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你一生溫柔08
頂著大太陽在院子里跪了一個多時辰,許一生暈了過去。老太太命兩個丫鬟將她攙回去往房裡床上一扔,連個大夫都沒幫著請。
迷迷糊糊間,許一生想:人命有時候就是這樣的,看似脆弱,卻很頑強。她從早上醒來沒吃東西開始罰跪,暈過去的時候都產生了一種自己要命喪此處的錯覺,可事實上,囫圇睡了一會,她自己醒了。
醒來后,她下意識地打量著四周的環境和布局。
歷史上的通房丫鬟之所以稱呼為通房,好像是因為房間連著主人房,這樣一來,主人一旦需要伺候了,無論黑夜白晝,立馬能去。可自己印象中這個大少爺並非重欲之人,沒有古代紈絝子弟夜夜笙歌那些癖好,她這身子的原主作為唯一的通房丫鬟,擁有一個自己單獨的小房間。不過,這個房間當真很小,四方四正的,傢具沒幾樣,一目了然。
她心裡覺得悲苦,卻沒有眼淚。這麼一天下去大抵也明白了,眼淚在這裡是最無用的東西。
房間里沒燈也沒有燭光,她就那樣平躺在床上,眼看著光線慢慢地變得越來越暗,越來越暗,好像坐牢一樣。
「吱呀」一聲,門突然被人從外面推開,秀兒站在傍晚朦朧的光線里,看了她一眼,抿唇說:「大少爺回來了,找你過去。」
許一生哦了一聲,說:「就來。」
「快點,別讓少爺等。」
「知道了。」
許一生掙扎著從床上起身,簡單收拾,去主屋。
這短短几分鐘,心裡想象過千萬種可能,同時,針對每一種可能,都有了應對方案。
她原以為程放可能和她一起穿了過來,那麼依著他倨傲任性的脾氣,自己得先靜觀其變,不能承認自己是那個許一生。一旦承認了,他肯定會護自己周全,這一點信任她還是有的。可偏偏這一點維護會讓兩個人的關係違背這世界的等級規則,那樣,太危險。
深宅大院根本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大家長有千萬種辦法悄無聲息地處死一個媚主的丫鬟,而程放,可能因此反抗這種秩序而導致失寵甚至更糟糕的境遇,她不想拖累虧欠他。
可秀兒這一來,讓她更偏向另一種可能。
她可能自己一人穿了過來。
穿越這種事情已經夠匪夷所思的了,兩個人一起穿過來的可能性應該無限度趨近於零吧。
這樣想著,她反倒踏實了。
膝蓋疼得厲害,又添上頭重腳輕,許一生到主屋的時候整個人都有點暈乎乎的,聲音勉強地笑著問:「大少爺。」
大宅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情報網,她上午跪了一會,到了晚間,早已經傳遍府中。院子里幾個丫鬟都知道,可程放不知道,他的目光落在許一生憔悴的面容上,下意識脫口問:「臉色怎麼這麼差?」
許一生抬眸看著他,四目相對,淡笑說:「沒事。」
程放微微擰了眉。
他從小眾星捧月地長大,有著隨心所欲的資本也一貫性情倨傲,可,這不代表他傻。從早上醒來開始,他一直在演戲,憑著原本就堪稱精湛的演技扮演著沉穩內斂冷峻的這麼一個大少爺角色,也幾乎沒出紕漏。
不過,閑的時候一直在想許一生。
她好像原本就有點排斥他靠近,醒來後會不會覺得無法接受?自己該怎麼做?系統地回憶了解了本朝律法制度之後,他們這樣的關係,讓他心情前所未有的矛盾和煩悶。
偌大的空間靜得落針可聞。
程放抬眸掃向邊上的丫鬟小廝,突然出聲:「都出去。」
眾人:「?」
程放補充:「一生留下。」
房間里靜了幾秒,秀兒等人應了一聲「是,」乖乖退下。
當少爺就是有這麼點好處,不需要原因理由,也不用去考慮言行有多麼地不合規矩,一旦發話,下人反正只能乖乖照辦。耳聽著房間門吱呀一聲關上,程放勾唇一笑,朝許一生抬抬下巴:「坐。」
「少爺,這……」
「坐吧,這會也沒人。」
許一生抿唇,站在原地不吭聲。
她用沉默應對,恪守規矩,似乎在表達無聲的反對。
程放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一時間反倒有點雲里霧裡了,難不成,他的判斷有錯?
他不說話,許一生也不再吭聲。
兩個人都沒變,臉還是自己那張臉,年齡應該也對的上。可同時,兩個人都有了變化。許一生這原主幾乎沒出過府門,常年在深宅大院里待著,天生麗質,肌膚更白,堪稱欺霜賽雪。程放這原主性子內斂冷峻,相貌也因為這氣質有了微妙的變化,顯出遠超於十八歲的成熟沉穩,此刻他穿一身深藍色圓領對襟常服,脊背挺直端坐於桌邊,自有一股不動聲色的氣度風華。
許一生連餘光也收回了。
氣氛一瞬間冷寂下來,程少爺開口道:「出去吧,讓秀兒進來伺候。」
許一生沒抬頭:「奴婢告退。」
她一走,程放抬手在眉心裡重重地揉了兩下,順口問進來的秀兒:「今天府里可有什麼事發生?」
「府里?」
程放抬眸,靜靜地看了她一眼。
這一眼讓秀兒心裡咯噔一聲,絞盡腦汁地想著,一邊想,一邊儘可能地複述這一天的一切。當然,側重說了許一生的事情,連細枝末節也沒放過。
程放一開始聽著,半途中臉色就變差,等秀兒終於細聲細語地說完,他一張臉已經陰雲密布十分可怕了。
秀兒渾身緊繃,不敢出聲。
半晌,她聽到大少爺冷聲吩咐:「請大夫過來。」那聲音低沉陰鬱,有幾分咬牙切齒的味道。
秀兒轉身要走,又聽說:「慢著,讓廚房熬一碗養胃的小米粥。」
「……是。」
一出門,秀兒下意識抬眸看了一眼。
視線里那扇門被廊柱擋著看不見,可她就是隱隱地產生了一種錯覺,大少爺將這人放在心上了。一回府就問,聽說她受罰又要找大夫又讓熬粥,完全拂了老夫人的面子。
*
房間里。
程放懶得去想老夫人的面子問題,一門心思還在糾結許一生的態度問題。結合昨晚今早,他基本可以確認,許一生就是他認識的那個許一生,可他剛才讓她同桌而坐,那樣的笑容,她竟然視若無睹?!
她在搞什麼?
她沒有對他這張臉表現出絲毫的興趣,也沒有對他與往常不同的親近示好表現出絲毫疑惑,那隻能說明兩件事。一,她知道他是程放;二,她雖然知道,卻不打算挑明相認。
這兩點讓程少爺心情十分抑鬱,他霍地一聲起身,拉開房間門就走了出去,又氣又心疼。
迎面一陣涼風吹來。
等他快走到許一生眼下的房間門口時,那股子氣憤突然就消失了,被滿滿的心疼所取代。
她不信任他。
她沒想過從他這裡得到庇護。
又或許,她臉皮薄,沒想好如何面對他,因為無法面對,所以她下意識地選擇了迴避。
怎麼這麼傻氣?
*
秀兒吩咐了小廝去請府里大夫,同時又讓雙雙去吩咐廚房熬粥,折身而返的時候,便瞧見大少爺在許一生門外的廊下踱步。
那扇門近在咫尺,他兩步就能跨進去,可偏偏沒有。
臉上的神情還……一言難盡。
她愣神發獃間,聽見木門吱呀一聲響,程放轉身上了台階,推開那扇門,走了進去。
她的目光順延進昏暗的室內,又出來。
院子里起風了。
灰白屋脊、朱紅門窗,這些不動的靜物披著夕陽的餘暉悄然入畫,讓院子顯露出一種靜謐安然的美。
迴廊下,六角花燈的穗兒蕩蕩悠悠。
「秀兒姑娘?」爽落的男聲突然將她驚醒,秀兒一回頭瞧見小廝乾淨的臉,目光旁落,忙道:「曾大夫,這邊。」
三個人一起到了房間外,秀兒立在門口道:「大少爺,大夫來了。」
「進來。」昏暗的房間里傳出男人溫和的聲音。
秀兒一愣,請了大夫進去,她隨後進入,第一時間找了燈燭,讓房間里亮堂起來。
轉身抬眸,又是一愣。
許一生這房間不大,木床只容一人睡。此刻,挺拔頎長的男人屈尊坐在床邊,微微低頭,一手扶著自己通房丫鬟的膝蓋查看。屋裡光線不好,他側著臉也能露出英俊的面龐和微擰的眉頭,在她看過去的當口便抬眸看過來,淡聲說:「過來照亮。」
秀兒哎一聲,連忙過去。
程放便抬頭朝大夫道:「看看這傷。」
府里的大夫年近花甲,鬚髮花白,聞言連忙上前,細心查看,心裡還忍不住一陣喟嘆。
入府二十年,他一直為各位貴主子瞧病,很少為丫鬟瞧,尤其還是這麼不值一提的小傷。跪一個時辰而已,膝蓋上一點淤青,這種情況的傷痕在下人身上再尋常不過了,忍忍也就過去了。
他低頭看完,微笑說:「不要緊,抹一點消腫祛瘀的藥膏,幾天出去就恢復如初了。」
程放點點頭,又吩咐:「診脈。」
大夫一愣,抬眸看向了一直沉默的許一生。
這姑娘他知道,老太太跟前原本挺得臉面的一個丫鬟,眉清目秀,膚白貌美,被幾個管事垂涎了許久,在去年被老太太送進了大少爺房裡伺候,一直也沒鬧過什麼問題。
「你在看什麼?」不悅的男聲突然打斷他思緒。
程放盯著鬚髮花白的老大夫看,一股子審視又警告的語調,臉色更難看,讓年邁的大夫心裡都突突了兩下,頓時低頭。
「診脈!」程放提高了語調。
這一聲更是將房裡幾人嚇了一跳,曾大夫連應了好幾個「是,」手指搭上了許一生皓白的手腕。
邊上,秀兒和小廝小武俱是瞧見,自從這曾大夫手指搭上去,大少爺這臉色驀地又陰沉了一大截,那股子不悅的勁兒簡直讓人頭皮發麻,好像曾大夫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情。
他們都發現,當事人自然也察覺。
曾大夫很快地鬆了手,一本正經地說:「暑邪致病,不嚴重……」
「不嚴重?」程放打斷他說話,幽深黑亮的眸子盯著他,明顯很不滿的樣子,「她在發熱。」
「……」曾大夫話說半截停下,琢磨著他的意思大抵是想讓這嬌人兒休息,便立時改口說,「暑邪入侵導致發熱乃至暈厥都很尋常,算不得大病。不過,肯定也不能小覷。一生姑娘身子弱,最好多卧床休息一段時間,回頭我開幾味葯,一起煎了服用,能好的快一些。」
程放臉色這才緩和一分,淡聲說:「有勞了。」
曾大夫在心裡默默地鬆了一口氣,聽見他又吩咐說:「小武,你跟曾大夫去拿藥方。」
「是。」
小廝這聲音剛落,又聽見他吩咐:「讓廚房熬上綠豆湯。」
同時,門外傳來一聲:「少爺,粥好了。」
「端進來。」
雙雙將小米粥端進來便察覺房內氣氛有點詭異,再看到自家大少爺親手將許一生褲腿拉下去蓋住她小腿,登時驚駭得眼珠子都瞪圓了。
許一生自然也察覺這極為不妥,可到現在程放都根本沒表露過身份,剛才進來說話也是一副原主的語調神態,她反抗無效后除了受著好像也根本沒有其他的選擇。
這個少爺,到底是那個程放嗎?
她有點糊塗了,直愣愣地盯著程放瞧。
程放察覺到她的視線,神情都柔軟許多,吩咐眾人:「再沒什麼事都出去,粥給我。」
雙雙連忙將小米粥遞過去。
幾人往外退。
秀兒放下燭台後落在最後,沒忍住又看一眼,瞧見大少爺一手按在許一生肩上制止她起身,隨後,就那麼側身坐在她邊上,一手端碗一手拿勺,低頭輕吹兩下,將半勺子小米粥往人嘴邊送。
「秀兒姐姐!」
「噓!」
秀兒連忙退出,制止了小丫頭說話。
雙雙立在門口,不敢置信地道:「大少爺他……」少爺在親自喂許一生喝粥,那麼溫柔耐心,簡直讓她驚掉眼珠子了。
秀兒心情也分外複雜,正要說話,視線落到一處又愣了。
冬雪收回目送曾大夫的目光,快走兩步到了她跟前,開口問:「大少爺回來了?老夫人那邊讓過去呢。」
回來了?
這不明知故問嗎?
秀兒在心裡腹誹一聲,回答說:「回來了,在裡面喂許一生喝粥呢。」語氣里不無羨慕,卻也不突兀,好像順嘴一說,閑話家常。
冬雪的目光落在兩人身後,擠出一個笑臉:「大少爺,老夫人有請。」
她傾慕的大少爺站在兩級台階之上,廊下燈籠里流轉的燭光將他面容映亮,輪廓銳利,俊美無雙。
只一眼,她心跳差點停止,貪婪的目光卻無法收回。
程國公府嫡長孫,也是這座宅子未來的男主人,年僅十八已經成為皇帝身邊炙手可熱的新貴,前途敞亮未來光明。
她愣神間,程放走過她身側,側臉冷峻、一言未發。
冬雪連忙追上,出了院子兩個人一起往老夫人的松鶴堂走,晚風吹拂,花香馥郁,身前男人走路如風,筆挺的脊背無端端讓人產生一種敬仰愛慕的感覺,暈乎極了。
冬雪抿抿唇,追上去在他右後方柔聲喚:「大少爺?」
「嗯?」程放步子微頓,漫不經心。
冬雪仰頭瞧見他線條利落的下頜和微微凸出的喉結,用一副不著痕迹的討巧語調說:「老夫人知道了您院里請大夫的事情,心情正不好呢,您一會說兩句軟話哄哄,她指定開心。」
程放聞言,突然止步。
冬雪不明所以,怔怔地看著他。
兩人正立在走廊拐角處,廊下幾株月季吐露芬芳,程放一側身,修長身形逼得幾樹繁花黯然失色,冬雪下意識抿了一下唇,便瞧見他驟然冷笑一聲,而後,聲音緩緩說:「怎麼和祖母說話,用你一個丫鬟多嘴?」
冬雪一愣,眼眶泛紅:「大少爺……」
「跪下!」
一聲厲喝嚇得她撲通一聲跪倒。
程放隨意招手喚來不遠處廊下路過的一個丫鬟,聲音漠然地問:「妄議主子,按府里規矩,該當何罪?」
那丫鬟茫然地看了一眼跪著的冬雪,遲疑說:「掌嘴二十。」
程放瞭然點頭,垂眸,反問:「還不開始?」他聲音沉沉,一字一頓,宛若凌遲,無情冰冷。
冬雪眼眶裡的淚水頓時落下,偏生在他的目光里絲毫不敢求饒,很快,走廊里迴響起她自己扇巴掌的聲音。
程放冷哼一聲,不等她扇完,抬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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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有好多話想和你們聊,驚悚地發現馬上十點半了,所以趕緊上傳,么么噠,晚安!
改天聊十毛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