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探春遠行(二)
到達王府時已經是薄暮時分了,雪勢雖然小了,那風聲卻愈加凄厲,將那深冬的寒意直進吹進人的骨頭縫裡,吹到人的心裡。王府門外兩株合抱的蒼柏已經叫那雪嚴密包裹起來,似兩個巨大的雪人立在府門前。
因為林亭提前打好了招呼,看門人只瞧了瞧我們,一聲兒不言語就將我們帶到府內,行至二門,又有一個宮妝的女官兒早就候在那裡。見我們來了,笑著一把就拉住了紫鵑的手。紫鵑初時大驚,細看卻原來是侍書。喜得紫鵑一把拉了侍書的手搖了幾搖道:「瞧瞧,竟出落成這般模樣了!猛一瞧,還以為是畫里的天仙下凡來了呢!」
侍書向我行了禮,笑道:「我們姑娘正在房裡等姑娘呢。叫我來瞧了幾回了。」說著,向我上上下下打量著,抿了嘴兒笑。
我笑道:「換了男裝還認得我?你也算是個眼尖的。」
侍書一面引了我們向前走,一面笑道:「若不是姑娘提前告訴了我林姑娘的打扮,我又哪裡認去?只怕走個對面也認不得呢?」
一面說著,一邊又低聲對紫鵑笑道:「看見林姑娘這個打扮,倒教我想起史大姑娘來了,她是最愛扮這個的。」
紫鵑問道:「可是呢,史大姑娘那裡是個什麼消息兒?按日子,應該出閣了罷?這些日子賈府出了這的禍事,倒把她的好日子忘記了呢。」
侍書笑道:「可不是出閣了?已經十來天了!雖說衛家這回也受了些牽累,不過,也只是貶去了官職,沒收了些錢財罷了。與咱們府上比起來,已經是極好的了。只是,才過了門就遭此大變,心裡不自在是一定的。」
:「又有一起子爛舌頭黑心肝的下流人專說什麼家中竟娶了一個禍水之類的話,所以,她公婆冷麵冷語的也就是平常事了。」
一席話說得大家都平生一種凄涼,又想起湘雲往日淘氣愛鬧的模樣兒,心中一份難過竟更厲害了三分。
聽侍書與紫鵑絮絮說著家常話兒,不知不覺間已經到了內府,早見探春披了鑲了白狐狸毛的斗篷在門前佇立相候。我加快了腳步走到她的面前。而探春也快步迎上前來,兩人雙手緊緊握在一起。
見探春目中含淚,情緒激動之極。我的手一緊,強笑道:「這是怎麼了?見我換了男裝這樣英俊,你倒心裡不是味兒了?」
探春一邊讓我屋裡坐,一邊兒嗔道:「什麼時候了?林姐姐還和我頑笑兒?」
我打量著探春的住處,一邊打量一邊在火盆邊尋個搭了灰鼠墊子的椅子上坐了,笑道:「雖說這是王府,瞧這屋子的布置,竟與你那秋爽齋幾分神似呢,一看倒覺得親切,並不覺得陌生。」
探春親自為我端了一杯熱茶,在我邊上坐了嘆道:「再好有什麼用呢?明兒就得去了。且一去經年,不知何時是歸期呢!」
我拍拍她手,嘆道:「你那樣精明的一個人,難道竟看不出這是皇上愛護王爺的心意嗎?此時此景,你們走了是最好的辦法。你倒想想,賈府出了這樣的事,雖說你是出了嫁的女兒理不著娘家的事,可是,此事畢竟與王爺有損的。又怕別有用心之人捕風捉影,將若干罪名回到王爺身上,到時皇上就是想保全只怕也不易。倒不如尋個差事,遠遠去了,等回來時,這事也已經早就塵埃落定,於王爺和你再無掛礙的了。」
探春嘆道:「道理國舅爺今兒中午已經細細給我們批解了。我們心裡也是明白了。可是,如今父母家人身陷囹圄,我豈有遠行不管的道理?」
我勸道:「你且放心去,還有我呢。我必然保全合家人口無事的。」
一時,又將山上賈母的情況和派小紅賈芸林停的事兒細細和探春說了一回,道:「事事大致都是妥當的了。就是你在,也不過還是這樣辦!沒有什麼差別兒。將來,事情辦完了,我自然叫人趕了去告訴你知道的。」
探春道:「只好如此了!難道我竟敢抗旨不成?也不敢連累了王爺。只是,好姐姐,你有什麼事,一則是千萬要和國舅爺和棠兒姐姐商量。二則,千萬要託人告訴我知道。不要嫌路遠麻煩。」
聽到這裡,紫鵑笑道:「這個麻煩什麼的?就是姑娘到了那高麗國,咱們也能叫人捎信的。」
我笑道:「對極,此事交給咱們紫鵑大姑娘就是了。」
探春奇道:「這是什麼意思?我倒是糊塗了。」
我笑道:「這個好解。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你呢,前幾天,咱們紫鵑大姑娘也出閣了。還是老太太親自叫人操辦的呢。她家的當家之人正是這京城中最大藥鋪行的掌柜!全國各地放出去的採買材的人好幾百呢。其中正有一條路是到高麗國採買人蔘的。你說是不是極便宜的呢?」
探春眼中閃著喜悅的神氣,笑道:「這樣大的喜事,如何竟不告訴我知道?我是應該送一筆厚禮為她作嫁妝的。」又對紫鵑道:「你比湘雲妹妹還強呢!她出閣竟不也曾讓老太太送了上花轎呢!」
我笑道:「你現如今送她厚禮只怕也來得及的。你還怕她不收么?她的那位正在外頭等著呢,趕了一輛大車來送的我們,不拘多少禮也是裝得下的!」
探春聽了,忙喚人來吩咐領了林停去書房那裡吃茶。又嗔著我們不早說。
那侍書聽了,早團團圍了紫鵑轉了一圈,拍手道:「今兒你男妝打扮,我竟沒瞧出來你已經出閣了呢!正好小女婿送上門來了,我得瞧瞧去,難道娶了我們家紫鵑姑娘,連塊喜糖也不給我吃么?我是不依的!非得問著他去!他若不給,待會子還要扣了小女婿不給出府呢!」
探春笑道:「你領了紫鵑去你們房裡坐坐去,瞧瞧她們誰還認得出來她?再就是,你們收斂些罷,別把人家看臊了,嚇著人家。」
侍書一聽,立刻一陣風似的撮了紫鵑去了。一旁還笑道:「我們偏要嚇嚇他去,再要一杯喜酒來吃。」
這邊,我問探春道:「史大妹妹聽說也出閣了?生活還過得去嗎?」
探春皺眉道:「她公爹的官職是免了,也罰了五萬兩銀子,不過,去刑部問了問,他的罪只是知情不報,還可不再獲罪。只是,再復官也是極難的了。原來想過一陣子再為那衛若蘭尋一個差事,也可貼補家事,只是這一去不知何時回來,倒也耽誤了。」
我勸道:「雖說罰了五萬兩銀子,可是那樣的世家,只怕一年半載也還可支撐的。再說,實在不行,還有我們呢。等這事兒了了,我就去叫接了史妹妹來見見外祖母,有什麼難處大家一齊商量就是。」
探春道:「湘雲心裡也苦,公婆對她總有些愛搭不理的,不過,那衛若蘭倒是個極好的,對她極體貼的,又肯為她解說出頭。只是畢竟是個晚輩,人微言輕,前兒我叫侍書到他家裡說了一回才好些了。」
我忙道:「實在不行,我就求了棠兒福晉讓國舅爺給那衛若蘭一個差事就是了。那衛若蘭有了差事,一大家子都靠了他,他說話也就挺起腰板來了。」
探春又道:「這回走,我還有事要託付給你呢。又怕你太過勞神了,心裡頭又不忍。」
我嗔道:「又來說這些生分話,什麼時候了,還和我說這個?」
探春滴淚道:「迎春姐姐那裡,孫紹祖已經定罪打入死牢的了。我叫王爺千求萬求將迎春姐姐保全了一條性命,不想她又因為有身孕在身,突逢大變,竟一下子病倒了。一個人變得恍恍惚惚的,竟連我和惜春也不認得了!沒法子,我只好求了人將她保出來安置在這裡,又找了太醫來瞧,說是動了胎氣,人也憂慮攻心,才變得神智不穩。大人和孩子都是變數極大的。而如今我這一走,又如何安置她呢?」
:「本來叫人去了大嫂子的梨香院,想暫時託付給她照料一年,再不想,大嫂子竟一口拒絕了,還說,孤兒寡婦不敢接收犯忌之人。我心中又恨又急,又想不出第二個人來,只好硬著頭皮來求林姐姐你了。」
:「林姐姐,你一個女兒家,將一家幾百口子的事都壓到你肩上,可是你,又並不是我們家的人,論理,咱們不過是親戚,你便是不理這些,咱們也怨不到你身上的,可是,只見你殫精竭慮多方周旋奔走,解救寧榮二府的上下人等,又不曾聽見你報怨半句。再想想,太太當時是那樣對你,你也不曾有半分懈怡之心。這等心胸,男兒尚且羞愧不能,更何況賈府之探春?」
說到這裡,探春竟對我盈盈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