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燈謎
第二日,我剛醒,聽到屋裡似乎有人,便知是寶玉。因說道:「這麼早來作什麼?你快出去,讓我們起來。」
一時,我和湘雲起來梳洗,寶玉搶著用湘雲洗過的殘水洗臉,又嚷著叫湘雲替他梳頭。紫鵑笑說:「你讓史姑娘替你梳了,只怕襲人不自在呢。」寶玉笑道:「怎麼會,理她呢。」我笑著向湘雲努努嘴。湘雲就拿著梳子過來說:「我梳不好了,二哥哥擔待著吧。」又一眼看到寶玉拿起胭脂意欲往口中送,便伸過手來「拍」的一下,把胭脂打落了,說道:「不長進的毛病,多早晚才改呢!」
一語未了,襲人進來,見湘雲正為寶玉結辮子呢,不也言聲,轉身就走了。我笑著問寶玉:「快賠不是去吧,襲人不高興了,認真讓她生了氣就沒意思了。」
寶玉也不敢吱聲,眼見襲人此次氣色非同往時,也不敢再待,跟著就去了。湘雲納悶道:「我從小也替二哥哥做這個的,襲人也沒說什麼,她今兒這樣,是什麼意思,做給我看的嗎?」
我笑笑,卻不言聲。只道:「我們用了飯,就約著寶姐姐來看戲吧。」及至到了寶釵那裡,寶釵笑著說:「你們且等等兒,我媽也去呢。」一時眾人到了賈母那裡,內院里戲檯子已經搭好了,賈母命人在上房排了幾席家宴,各人依次坐下。我看到王夫人和薛姨媽並鳳姐三人神色有異,寶釵卻神色如常,心中也暗自計議。
等眾人用飯畢,在戲還沒開演前,我拉著湘雲的手走到賈母面前,笑道:「今兒我和湘雲有個不情之請,還請外祖母成全。」賈母因問道什麼事。我笑回說:「明兒是寶姐姐十五歲生日,我和湘雲妹妹商量了,想借著老太太的戲班子戲檯子為寶姐姐祝一回壽呢。」賈母笑道:「你們有這心,可不是好的!我高興著呢,豈有不允之理?正好雲丫頭這回多住些日子,好生給你寶姐姐過生日。」又叫過鳳姐等人商議具體事宜,讓大家都隨了份子,明日一起為寶釵過生日,王夫人和薛姨媽幾次疑惑的眼神掃過來我都幫作不知,只是回以微笑。
看完了戲回到房中,我拿出從蘇州帶回的一方墨,笑道:「這墨看著普通沒什麼出奇,可是等它用水研開了,就會有一種淡淡的香氣,是蘭花香。這是我在蘇州的時候閑著沒事,讓人專門做的,今兒送你兩方,一方你包起來明兒送給寶姐姐當是你送她的壽禮,一方你留著自用。你可別多心,要是多心,我們就白好了。」
湘雲道:「姐姐這份心,我要是再多心,就成什麼人了?我領情就是了。」
第二日一早,我就約了寶玉,帶著湘雲去了梨香院給寶釵祝壽去。那日寶釵穿了一件顏色衣服,臉上施了些脂粉,果然是明艷照人。別人還可,薛姨媽已經是高興得無可無不可,只是拉著我們的手道謝。我笑道:「姨媽這就是見外了,雖然我們不是親姐妹,可是在心裡,比親姐妹還要親呢。湘雲你說是不是?」
湘雲連聲稱是,又道:「我在我家時,有時委屈了或者病了累了,一想到你們,也就不覺得什麼了呢!」
我又笑著對寶釵說:「寶姐姐,你不知道,雲丫頭的嬸嬸也是個精細人,這大年下的雲丫頭來,她還饒是讓她帶了活計來呢,我想著,你房裡的鶯兒是個手巧的,還有我房裡的紫鵑,寶玉房中的晴雯都是好的,不如就勞煩她們幾個給雲丫頭做些,你說如何?」
寶釵的臉上閃過一絲驚異,連忙笑道:「林妹妹說的很是,原是應該這樣的。」又拉起湘雲的手道:「你好生歇幾日罷,我們一起好好聚一會子。」又轉頭吩咐蔦兒道:「你約了晴雯去林妹妹房裡找紫鵑和翠縷,看看有什麼能做的……精心些,湘雲的嬸子可是精細著呢!」那蔦兒答應著去了。
一時,我們幾個到了賈母房中,正聽見賈母正和王夫人鳳姐李紈等人誇寶釵呢:「寶丫頭我看著好,雖然年紀小,可是那一種行事穩重和平大方,就是大人也還不及她呢!」那王夫人高興地滿面紅光,鳳姐兒卻只是抿著嘴兒笑。我一邊走一邊笑說:「老太太偏著寶姐姐,只是誇她!我們倒不是好的了,別人我不知道,我是不依的。」一時探春姐妹也來了,探春笑道:「我也依呢,等我明兒生日,也得讓祖母好生誇誇。」薛姨媽笑道:「老太太說著玩呢,可是你寶姐姐哪能和你們比呢?」我走到薛姨媽跟前,說:「姨媽既看著我是好的,那就認了我女兒好了,還要寶姐姐做什麼?」喜得賈母道:「你們聽聽林丫頭這張嘴,從不饒人的。虧得還是大小姐呢,快跟上鳳哥兒這個破落貨兒了!」
如此熱鬧了一番,戲開演了。賈母一定要寶釵先點,寶釵推不過,就點了賈母最愛看的<<西遊記>>,然後眾人又點了一回,都是挑著賈母愛看的熱鬧的點了幾齣。寶玉過來納悶道:「今兒你們偏點這些戲!什麼意思的,我從來都怕這些熱鬧。」我說:「好生看戲吧,你知道什麼?」寶釵在一旁笑道:「寶兄弟,這戲里熱鬧不熱鬧先不說,裡面有一支<<點絳唇>>你可知道?填的極妙。」寶玉立時湊過去,央著寶釵為他念一念。寶釵曼聲吟道:「漫撒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挂。哪裡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寶玉聽了,喜的拍膝畫圈,稱賞不已。又贊寶釵無書不知。我笑道:「安靜看戲吧,還沒唱<<山門>>,你倒<<妝瘋>>了。」說的湘雲也笑了。
至散時,賈母因深愛那個唱小旦和小丑的,就命人叫進來。叫人賞錢賞果子。鳳姐兒卻笑道:「這個孩子扮上活象一個人,你們再也看不出的。」寶玉看了看那小旦又看了看我,神色十分忐忑卻不言聲。湘雲嘴快,道:「倒象是林姐姐的模樣兒呢。」眾人聽了都笑了起來,說果然不錯。寶玉在那裡猛使臉色,湘雲一時醒過神來,也些後悔嘴快,漲紅了臉也不言聲了。寶釵笑得真正燦爛。與她旁邊的薛王二人相映成輝。賈母的笑容卻是有些冷了,轉頭看了鳳姐一眼,鳳姐立時不笑了。我笑著走上前去,拉起那小旦的手,細細的打量了一番,只見她眉若遠山,目似含淚,果然和我有幾分相像,就說道:「果然是和我有些相像呢。只是好象比我還白凈些呢。既如此也是個緣份,我也賞她錢,也是個機緣呢。」因又命她的班主待她好些兒。賈母臉上這才有了笑意,道:「林丫頭說的很是,不許為難這個孩子了,可憐兒見的。」再看寶釵,臉上彷彿了一點點的冷意了。而寶玉呢,眼中的一份欣賞卻毫不掩飾地表露出來。
一時回到房中,湘雲吶吶道:「林姐姐,今兒是我不好,一時嘴快,可是決沒有取笑姐姐的意思的。」我笑著拍拍她肩,道:「你且放心,我自是不會怪你的。我只是感嘆。長得也有兩分相似,可是命運是如此不同!」湘雲一時也楞住了。
其實,到了這個時代,我真正感嘆的是人與人之間的不公平。同樣是人,只因為身份不同,有的就成了主子,可以食美食著錦繡。有的卻成了奴才,天天勞苦不說,還得迫使自己在人前和人後都低人一等。這賈府中的丫環,個個聰明俊秀,鮮花般的年紀,卻無奈出身下賤,只好把大好青春託付給主子們的心情和慈悲。
正說著呢,寶玉也來了。湘雲一見到他就嚷:「剛才看戲的時候你使眼色什麼意思?難道我是成心取笑林姐姐的不成?虧她是個明白人,否則看了你這個樣子還以為我是成心取笑呢!」寶玉急得趕緊作揖道:「好妹妹,原是我的錯,我是小人心度了你這君子腹,如何?」說得湘雲撲哧笑了。
第二日,忽宮裡來人說元妃差人送出一個燈謎兒,命大家去猜。少不得大家到了賈母的上房,只見一個小太監,拿了一盞四角平頭白紗燈,上面一個燈謎,讓大家去猜。那小太監又下諭道:「眾小姐猜著了,不要說出謎底,每人暗暗寫在紙上,一齊封了送進宮去,娘娘自驗。」又命各人拈一物作成一謎,恭楷寫了,掛在燈上。
賈母見元妃這般興緻也高興起來,命人速作一架小巧的精緻圍屏燈來,設在當屋,命我們姐妹等人把各自寫的燈謎寫出粘在屏上,又預備了些茶點細果為猜賀之物。賈政見賈母高興,也來承歡取樂。他細細地看了看我們的謎面,卻面現憂愁之色,我心知他是看到謎底多為不吉之物,心中不喜,便上前笑道:「舅舅,這是玩笑而作,原是拘於謎底不得不作,當不得真的。況且,上有娘娘恩澤,下有家族和樂,舅舅又何必憂心呢?」賈政嘆道:「你們姐妹,包括寶玉若是有你三分見識,我也就沒什麼可以憂愁的了。」
眼看著眼前燈紅酒綠的熱鬧景象,心中卻深深地知道什麼叫好景不常。又因為太知道前途的凄涼,無法投入此時的熱鬧,我心中此時的心境,「滄桑」二字可真叫貼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