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葫蘆大師(下)
終於跨進了這道讓我多少有些寒意的大門。
一進門,視野變得逼仄了許多。但這種逼仄,不是因其小,而是有太多的東西填充在我的眼眶中,令我一時之間目不暇接。開始看上去,似乎雜亂無章,彷彿每一個機器甚至零件都是多餘的。但隨著我們的逐漸深入,我又覺得哪裡都是有序的,甚至可以說每一寸空間都被設計者像篩沙子一般精心過濾了,彷彿一幅畫,到處都是濃墨重彩,卻又無處不是留白。我不知道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錯覺,但我想,就像古月設計這個地下堡壘一樣,這座核反應堆的設計者,沒準也是一個圍棋高手,並且繪畫造詣頗高。
進第二道門時,王突然對古月說道,「你不要一直跟著我,知道嗎?我不需要一個影子,更不需要你做我的嚮導。三個人裡面,你最應該跟的人是他不是我,知道嗎?希望你不要本末倒置,不要時時刻刻什麼事情都要我提醒。」
古月臉一下子變得通紅,窘迫地斜視著我道:「他不老又不傻的,幹嗎要我跟著他呀?」王早甩開大步走到了前面,只是頭也不回地丟了一句話來:「別忘了人家可是一口一個葫蘆大師地喊了你好幾天的。」
古月忽然不作聲了,停下步子等我走近,很不自然地平視著前方說,「喂,聽見沒有,有什麼問題就開口問我,不要當一路啞巴,免得連累我。」我看看她,既沒答應也沒反對,只是學著王的樣子悶頭走路。走了好遠,我感覺古月似乎仍留在原地,便好奇地回頭一看,她才哼一聲朝我走來。
我真奇怪,以前那麼喜歡提問題的人,怎麼突然變得不喜歡說話了?古月一走近我,便歪起腦袋打量著我說,「是不是這裡讓你感到害怕了?」
笑話!我瞪著古月道:「我只是忽然感到好笑而已,一個飄飄欲仙的葫蘆大師,怎麼會一下子變成一個乳臭未乾的黃毛丫頭,還裝模作樣地騙了人家那麼長時間,居然一點歉意都沒有。」
「你敢罵我乳臭未乾,」古月吃驚地瞪大眼睛說,「你不知道老人家要尊重的嗎?」
我笑嘻嘻地望著古月,「不,我只是給你講一個道理而已。」
正說著,王忽然在前面遠遠地喊了一聲:「請後面的那位先生和那位女士跟上來,謝謝。」古月聞聲望去,猛然調皮地吐一下舌頭,調回頭小聲對我威脅道:「以後再好好修理你!一日為師,終生為——」,話剛說到這裡,她突然覺得不對,急忙剎住話頭抬腳就走。我反應過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追著她說,「終生為什麼,請繼續說下去呀,莫非那個什麼……」
古月哪裡還肯回頭,只丟下一個倉皇而婀娜的背影。
遠遠地出現一個水塔式的建築,霸氣十足地聳立在最後一個大廳中央,周圍所有的設施都因它而顯得瑣碎而無足輕重。儘管還遠離著它,但我還是需要微微揚起脖子才能看清它的全貌。也許,在特定的地下環境里,只有它才能有如此的高度,讓所有的人都不得不仰視著對它,即使王也不例外。不同的只是,我們都是睜大雙眼看著,而王卻是微微地眯起眼睛,彷彿一個木匠在端詳著手中的一件木器,審視中透出一股隱隱的驕傲。
看了一會兒,古月偏過頭小聲對我說了一句:「走吧,到上面去看你才知道什麼是心潮澎湃。」
古月這麼一說,我才注意到這個水塔式建築上環繞著一道螺旋式的扶梯。小理順著扶梯往上看去,上面隱隱約約站著一些或蹲或立的人影。而王早已迫不及待地走向扶梯,正攀援而上著。到了扶梯前,古月示意我先上。也許這也是王預先交給她的任務吧?我默默地想著,俯身抱起小黑。
快到頂端時,古月忽然在後面叫了一聲我的名字,接著聲音極小地說道:「對不起呵,我不是存心不對你說我是誰,是你沒有給我機會。」我聽了心裡一震,忍不住想回頭看看她,卻發覺此刻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多餘的動作,更別說我手裡還抱著小黑了。這個鬼靈精。我一跳上頂部,剛要回頭朝古月看去,她的聲音便又快速地傳到了我的耳邊,只是這次聲音雖小卻有些惡狠狠的:「記住了,不許再生氣。」
我想了想,便忍住沒有回頭。
我們上去后,王已經扎進了一堆蹲著的人群中,埋頭聚精會神地看著地面上的一張圖紙,一個人在圖紙上不停地比比劃划著。只一眼,我就險些脫口叫出聲來:遠方?怎麼可能是他,不久前他不也跟我一樣被老范狠狠地在門外涮了一把的嗎?對了,老范呢?眼睛跟著掃了一圈,便看見他正兩膝跪在圖紙旁,雙手撐在地面上,腦袋深深地勾著,態度虔誠極了。
噢,我明白了:遠方這個人,對我而言,同樣是他們給我設的一個局。
那麼,當時他為何要在牆壁上敲來敲去呢?我盯著像老范一樣跪在圖紙邊的遠方,發覺他並沒有因眾星捧月般被人環繞著而變得開心一些,反倒是臉上的皺紋因為邊講邊思索的緣故顯得更加溝壑縱橫,所以,猛一看去,此刻的遠方叫人忍不住也想跟著他緊鎖眉頭,彷彿那樣才能分擔他的一些愁苦。古月見我目不轉睛地盯著遠方看,以為我吃驚於他的面貌,便伸手在自己的嘴唇上悄悄噓了一下,然後聲音極輕地在我耳畔道:「人不可貌相,你可千萬不要小看他,他叫遠方,是我們這裡大名鼎鼎的核物理專家。雖然他只管我們進門后的這一片天,可很多事情,我爸還是經常要來找他說。」
「這裡看上去好像已經按部就班了,他們為什麼還這樣緊張兮兮的?」我忍不住問了古月一句。誰知,古月忽然惱怒地瞪我一眼,答所非問地反問我一句:「怎麼,你是不是很希望馬上就開機呀?」我一聽,立刻反應過來,連忙搖頭說,「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說到這裡,老范在零點大鐘前的那張表情,一下子又浮現在我眼前。很奇怪的,我不由自主地也模仿著老范的口氣又惡狠狠補充了一句,「它雖然先進,我寧願它永遠這樣像一堆廢鐵趴在這裡。」
也許是我的聲音大了一些,王條件反射地抬頭朝我們看了一眼,但奇怪的是,他只是默默地瞅了我們一眼,便又毫無聲息地垂下了頭。我正揣摸著王眼睛里方才對我們投來的空洞一瞥中的內容,就聽古月在旁邊噗哧一笑:「好了,你可以大點聲講話,他們又開始夢遊了。」夢遊?我疑惑地看看古月。哦,古月連忙對我解釋說,「他們經常這樣,只要一碰到這種時候,你就是在他們面前走來走去,他們也會對你熟視無睹。」
「是嗎?」我轉過頭盯著他們,「那你剛才還叫我不要講話。」
「那還不是因為我爸,像一隻狐狸似的,睡著也像醒著一樣。」古月似褒似貶地說著,見我還是半信半疑的,便對我示意了一下,領著我走到他們的圈子外,學著大多數人的樣子往地上一跪,裝模作樣地聽了起來。古月跪下時,故意將聲音弄得很大,但圈子裡卻沒有一個人正眼瞅她一下。
「相信了吧,」古月隨即站起來,和我並排站著,又聽了一會兒,突然興緻索然地打了一個哈欠,扭頭望著我道:「看你的樣子,好像聽得很有趣啊!我可不行,每次只要聽一會兒,就忍不住想睡覺。」
我不置可否地對古月笑笑,不知她說的是真是假,反正我倒的確聽得津津有味。
「怎麼樣,要不我帶你到別處看看?」古月忽然歪著腦袋對我提議道。
「也好,」我點點頭。我雖然聽得有趣,但對於那些在別人嘴裡脫口而出的名詞,對我而言畢竟像天書一般,有趣也只是因為我的新奇罷了。
沿著塔頂走了一會兒,我才發現我們其實是在一道牆上行走,只不過這堵牆又高又厚而已。大約走了十幾步,我便看到在牆的內璧同樣環繞著一圈扶搖而下的扶梯,下去便是一個巨大的瓶膽般的傢伙,胖乎乎地被呵護在其中。我盯著它認真地看了一眼,對古月問道:「那才是真正的核心吧?」古月很恐懼地瞅了一眼,便似乎十分討厭地點點頭,「嗯,燃料棒什麼的都在那裡面。」
「我們可以下去看看嗎?」我又問古月。
「你能不能說點別的?」古月突然不高興了。
我頓時沉默下來。在這裡,除了這些,我們還能說什麼呢?沒有鮮花,月光,沒有炊煙,鳥鳴,連呼吸都是潮濕的和黑暗的,我實在想不起那些曾經在記憶里鮮活如溪流的事物了。
「對了,不如說說你的朋友吧。」古月忽然盯著我道。
古月突兀地這麼一問,不禁讓我有些感傷起來。是啊,雖然只有短短几天,我卻有一種恍然隔世的痛切感受,這可真應驗了那句古人的感嘆了,洞中一日,世間三年,也不知道我那些地上的朋友好不好。想到這裡,我不自禁地對古月搖搖頭,如果他們知道我現在所處的地方,還不知道有什麼感想呢?古月一愣,反問道:「為什麼你要這樣說?你不覺得依目前的你來說,對他們未嘗不是一個傳奇。」
「傳奇是嗎?」我不覺嗤鼻一笑,「要讓他們知道真相,如果不被嚇死一定就是笑死。」
「你,」古月使勁瞪我一眼,但不知何故,忽然又詭譎地沖我嫣然一笑:「如果是你的女朋友呢?如果她知道你現在的情況,不知道將作何感想呢?」
面對古月的挑釁,我竟然一點都不感到生氣。我一邊暗自驚奇,一邊淡淡地說道:「也許說出來你肯定不信,到了這裡,我想的最多的人不是她,而是我的一個最好的朋友。」古月嘴裡哦一聲,露出一臉的好奇,「為什麼呢,這讓我可真不明白了,什麼朋友能讓你在這個時候想到的居然是他?」
「他姓吳,不過我們都不叫他的真名,」我剛說到這裡,古月突然打斷我的話,用一種奇怪的聲調叫道:「吾建議對吧,如果你說的是他,就不要再說了,他的身世很慘,我不想聽。」
我一聽就愣住了,怔怔地望著古月一時不知說什麼好了。這是不是也太離奇了,我在這裡、在他們眼裡,和一個透明人有什麼兩樣?而且現在又波及到我的朋友身上,這實在讓我忍無可忍。我禁不住羞惱地盯著古月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連我的朋友都一個也不放過。你大概只知道她媽媽失蹤了,不知道他爸爸、他哥哥又是怎麼一回事吧?既然知道一些事情,卻又不想聽,你到底有沒有一點同情心……」
我話未說完,古月便一個轉身扔下我獨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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