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知少女
「嗷嗚嗚嗚嗷——————」
謝業哭得極慘,哭得極具特色。
大約從斷奶之後,就極少見到他哭了,此時與連銘二人抱頭痛哭。
另一邊,盧氏也與小青抱頭痛哭。作為程素素的親友團,小青及其攜帶的家屬有著除集體送別之外的額外優惠——單獨道別。道別里最傷心難過的,程素素以為是盧氏與小青母女倆,畢竟母女連心。若以哭得最大聲來論,那最傷心的一定是這兩個小貨了。
程素素打小就是盧氏給帶大、與小青一同長大的,毫不誇張的說,與這母女倆的感情比對趙氏都要厚,還厚得不是一星半點兒。拿手絹按按通紅的眼角,程素素不管兩個小東西,先勸盧氏:「三娘,不要這麼傷心了,要我說,竟或依著女兒女婿住,也沒什麼不好。」
是的,這是她早在心裡計劃好的。盧氏也上了年紀了,總跟在自己身邊,條件是比小青這裡要好不少,畢竟謝府的底蘊不是連山這才恢復一點元氣的家庭能比的。但是盧氏就這麼一個親閨女,又有了外孫,硬拆開人家也不對。別說盧氏不是賣身的奴僕,就算是,辛苦了這大半輩子,程素素也得有良心,叫人家能一家團聚。
盧氏還很猶豫,小青是親生的,程素素也是打出生就歸她給帶大的,感情也不錯。相較而言,她更擔心程素素一點。不提程家的對她的恩惠,單看程素素這些年乾的事兒,就是冒險的居多。雖然在身邊也不能幫著大忙,不看著總不安心。
小青抹抹眼睛:「娘,您看呢?」她是既捨不得母親,又覺得母女倆都離開了,剩下程素素,心裡很過意不去,如果能夠,她倒想把丈夫兒子一塊兒打包了帶著跟程素素一起回京。
盧氏兩頭猶豫,程素素已經母親拍板了:「就聽我的!留下吧!你們瞧,櫻桃也長大了,張家的做事你們還不放心嗎?」
盧氏號啕了起來:「以後想見就難了啊!」
她這一哭不打緊,謝業與連銘本已哭得差不多,開始抽噎了,聽她這一句,又「嗷」地哭了出來。程素素道:「怎麼會呢?您要想見我了,跟外孫一塊兒上京來。女婿也有回京述職的時候,一同來就是了。我都安排好了。」
北疆不止是經濟受到很大的破壞,文化也是一樣的,大概最好的書院就是天一書院這個分院了,當然要把連銘收過來讀書了。等連銘長大一點,視其天份再定方向。反正在確定要考科舉、進官學之前,他都得在書院里呆著,這書院那交換生的法子還是程素素想的呢。等小孩子長到十歲開外,就能申請進京進修去了。
別人家的孩子,這麼小點兒還不大放心,連銘就不一樣了,入京就有程素素給照看著,這方面的顧慮是不存在的。
程素素並不打算廢除這種交換生的制度,還打算讓謝業長大了也要往北疆來。北疆這片地方,謝鸞是自家叔叔,謝理是族親,李巽極有可能呆上幾年之後做到安撫使。還有王經,那也是與自家交情頗佳的。謝紹、謝業,可不能讓他們忘記了北疆的局勢。
這打算一說出來,號啕的也不號啕了,嗷嗚的也不嗷嗚了,保姆趁機上前將兩個小貨拉下去洗臉。程素素笑著搖頭:「好啦,咱們也甭哭啦,不用太久,准能再見面的。」
小青卻哭了:「那我得等到什麼時候呀?」
先時哭作一團,連山插不進手,現在只有自己老婆在哭了,不上前安慰更待何時?連山見縫插針地上前:「先前正打著,不得功夫,就這二年,我總得往京里去一趟,到兵部去。」
好容易才將小青勸住了。小青將眼淚一收,一樣一樣往外拿東西,她送的儀程與人格外不同,沒有珍玩,都是些吃的用的,尤其是程素素用慣了的東西:「知道什麼都能買得到,也都有人做,可也別對自己太不上心了,再好的東西,不合自己用那也是身子受虧。他們外頭賣的鞋,你就穿不大慣的,我做了幾雙……」
到了這一步,男人就麻溜離開就對了,連山的情況又不同,他跟謝麟還沒有跟程素素的關係更親呢。等小青囑咐完,程素素又開始往外掏東西,她給準備的東西也極有她個人的特色,出手就是拿錢砸人。
在北疆這些年,程素素也沒斷了收入,也置了些田產鋪子。如今分作四份,一份用來維繫書院的運轉,一份留下來當作兒女日後讀書時的花銷,一份交給盧氏傍身,另一份開了個養濟院。最後這一份交給小青代為管理。盧氏與小青都不肯接:「做好事是應該的,我們也能拿出錢來。娘子在北邊兒這麼些年,不帶些私房回去怎麼行?京里什麼都貴!」
程素素道:「我有安排。」她現在也不用靠這些錢來裝門面。
一旦她拿定了主意,盧氏母女也無可奈何,只得在她的安排下,先給盧氏搬家。程素素送出去些財物,轉手又來人給她送禮了。
謝麟回京,多少人盯著他空下的位置,謝麟給皇帝的奏摺都寫完送上去了,對所有來探口風的人卻隻字不提。便有心思靈活的人找到了程素素,希冀從她這裡能夠聽到些消息,又或者乾脆吹個枕頭風。
程素素收了無數拜帖,見了不少人,禮物酌情收下,交情深的就笑納,交情淺的就廉潔奉公,交情更深些的,反而要再添些錢給他們。
如謝鸞,託交了孝敬府里的禮物之後,又「給二哥二嫂送行」,程素素就不客氣地說:「你在這裡還要不要過日子了?在府里過的什麼日子當我不知道?由奢入儉難,過得不舒服,你還能貪墨不成?真做了出格的事,不用叔叔嬸嬸動手,我先收拾了你!」
謝鸞也不惱,笑嘻嘻地:「二哥二嫂疼我,我也不能仗著比你們小就裝糊塗不是?侄兒侄女都長這麼大了,我再賴著,可不像長輩的樣子了。」
程素素遂收了他的「儀程」,又給他留了一處鋪面一處田宅:「不多,拿著取息。你每年不要往京里送節禮嗎?都是外任上過來的,誰還不知道?你要送得少了,府里就該猜你是不是過得不好了,白白擔心。」三房、四房兄弟多,父母想貼補都得掰成幾瓣來補,可不如謝麟當年奶奶疼舅舅愛的獨一個心肝兒寶貝。
謝鸞大方地揣了地契:「還是二嫂會理事。」
「滾去辦你的差吧。」
一一地安排妥當。
又有鄒知府送厚禮,求能不能在京里代為活動,往南方調去。王經自打外放開始,就與謝麟夫婦走得近,對空下來的安撫使的位置也略有點想法,卻又不直接說,只央程素素回京後代為照看一下王麓。程素素也很含糊地對王經說了一句:「不要著急。」
處理這些事情的時候,程素素心裡不由泛起一絲絲的焦慮,對回京之後生活的焦慮。在北疆,她能指使人在王庭里搞事,等回到京城,平日里要處理的也就是這些家長里短了吧?
如果不曾經歷過這許多事,或許遊走在貴婦中間,將府中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偶爾收拾幾個刺兒頭立威,都能讓她得到些許的滿足。現在不一樣了,那些事情都變得索然無味了。
帶著這樣的心情,程素素拖家帶口踏上了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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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是乘的車,程素素依舊在力所能及的時候乘馬,並且拉上女兒一道,母女倆並轡而行。往來的路謝秀走過幾回,有些無聊地看著她弟滿世界瘋跑,催著帶他騎馬的護衛再跑快一點。她在外面吹風略久,便對程素素道:「娘,這路上有什麼好看的,咱們去車裡吧,一樣能看得著,外面風沙還大呢。」
程素素慢慢地答道:「回去,可就沒有這樣的時候了。」
「呃?」
「別想再騎馬四下逛了。趁著在路上,有一天你就野一天吧。以後再想這麼恣意,就得看你自己有沒有這本事了。」
謝秀表情漸漸變了,程素素手中馬鞭在她背上輕擊:「現在不要想那麼多,我們總不會不管你,可以後的路要怎麼走,還得看你自己。」
謝秀湊過去,輕聲問道:「是娘覺得回京之後不自在了吧?」
「你很自在么?」
「嗯……還好吧,」謝秀猶豫著說,「我也不總想到處跑的來著,在府里也還可以。這路我走過兩回了,娘,外面看著天地廣闊,可也不是可以隨意玩耍的樂園。要是沒有驛站,幾十里地找不著吃喝,心底可真是難受。」
程素素想了想,嗯,閨女到了上中學的年紀了,得開個思想政治課了。便只給女兒說了一句:「可以不想,但不可以不能。」
謝秀也想了一想,悄悄去找她爹,晚間謝麟就問程素素:「是還眷戀北疆?」
程素素瞥了他一眼:「阿秀跟你說了?」
謝麟不承認:「我還看不出來么?你總悶悶不樂的。」
程素素道:「一想到回京之後要見的人是在北疆的十倍,裡面還有一半是不能得罪的,我的頭就脹了一圈。」
謝麟道:「這有什麼好擔心的?咱們又不是回去受氣的!六爺只管拿出本事來,誰個敢叫六爺不痛快了,咱們就叫他再也痛快不起來!」謝秀只是一個朦朧的意識,謝麟卻很明白,在北疆他就是老大,到了京里皇帝是老大,政事堂是老二,御史盯著,清流看著,他都不爽。程素素要面對的是更瑣碎的家長里短,還有婦人之間的算計,要是高興了才怪。
程素素一笑:「得啦,有些事兒該辦的還是得辦,我知道輕重。痛快不痛快的,辦好了就痛快了。」
謝麟笑道:「就是這樣。」
程素素又低聲道:「我想給孩子們講點東西。」
「是什麼故事么?」謝麟猜測,謝紹十二了,半個大人了,著急的人家在這個年紀開始說親的都有了。程素素要是給兒女教點什麼御下之術啦,
「講一講,怎麼看事情。拿出去講,可能是異端。可我覺得,咱們的孩子就不能不知道,我不忍心他們渾渾噩噩。」我既然來過,就不想一點痕迹也不留。如果沒有我「程素素」或許依然存在,思想是我來過的唯一證明。
謝麟嚴肅了起來:「願聞其詳。」
程素素試探著講了一些辯證法,矛盾原理、普遍聯繫、永恆發展,唯物論什麼暫且壓下不提。謝麟頓時來了精神:「我要想想。」
到梆子敲了三響,兩人越說越興奮,開始辯論了起來。謝麟無疑是這個時代學識頂尖的那一撥,這個學識並不是特指寫詩做文章,而是包括著方方面面的,包括哲學。程素素離開學校多少年了,謝麟每一問,她都要回憶好一陣,才能找到相應的答案。
也因發現,謝麟的世界觀介於唯物與唯心之間,唯心源於所接受的教育,唯物約摸是跟少時的經歷有關係。
兩人越討論越深入,謝麟眼睛也越亮,嘆道:「這是屠龍術啊!先前對齊王建議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想這些了嗎?」
聞言,程素素略有心虛,謝麟沒懷疑她這些想法的來歷,還道她是因為經歷的關係自己思考來的。
【我哪來這麼高的理論素養啊?】程素素不接這個話,反問道:「能教嗎?我看這些與聖人之道不是很相合。」
謝麟嗤笑一聲:「能用就行。屠龍之術、屠龍之術,可不是輕易可學的。唔,教吧。」他是最實用不過的,什麼三元及第,難道就是他一心向學才考得到的嗎?當然不是,功名在他不過是個跳板而已。選老婆的時候是真的愛嗎?怎麼可能?又不是戀-童!因為老婆的哥哥有前途,因為這姑娘有可塑性,因為在當時與祖父對抗的情況下這個性價比高。
後來兩人感情好,那才是個意外。如果沒有意外,就是個標準的模範夫婦,僅此而已。
憑嘛不學?憑嘛不教?
只不過——
「你不會拿這個到書院里去說吧?」謝麟半開玩笑地問。
程素素詫異地反問:「六爺傻嗎?」她可不想弄得滿城風雨當烈士啊!古希臘就知道蒸汽了,為嘛到工業革命才有蒸汽機?推動也不是這個推動法的。如果現在,謝麟只是個學問家,那她可以毫無顧忌地跟謝麟討論推廣學術思想,謝麟是個官僚,處在整個利益集團裡面,這牽扯就大了。
謝麟滿意地道:「是我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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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謝麟談妥了子女的教育問題,連回京之後要面對雞毛蒜皮都顯得可愛了。程素素也不總在車外晃悠了,也將小兒子捉到車內來教他每天識字的功課。
如此月余,京城在望,心境已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