於祖上曾與仙人結緣,樓家人自然對道家格外偏好,極講究身心清靜與心平氣和。說好聽點,就是無時無刻看來都是一副眼觀鼻、鼻觀心、心觀自然的恬淡自在;說難聽點,就是每個人都是欠揍的面無表情。
她承認自己在博弈技法方面的才能遠遠高過於對人心的判讀,但她相信自己那副欠揍模樣絕對出自樓家真傳,所以她實在不解,令狐蓀為什麼能看得出她心中在想些什麼。
是她的功力退步了?臉部肌肉在穿越時因受到干擾而不受控制了?還是古代真有什麼讀心術之類,可以看透人心的絕世武功?還是……他根本只是隨口胡說兩句罷了?
無論如何,他這人,實在太耐人尋味了……
那日,樓孟月將攤位上的所有玉書全買了回去,仔細地來回翻找了許久后發現,雖然每本書上都有提及崩玉,卻沒有一本寫明崩玉究竟因何而來,以及它為何會成為李胖子的命根。
明白這樣的事急不得,更知曉早習慣家族弟子「出遠門」的家人們不會為自己擔心,樓孟月也就心平氣和地待了下來,體驗著獨屬於自己的這份特殊。
在約略弄清楚自己所處的時代,並習慣了大漠的氣候,大漠的生活,與大漠男人特有的豪爽、直率及不拘小節的同時,她也終於明了他們因何會選擇過著這種刀尖上舔血,看似快意,其實無奈的劫匪生涯。
一開始,樓孟月並不清楚石村男人們的來歷,直至一個令狐蓀不在的午後,一名漢子騎在馬上,手裡拿著一封信柬,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般沖至正在散步的她跟前……
「小樓帳房認識字對吧?一定認識字的,對吧?!」
那是封漢子的媳婦兒為他生了一個男娃,母子均安的家書。儘管樓孟月讀完信后,心底因這名顯而易見是樓媽天菜的忠犬攻男子有了後代而替樓媽感到惋惜,但那漢子臉上開懷的笑容,以及豐厚的酬勞,讓她由那日起,除了『小樓帳房』的身份外,又多了一個幫寫及幫讀家書的『小樓先生』。因為這『讀書人』的身份,她贏得他們一致的信任與尊重,甚至連樓家人一向被人詬病的欠揍表情,在他們口中都成了讀書人獨有的氣質。
也由那時起,她才明白,原來石村的男人,甚至沙漠市集的那些商家,本都是住在定風關里的平凡百姓,但二十多年前李胖子接管了定風關,並將原本定居於關內所有非漢民族,以及不服從他的人統統逼離。無家可歸、又捨不得故鄉的這群人,便開始在沙漠中流浪。
他們不怨天,不尤人,用著一種或許在外人眼中荒謬的方式,繼續陪伴著自己的家鄉,守護著自己的家人。
令樓孟月有些意外,但其實也沒那麼意外的是,這群石村的男人跟她一樣,有許多都是被令狐蓀撿回來的。
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打哪裡來,大伙兒只知道十年前,他突然出現在這片滾滾黃沙上,騎著馬,扛著刀,帶著那抹慵懶的笑,快意縱橫的領著原本只是個體戶的弟兄們,開始干起黑吃黑的勾當,並且每回打劫屬於李胖子的商隊時,總笑得格外暢快。
「擺明了就是跟李胖子有私人恩怨嘛!」
曾經,樓孟月在記賬時不小心將這話說出口,令狐蓀聽見了卻只是對她眨了眨眼哈哈一笑,便繼續懶躺在陰涼的石屋屋檐下,微笑望著遠方天際。
有時,她夜裡想事情睡不著,會發現這個看似對什麼事都漫不經心,將她帶回來后,對她任何私事都不曾過問,對她任何古怪行徑都不以為奇,對她如何面無表情都不在意,但兩人閑聊說事時卻詭異自在、合拍的男人,獨自一人徹夜不睡地靜靜凝視著月升、月落,然後在發現她的身影時,帶著笑容舉起手對她慵懶輕揮。
他是在思念他的月下美人嗎?
當樓孟月同樣舉頭望月時,那個『月下美人』的故事總會同時浮上心頭,令她不免微微有些好奇,好奇這個或許是真實的故事,究竟發生在哪裡,更好奇究竟什麼樣的女人,竟能讓這看似放浪不羈的男子,在遍尋十年不得后,眼底依然為她綻放出那樣如深海般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