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煙往事(四)
這一天是二零零一年八月一日,建軍節,按理說這跟勞改場里的囚犯扯不上關係,但卻是眾多「老丁」苦盼的日子之一,因為這是每年屈指可數有肉吃的節日。在我們這些初來報到,腸肚尚有油脂的「新丁」看來,他們的饞樣未免有些誇張。
(不過也能理解,大茶嶺地處深山,除非極其特殊的情況,否則是不會(也不讓家屬前來探監的,對於這些常年苦咽蘿蔔青菜的勞改犯來說,有一丁點腥味都是奢求,最遭殃的是場里的蛇蟲鼠蟻,無不成為「美味佳肴」。
天剛蒙蒙亮,整個外宿區就一片嘈雜,鴨叫豬嚎的好不熱鬧,食堂正開始為加菜做準備。我們茶園組的也跟著早起,老鬼說,不如趁暑氣還沒發威,先把挑水挖溝這些粗重活幹完。於是未等星輝退盡,我們便挑起鐵桶,來回穿梭在晨霧繚繞的山坡小道上,不敢歇腳,只為趕過蓄水池滲水的速度,真是折騰……
前面提過,水源就在右側山坡底下,距離茶園並不算遠,路也不難走,就是旁邊有太多的大石頭,取水時必須站好位置,盡量避免碰撞。
得知這附近隱藏著墓道的入口,這次我特意留心察看,雖然沒有結果,但我並不沮喪,因為這不是目前急需做的事,只要盯緊老鬼就可以,現在最迫切的,是把那份無意中得到的檔案交給何醫生,告訴他洞口的秘密,好安排接下來的行動。
怎樣才能儘快聯繫上何醫生呢?我望著水潭,想到他在禁閉室塞給我的那瓶葯,那瓶據說會讓人發冷、冒汗,出現假病徵的葯。
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把藥瓶放回褲袋,說實話,我是沒膽量嘗試這種特殊專用藥,怕招來難以控制的後果,於是找了個連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的借口——還是等等看吧!今天是節日,他可能放假,說不定會來找我。
日近中午,逼人的暑熱開始在外宿區肆虐,還沒到開飯時間,已經有三三兩兩的囚犯手拿飯盆,從各組的園地走向廚房,個個笑逐顏開,就像去吃滿漢全席。這時候挑水已告一段落,所有茶樹都基本澆上水,接下來就該是修水道了。
「大家歇會,喘口氣再干。」老鬼呼喝一句,徑自走進林里,萎靡地倒在樹下。
現在我已經不能再讓他離開視線了,於是趕緊湊到他的旁邊,剛一坐下,又覺得唐突,便找個話題跟他聊起來:
「老鬼,你前天夜裡到底去哪了?我半夜醒來看你床位空空的。」我邊說邊觀察他的反應。
「你睡蒙了吧?看來你真的有夢遊症。」老鬼依然眯著眼,不過明顯有些緊張,他換了個姿勢,把頭深埋在曲起的膝蓋間。
「只剩三天了,你們要有心理準備。」他突然冒出一句不知所謂的話。
「三天?什麼三天?」
「我是說,三天後又將是一個月圓之夜……」老鬼抬起頭,有些黯然的說:「我不知道能頂到哪一天?可憐我那孩子……真希望你們能好起來。」
月圓之夜!這個詞就像一聲驚雷,震起我漸漸淡忘的恐怖記憶,一時間心煩意亂,胸口湧起一陣噁心,感覺自己的五官在扭曲變形……
「哎!這是命數啊!走吧!食堂響鐘了。」老鬼站起來拍拍屁股,招呼大家去食堂。
繞出小徑,前面就是那座灰濛濛的雕像,現在我已經敢正視,而不再有頭皮發麻的感覺了,因為我知道它的來歷,以及存在的原因。
此時食堂門口圍滿了人,當中還有幾個警官,李科長魁梧的身軀很顯眼,旁邊還有打著笑臉的虎隊長,長得極像豬頭的教導主任……就是沒有何醫生的身影。
「今天是八月一日,又輪到我主管外宿了,你們有什麼問題要反映嗎?」虎隊長微笑著說,沒有往日的威嚴,一副親善的樣子,當場就有幾個囚犯跟他聊起來。李科長則把更多的目光落在我們身上,依然是那樣的深邃……
掌勺的林老頭今天格外神氣,畢竟難得有分肉的機會,他隨便給了我一勺,當看清是茶園組的人時,突然掠過一絲怪異的神色,接著,奇怪的一幕發生了——他又給我加了滿滿一勺,把那張苦瓜般的皺臉伸過來,對著我耳朵說:「這份給你祭奠屋裡的『好兄弟』,今天是他們的節日。」
當時我先是一怔,隨即想到,這老頭在這裡都呆十幾年了,礦場的歷史應該有所耳聞,至少他知道有三十幾個士兵集體死在茶園宿舍這件事……此時我已不在意這些,轉身尋找老鬼的身影,卻看到他和李科長相對站在外面一顆樹下,兩人正默默交談,老鬼顯得很專註,手捧著飯盆比劃著。
……
「看來李科長還挺關心咱們的,剛才跟你聊什麼來著?」在回來的路上,我有意無意的問老鬼一句。
「沒什麼,就問我一些關於墓葬習俗的事,我也奇怪,他怎麼突然對這個感興趣了?」老鬼冷笑著搖了搖頭,看不出有裝作掩飾的樣子。不過這還是給我很大的觸動,不行!老鬼的行蹤動向我已經無法掌握,不能再等了,必須儘快跟何醫生聯繫!我決定吃下那種葯……
午後,有個警官過來檢查記錄茶園工作進度,老鬼和狐狸兩個口才好的陪同在園裡兜圈,我就在這時候吃下藥片。
好苦!非常非常之苦!一入口就是這感覺,喉嚨馬上一陣痙攣,剛吃下去的那點豬肥肉差點給吐出來,水!我好想喝水,正要走近水桶,突然,我全身的力氣在一瞬間消失了,整個人就像被戳破的氣球,軟綿綿的一下癱瘓在地。
「喂喂喂!你怎麼啦?……大家快來啊!徐榮出事了……」
我趴在雜草上,雖然不能動彈,神智卻十分清醒,能聽到梁浩的呼叫和四面八方湧來的腳步聲,而剛開始那點恐懼正慢慢消失,甚至覺得有點衝動,有種飄飄然的欣快感……這是什麼鬼東西?還好,不折磨人……
這藥物的反應極快,不過沒有預料中的激烈,我稍稍安下心來,正想閉眼享受這難得的安逸,就聽到黑仔鬼叫般的聲音,他說了一句讓我毛骨悚然的話來——「大家快點來啊!他全身在冒血……」
血?我觸電般的睜大眼睛,用盡僅存的力氣把視線轉到肢體上,這不看還好,一看之下我差點暈過去,暗暗咒罵何醫生這個騙子……不知這藥物刺激到哪條神經,此時全身變得通紅,比一隻煮熟的螃蟹還耀眼,更可怕的是,夾雜著血液的汗水正從毛孔中緩緩冒出,一滴滴垂落到雜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