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圓之夜(四)
當老鬼得知今天是農曆十五之後,驟然變得魂不守舍,像是被一股不祥的陰雲籠罩住。雖然他解釋是因為思念家鄉,但我總覺得蹊蹺,這其中肯定另有隱情。從看守所到勞改場,近一個月的相處,我對他的了解與日俱增,雖說他是個老江湖,可本性還算率直,城府絕沒有李科長那般深邃,我決定找機會試探出原因……
吃完午飯,大家規規矩矩地站在監倉的空地上,等待段組長組織開會。趁著空隙,我偷偷後退到老鬼身旁,打算找個話題跟他聊幾句,哪知剛打個照面,立刻被他的氣色嚇了一大跳——只見布滿皺紋的額頭不停冒出汗珠,一張如同死屍般的臉向上扭曲,緊縮中微微抖動,而最令我震撼的還是他那雙眼,圓鼓鼓的睜得好大,就像快要迸裂而出……望著老鬼這張變得陌生而猙獰的臉,我打了個寒顫,突然間想起,好像曾經在某處見過同樣恐怖的表情。
「老鬼,你怎麼啦?」我拉了下他的衣角。
「啊!……」老鬼的反應很大,幾乎是原地跳起,當發覺周圍的人都投來疑惑的眼光時,他硬擠出一絲笑意,語無倫次的說:「沒事沒事,胃痛發作,老毛病了,忍一下就好……」說完,捂著肚子蹲回地上,表情依然很痛苦。我跟著蹲下,正想說幾句關心的話,段組長出現了,他和溫武警提著兩捆新囚衣從警所走來,放在我們面前,也沒喊「排隊立正」,直接開口問:
「你們各有什麼專長報上來,比如電工、機械維修、養殖種植什麼的。」
一聽此言,大家都明白是怎麼回事——這是要安排勞動了,只是像這些犯重罪的人,不是撈偏門就是好吃懶做,要說專長,我想最多的是偷東西和打架了,當然,這個時候誰也不敢胡報亂報,於是全都陷入沉默。段組長連問幾次都沒人回答,他合上文件夾,正要走回警所,老鬼突然挺起腰,用那把蒼老的嗓音說道:「報告組長,我會種茶,以前在老家普洱就靠種茶為生。」
「哦!你當過茶農?」
「是的,不但會種、采、制茶葉,就連名貴的盆栽茶花我也會打理。」老鬼答得神速,這不免讓我懷疑他早有準備。對!肯定是那個內鬼之前教他這麼回答的,這又有什麼目的呢?
段組長再次打開文件夾,寫上幾行字后,也不回應老鬼,抬頭對著我們大聲說道:「好!現在大家換上新衣服,跟我到山後去開墾荒地。全體起立,列隊報數。」
……
大茶嶺四面環繞著群山,本身也是由十幾座山峰相連而成,單是三大隊就有四五座之多,不過由於高矮相差無幾,加上緊緊挨著,少去彼此間的峽度,當我們一行人走在嶺上,感覺那只是幾個稍稍凸出的山頭。
繞到嶺的一側,山景驟然大變,只見斜斜的坡面上,被開墾出一道道梯田,遠遠望去,彷彿鋪上一張綠色的蜘蛛網,層層疊疊波浪般的向下延伸,場面宏大得讓所有人為之震撼,有序的翠綠間,隱約現出一隊隊囚犯勞動的身影,那深藍色的囚衣分外醒目。
段組長先把我們帶到坡頂的崗哨,在哪裡有個堆放工具的倉庫,值班武警很詳細的逐個登記發放,當我領到一把厚重的鋤頭時,立刻明白,這勞動任務肯定不會輕鬆。
隨後我們沿著最頂的梯田往前走,翻過一個山頭之後,眼前是一大片碎石與雜草叢生的荒地。段組長走到中央,轉過頭說:「你們新來報到,隊部會關照的,今天任務不重,就把這兩畝地收拾好。」
大家緊握鋤頭,你看我我看你的不知從何下手,最後不自覺地望向最年長的老鬼,此時他依然臉色發青,毫無生氣的眼神死盯著遠方,彷彿一具沒有靈魂的屍體。
「現在我任命陳木桂為質檢,你們就十三個人,也不用分工了,好好乾,傍晚七點以前完成。」段組長留下這句話后,和四個看押武警走到旁邊的樹蔭下,一邊聊天一邊警惕的往這邊掃視。
「老鬼,你還真的有病啊?」狐狸問了一句,接著說:「我沒幹過這種活,你來指揮吧!」
「這個簡單,咱們並成一排往後刨就行了。」老鬼答得有氣無力,那樣子就像快要倒下。
「不就刨土嗎?你這死狐狸怎麼就推理不出來了?嘿嘿!」黑仔找機會嘲笑了一句,揚起鋤頭用力卯下,哪知雜草間儘是碎石,鋤頭一滑之下差點刮到自己的腳踝,人也跟著往前撲。
「哈哈!這招我可學不來。」這回輪到狐狸樂了,不過一看黑仔渾身暴凸的肌肉,他也不敢太過尖酸刻薄,轉口說道:「我看這塊地之所以剛開墾就廢棄,就因為地下石頭太多,咱們應該先清理掉再刨,這樣才能在天黑前完成任務。」
大家都覺得有道理,於是自覺的排成一行,像探地雷般的仔細翻找,再把這些大小不一的石頭搬到荒地邊緣……此時烈日當空,山嶺上雖然風大,但吹來的是一陣陣的熱浪,感覺人就快被烤熟。
「老鬼,你還頂得住嗎?要不請示休息下?」我開始擔心老鬼的身體,那個內奸現在還沒露蛛絲馬跡,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而斷了線,我豈不是要長久的呆下去?
「沒事,老毛病了。」老鬼強忍著回答,突然抬起頭來,用怪異的眼神注視著我,隨後又轉向周圍的獄友。我莫名的打個冷顫,他眼裡散發出的神色似曾見過,對!不久前那個在軍車上被蜘蛛啃噬剩半邊身體的囚犯,他臨死前就是這種眼神……
想到當時的情景,我下意識地捲起衣袖,那次烙下的蜘蛛疤痕依然醒目,在烈日下泛出淡淡殷紅,就像一隻活生生、吸飽血肉的蜘蛛。
「徐榮,傻站著幹嘛?偷懶是要處罰的。」不知哪個武警大聲喝斥,我這才回過神來,可內心仍然一片陰霾,也說不出為什麼,反正就覺得很沮喪,很煩悶,彷彿墮入一層充滿凄涼與絕望的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