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朔迷離
變故來得猝不及防,始作俑者也吃了一驚:「什麼?死了?」
就魏主那個神經病的勁兒,程素素以為他能熬過這一關,然後大開殺戒的。程素素的目的不是讓某一個人死,這麼個大環境下,誰上位,最終都得是南侵的。想要阻止魏國南下,就是讓他們內亂,是要他們的矛盾一直激發著,而不是讓其中的一派被一棍子打死,剩下的那一派齊心協力南侵啊!!!
大多數人卻不是那麼想的,敵酋授首,雖然不是自己人打死的,卻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消息傳來,城內已經有人敲鑼打鼓放鞭炮了,大小酒館里都有大方的人開心地請大家喝酒。
與此同時安撫使府里則在緊張的開著會,與魏主這一派不同,魏主掌權,有更多的事情要做,他是要建立制度的人。而舊貴族掌權就簡單得多了,殺戮、驅逐,南下。
三個月的時間已經過去了,頂多再過幾個月,下一次的大舉入侵就會到來。
程素素第一次有了「計劃超額完成也不是一件好事」的苦惱。
依舊是要將這個情況報知京中,聽從中樞的安排。江先生有些怏怏:「兩府總是求穩,錯失多少良機。」大多在野派都有類似的心態,以為在朝者都不如己。
石先生比他穩重些,問程素素:「娘子,可有別的消息?譬如魏主的子嗣。」
難得石先生說了這麼長的句子,程素素也認真地回答:「那貨打十五歲就開始生生生,到如今長子都有十二歲了,兒子數一數也有八、九個。叛亂部族與呼延部大開殺戒,到現在不知道他們的下落。先生的意思,要接出來?那很難。」
程素素一般不輕易推脫,總認為越難的事情做好了就越顯本事越有話語權。明顯將魏主的遺孤找到、弄出來,並不在此列。此番王庭變亂,她的探子們在「殺光南人的口號」之下也有折損。以老國尉父子的見識,能找到的王子一定會珍視起來,反叛貴族則肯定想斬草除根。
石先生一點頭。
事態發展到如今這個地步,程素素也無話可講。倒是趙騫打起了精神來,問道:「下一步該怎麼辦?」魏主一死,策略都要進行調整了。
謝麟道:「不過是從扶一個變成扶另一個,呼延英不是還活著嗎?唉,終不是長久之計。手伸不了那麼遠吶!還是要練兵。」
趙騫問道:「那個白曄,能行嗎?」
謝麟攤攤手:「死馬當活馬醫吧,反正那麼能跑的,我沒見過。昔年齊王剿教匪,我曾兩度隨軍,將校內給他們定好了路線都能走到溝里的也是一大把。」
趙騫道:「那就好好護著吧。」
江先生低聲問道:「能不能上他北上剿個匪?他不是現在也帶了些兵了嗎?魏國叛亂,總有些小部族、殘兵南下……」
謝麟道:「可。」
這些人商議完了,才是出去與屬官們開會。大家已經習慣了不去詢問謝麟的消息來源,只知道他的消息比較準確,直接跳過這個話題,轉而討論起來。他們反對「扶植另一方」的意見,認為魏虜畏威而不懷德,扶起一個來的結果,也不過是再扶起另一個敵人而已。且王庭太遠,鞭長莫及。
昔年那位河東的鄒縣令如今搭上順風車做到了知府,因他聽話好用,被謝麟設法又搞成了同城而治。鄒知府腦袋搖成了個波浪鼓:「這是個吃力不討好的差使,辦成了,也談不上什麼功勛,辦不成,御史必群起而攻。」
難得他會鮮明地提出反對意見,謝麟也不得不考慮一二。是以上表的時候,只隱晦地請示兩府,而不是直接提出來扶植某一方。
表章上去兩日,朝廷便有緊急的公函發至。兩天的時間,還不夠奏本送到京城的,必是京中有指示了。
謝麟啟開文書一看,面上變色——上回送到京城的那些「投誠」的魏國舊貴族,出逃了。己方獲勝,為何不回去作威作福?南朝當然是繁華的,然而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在京中看似位尊,實則寄人籬下,滋味難捱。想要享受繁華,回去之後領兵南下就是。
是以除了跑不動的兩個男童,其餘三人悄無聲息地從自己的賜邸中消失了。如果算上他們的奔襲與生存能力的話,這會兒大約已經到了魏國了。
謝麟不由慶幸,幸虧沒有再提什麼懷柔扶植與收留魏主一系避難。兩府則指示謝麟,尚不知這些出逃的魏國貴族沿途對虞朝的國情與布防能夠打探到多少,要求謝麟做相應的調整,以防他們回到魏國之後做為嚮導,引兵進犯。
謝麟則與安喜等議過之後,果斷地下令白曄率部追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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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曄是謝麟看好的人,看好一個人,培養他,並不是要將他放到溫室里,而是讓他去經歷風雨而後成長。經不得風雨的,要他何用?白曄接到了幾張畫像,讓他去追人。只知道人往北方跑了,別的一概不知。
謝麟對他能夠找到人沒有抱什麼希望,最大的目的還是鍛煉白曄北上的本事。總是靠守城,是守不出來勝利的。
萬萬沒想到的是,白曄給程素素帶了一撥人回來。這撥人里有程素素認識的,也有她不認識的。她認識的那一位,代號叫做「瑤琴」,本人是位中年廚子,性別男。不認識的那一位是一個十一、二歲的清秀少年,略有一點點眼熟。
瑤琴告訴程素素,這位就是故去的魏主的長子。政變當日,王庭一片混亂,魏主的兒子們慘遭屠戮,沒有等到呼延英父子的救援。大王子年長,逃脫了追殺,欲往呼延部去避難,路上遇到了叛軍攔截。與此同時,王庭里也掀起了一股「驅逐南人」的浪潮,瑤琴果斷跑路,遇到了這位大王子。
瑤琴裝作沒有認出大王子來,只露出同情大王子小小年紀就因為變故而要逃難,偽稱自己要南下回老家,知道一段能夠繞開叛軍的道路,邀大王子一同南下。他預備著走一段路就趁大王子不備將他捆起來帶走的,不想走到一半,遇到了白曄,瑤琴捂好了馬甲,不停安慰大王子:「沒事兒,這就算遇著自己人了,朝廷總比那些亂殺人的貴人要好。」
大王子也以為自己的馬甲捂得很緊,乖乖地裝作瑤琴鄰居家的孩子,一路南下。以白曄追擊的本事,他竟沒有辦法逃脫。
程素素:……你們又TM超額完成任務了啊!
程素素腦袋一抽,面上還很冷靜地說:「將他安置在別院里,不要聲張,派人看好他,不要與他有任何交談。」瑤琴正式成了「南歸百姓」,不小心攜帶了一個看起來無家可歸的異族少年。而異族少年沒有逃脫官府的火眼金睛,被認出了真實的身份。
這就不能不報上去了。
南朝不興殺孤兒,以大王子這年紀,無論他爹是多麼的十惡不赦,他頂多是判個流放。當然,私底下的謀殺,就不管你年紀了。京中也沒有要殺他的意思,宮中與兩府固然是惱怒「投誠」者的出逃,還不至於遷怒到一個十二歲的少年頭上。
但是,留下他嗎?
皇帝與兩府緊急磋商,又聽取了齊王的意見。以兩府老狐狸的無下限,逼急了是真的不在乎利用一個少年的。原本還綳著點,怕別人借題發揮,指責他們不夠仁愛。在皇帝叔侄倆決定不要臉了(「難道要我做宋襄公嗎?」皇帝語)之後,兩府很快就確定了——利用當然是要利用的,這娃咱們不要,也不用想著給他洗腦了,用他就行了。
他們很快密令謝麟,設法將這位王子交到呼延英的手上,怎麼交,他們不管,反正謝麟得把這事兒給辦成了。並且,皇帝與兩府都不打算認這個賬。
謝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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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子已經十二歲了,相貌有些像他的父親,清秀而溫雅,看起來像個十分乖巧的少年。與「可愛的男孩子」相貌不符的是,他並不是溫室的花朵,一路南下是不得已,是運氣差,他一顆心反而放到了肚子里——比落在叛賊的手上要好。只要讓他活著,一切皆有可能。
那個南人的廚子裝得雖好,看起來就是有隱情的,那種算計的目光,大王子從小看到大。果不其然,他被南朝的人看管了起來。大王子肚裡暗嘆:又是一個蠢貨,以為這樣就能立功嗎?我要你死,南朝會給這個面子的。
靜靜地坐在窗前,大王子等著南朝的官員來見他。或許能夠見到父皇口中的「珠玉」謝麟,如果能見一見「神物」就更有趣了。只要魏國還在,他就有價值,就不必擔心自己的安危。
坐不多久,便聽到腳步聲由雜亂變得有規律起來,隱約有人行禮的聲音。大王子不動聲色,樣子更乖巧了。
謝麟是帶著程素素一起來的,考慮到大王子的年紀,有個女性在一旁,更能緩和少年的情緒。推開門的一瞬間,謝麟就知道自己錯了,這位王子根本就不需要什麼安撫。
氣定神閑得讓謝麟很想再寫個奏本回京——咱們把他殺了吧。
大王子抬起頭來,很容易就認出了謝麟,王庭里有謝麟的畫像,真人比畫像要好看得多,畫像可畫不出這股陰險裝純的氣質來。至於他身邊的這一位么?身份大約也猜得到,怪不得能叫呼延英一直念念不忘的。
大王子起身,對謝麟道:「學士好。」
謝麟苦笑:「殿下果然不同凡響。」
「父皇賜名重華,」大王子很輕快的糾正稱呼,「學士願意直呼其名,更能令我放心些。」
「我見過令尊,」謝麟回了一句,「還是叫殿下吧,殿下安全些。」
怎麼有些欺負小朋友,還沒有欺負成功的LOW感?
大王子給二人都斟了茶,平靜地道:「想來貴國皇帝已有了旨意?」
謝麟道:「我的兒子與殿下一般大,可沒有王子這般聰慧。」
「是押解我去貴國都城?還是要我寫降表?還是……」
謝麟抬起手來止住了他的話頭:「殿下,小孩子不要想那麼多。殿下想去哪裡?是要見呼延英呢?還是見別的什麼人?」
大王子終於噎了一下,眨眨眼睛,很可愛的樣子:「這是貴國皇帝的旨意嗎?」這是要我內鬥?內鬥啊……本來不就是鬥上了嗎?真是多此一舉。
謝麟道:「王子只說想見誰吧。」
「不是誘殺嗎?」
謝麟頭痛了起來,再次升起了寫個奏本請求掐死這個熊孩子的心。這小子這麼點年紀就這麼狡猾,放虎歸山真的好嗎?
程素素聽到此時才緩緩說了一句:「兩國交兵,都是敵人,若能選擇的話,一個講點道理的敵人,總比一個只知道殺戮的敵人要好。」
大王子微微吃驚地看了她一眼,道:「呼延將軍不大喜歡你。」
程素素笑道:「我也不大喜歡他,他小心眼兒。與令尊講話就舒服得緊,你們的官話都講得很好。原來還擔心殿下會不很習慣,看來殿下也不是一般的人呢。至於呼延將軍,殿下也不必擔心他。」
大王子心道,這事你能說了算嗎?
程素素看出來他在腹誹,也不戳破,只問大王子對衣食住行有什麼要求。大王子也不客氣地提出了食物不甚可口,要求將與他同來的那個廚子派來給他做飯的要求。程素素微訝:「還有這樣一個人?」
謝麟皺眉道:「我回去看看。」
大王子還不肯放過謝麟,以請教的口氣問道:「貴國對犯上作亂的逆臣,會是怎麼處置的呢?」
這就涉及到一個「犯上作亂及纂位者是否應該得到承認及鼓勵」的問題,如果大王子正式要求虞朝給個說法的話,虞朝就會不得不表明支持他的態度。
謝麟道:「殿下如今還完好無損地坐在這裡,不是嗎?」
對話就此打住,再聊下去,程素素覺得自己都要忍不住生出不好的念頭來了。二人回到府里,謝麟道:「這個孩子……恐怕不太好對付。」
程素素道:「魏國這是要出聖人了啊。不過,他畢竟還小,是止不住這一場殺的,魏國上下怎麼也要再流一次血才行。準備好再搶點人出來。讓呼延英來接人吧。」
謝麟道:「他肯來嗎?」
程素素道:「讓他拿人來換呀。」
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呼延英估計是不會信的,不過若是讓他拿余仕則啦、游兆啦這些人來換,估計他就會考慮這個大王子是不是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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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延英正在與叛亂貴族對砍的時候,冷不丁接到了王三郎捎來的消息——大王子重華在謝麟手上,讓他拿余仕則來換。
王三郎在王庭變亂之中居然能夠奇迹般的存活,不能不說是雙方默許的結果,無論誰當權,都需要有一個與南朝保持聯繫的渠道,王三郎就被默許存在了。即便受到了衝擊,貨物被搶去了不少,王三郎自己卻還完好無損地活了下來,並且藉由傳遞消息的機會逃了出來。
他為叛亂的貴族帶回了一個消息——叛亂貴族擁立了初代魏主的侄子為帝,不日將遣使南下,要求虞朝不要收留「叛逆」,且將原本到虞朝「避難」的貴族送回。
謝麟便讓他先給呼延英傳個信,呼延英正騎虎難下。魏主死了,王子們他一個也沒撈到,對方卻有著初代魏主的侄子做招牌,得到王三郎帶來的消息,真是意外之喜。但是又擔心是個圈套,他給謝麟的回答是:「須得證明是王子。」
於是大王子給他寫了一封信,一點也不避諱的要求他正式遣使向虞朝告急,同時向虞朝保證,如果虞朝有弒君者北上,魏國也不會收留。
確定了大王子的身份之後,雙方就如何交還大王子,以及交還的條件又進行了一系列的討價還價。呼延英雖然急,他的父親老國尉卻綳得住,一番交涉之後,余仕則是被當庭擊殺的,自然還不了,游兆則被呼延英推以「混亂中不知所蹤」,當然呼延英也不能一個人不給,他將當初被魏主俘獲的虞朝官員還給了謝麟。
這些堅持不降的官員因為關到牢獄里,反而躲過了一劫。
雙方互換的地點定在了邊城偏北的小山包上,呼延英與謝麟都防著對方,各帶著大隊的人馬壓陣,防賊一樣的防著對方,堪堪將人換完,對著一抱拳,各自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