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果
沒有面紗的遮蓋,她臉上的疙瘩紅紅白白,紅的是凸起,白的是開始灌膿的包尖。過不了多長時日,這些疙瘩就會開始連成一片,慢慢腐爛化膿,最後一塊塊地從臉上脫落。
她的眼因為恐懼越睜越大,彷彿能看到鏡中女子的臉裂開,骨肉剝離,漸漸變成陰森的白骨。
「啊!」
她忍不出發出尖利凄慘的叫聲。猛然一把掃掉妝台上的東西,她踉踉蹌蹌地起身,「更衣……本宮……要見……父皇……」
嬤嬤不敢耽擱,慌手慌腳地起來替她更衣,換成往常,她肯定要訓斥。可今日她滿腦子都是可怕的骨肉分離,以及自己皮肉掉落的恐怖模樣,整個人抖如篩糠,連責罵人的力氣都沒有。
文齊賢守在外面,看著公主戴著面紗,被人扶進轎子,轎子快速地往宮中而去。他心道,公主肯定是去宮中訴苦,他滿腹的安慰之詞還沒有用武之地。
永蓮公主的手一直在抖,她心裡盼望著自己中的不是骨肉分離,給金元寶浸毒,都是嬤嬤做的,她碰都沒有碰過。只不是拿過裝有金元寶的荷包,那荷包嬤嬤也拿過,永安也碰過,她們都沒有事,自己也不會有事的。
肯定是普通的毒瘡,請去的御醫無用,連個毒瘡都治不好。她要重換御醫,等她好了,一定要狠狠懲治之前的御醫。
她心裡不停地安慰著自己,身子抖得如風中的落葉,搖搖欲墜。
一進宮中,嬤嬤立馬找來軟輦,命太監們快速地把公主抬到賢妃的宮殿。賢妃正在給祁帝做腰帶,望著手中明黃的布料,滿臉泛情。
抬頭看到闖進來的女兒,她大吃一驚。
永蓮撲上來,抓著她的手,「母妃,您快去請個御醫,要醫術高超的。」
「你這是怎麼了?」賢妃看到她臉上的面紗,心裡湧起不好的預感,「咯噔」一下,不自覺得往下沉。
永蓮身邊的嬤嬤對屋內的宮女太監使眼色,大家齊齊退到殿外。
永蓮這才一把扯下臉上的面紗,毒瘡遍布的臉暴露在賢妃面前。賢妃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心跌落到谷底。
「母妃,你告訴蓮兒,這只是普通的生瘡,對嗎?」
賢妃拚命地捂著胸口,緊咬牙關,半天憋出一個字,「對。」
她扶著桌子,腿腳軟如麵條,差點站不直。永蓮死死地望著她,突然大哭出聲,「母妃,您在騙蓮兒!」
「不,蓮兒,母妃沒有騙你。」賢妃對殿外怒喝,「快去請御醫!」
永蓮哭倒在地,賢妃又喝令外面的嬤嬤宮女進來,命她們把永蓮扶上塌。
不大一會兒,一位年邁的御醫提著醫箱前來。他先是被公主的情形駭一大跳,穩重心神,先是診脈,再仔細地查看臉上的疙瘩。
慢慢他的臉色發白,「撲咚」跪下,「娘娘,公主,微臣無能為力,請娘娘另請高明。」
「你滾出去!」永蓮高喊,「沒用的老東西,連個生瘡都看不好,太醫院裡白養了一群廢物!」
「蓮兒……」賢妃急呼,連忙扶起老御醫,「你跟本宮說實話,公主這瘡為何治不了?」
「多謝娘娘,微臣活了一輩子,都沒有見過公主這樣的病。恕微臣直言,公主不像是生瘡,反倒像是中毒,微臣無能為力,請娘娘責罰!」
賢妃身子一軟,揮手讓他出去。
永蓮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空洞一片,傾刻間被人抽走所有的力氣。
「母妃,你說我是不是中了骨肉分離的毒?」
「你這孩子,怎麼如此不小心,母妃早就告誡過你,那東西碰不得,沾了一點都不行,你怎麼還如此大意?」
賢妃捂著嘴,淚水流不止。
「母妃,我沒有碰過。都是嬤嬤弄的,我也不知道怎麼就會中毒,定然是有人害我。」永蓮掙扎著起身,眼露恨意,「母妃,肯定是有人害我!」
「那你最近覺得有什麼不尋常之處?」賢妃問道。
永蓮空洞的眼盯著上方,突然尖叫,「是她,是皇姐!一定是皇姐!」
「永安?她怎麼會害你?」
「母妃,那東西我本是想用到趙雉娘那賤人生的孩子身上,卻被皇姐拿走,定然是皇姐識破裡面的東西,所以才會報復我。」
賢妃又氣又恨,氣永蓮不夠小心謹慎,恨永安多管閑事。「你皇姐就算是驗出毒,也不可能害你啊?」
永蓮雙眼射出恨光,「不!母妃,你不知道,在皇姐的心中,趙雉娘那賤人比我重要得多,我要去告訴父皇,請父皇給我做主!」
她說著,就要下塌。賢妃扶著她,和她一起去求見陛下。
賢妃清楚,這毒是沒有解藥的。高家人千辛萬苦弄來的東西,她本是想用在皇後身上的。無奈皇后一直防得嚴,她近不了身。
蓮兒是知道她有這東西,前次女兒相求,她一時心軟,就給了出去。早知會這樣,她還不如狠下心腸,不交給女兒。
為今之計,只能去求陛下,他是天子,可以召齊天下的神醫給蓮兒治病,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母女倆相扶著出門,連路都走不了,宮人們抬著軟輦,把她們抬去前殿。
祁帝正在批閱奏摺,聽聞她們求見,命太監召她們進來。
她們一進殿中,就跪在地上,永蓮哭得傷心欲絕,賢妃也是泣不成聲。祁帝大驚,走下殿來。
「你們這是怎麼回事?永蓮怎麼蒙著臉?」
賢妃哭著,替女兒摘下面紗。永蓮恐怖的臉就暴露在祁帝的面前,祁帝的雙眼危險地眯起。
「陛下,您可得為蓮兒做主啊!」賢妃伏下身,哭得雙肩顫抖。
祁帝額間青筋暴起,「你說,這是怎麼回事?」
「臣妾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御醫說蓮兒這是中毒。臣妾想不明白,是誰會害蓮兒,給她下毒?陛下……您可千萬要為她討個公道啊!」
永蓮哭得更加傷心,眼淚流在紅瘡處,鹹鹹的淚水流經有些開始爛皮的地方,帶著刺痛。
「父皇,兒臣求您,救救兒臣吧,兒臣不想死啊!」
「胡說,怎麼就會死呢?」祁帝怒吼。
賢妃哽咽不已,「陛下……宮中的御醫都說無能為力……臣妾怕……陛下……」
祁帝命人去請韓御醫,韓御醫是太醫院裡醫術最高超的御醫,是他的專用御醫。
很快,韓御醫進來。
祁帝讓他不要行禮,快給永蓮看病。韓御醫遵旨,替永蓮公主把脈。他察看著她臉上的膿包,靜心嗅聞著,心裡有了底。
「公主是怎麼回事?」祁帝開口詢問。
韓太醫低著頭,「稟陛下,依微臣之見,公主這是中毒。」
「何毒?可有醫治之法?」
「回陛下,公主毒瘡中有一股腐屍之氣。微臣懷疑公主是中了骨肉分離之毒。此毒極為陰損,在前朝一直被禁,微臣不知如何解毒,請陛下恕罪!」
祁帝的瞳孔猛地縮起,骨肉分離?這毒他是聽過的,前朝的禁物,怎麼會出現在永蓮的身上,是誰給她下的毒?
賢妃捂著嘴,壓抑地哭著,「陛下……您要救蓮兒啊!我們母女二人一直克守本份,不敢行差踏錯一步,臣妾就這麼一個骨肉。恨不得以身替之,臣妾寧願那人給自己下毒……陛下……」
韓御醫頭垂得很低,宮中陰私多,他一個臣子,只能裝作聽不見。祁帝揮退他,他鬆口氣,提著醫箱躬身出殿。
祁帝望著永蓮,永蓮的臉好像又腫了一些。他不忍地別過臉,永蓮往朝爬一步,「父皇……蓮兒不想死!父皇,蓮兒知道是誰害的……父皇,您下旨召齊天下的神醫,肯定有人能治好蓮兒的……」
「父皇會替你尋神醫的。」祁帝說完,命大太監貼皇榜昭告天下,許諾萬金,請人解永蓮公主的毒。
旨意下去,祁帝問永蓮,「你方才說,你知道是誰給你下的毒?」
賢妃忙攔著永蓮,「蓮兒不得胡說,無憑無據,說了別人也不會認的。」
「母妃,難道就因為沒有證據,我們就要生咽這口氣,任由別人作踐嗎?」
祁帝冷著臉,看著賢妃,「讓她講,朕倒要看看,是誰敢謀害天家公主?」
「父皇,是皇后!」
「蓮兒!」賢妃一把拉著她,驚恐地望著祁帝,「陛下,蓮兒是一時糊塗,沒有抵毀皇後娘娘的意思,求陛下念在她剛中毒,心緒波動,口不擇言的份上,饒恕她。」
「母妃,您不敢說,您怕她,怕她報復您。可蓮兒不怕,兒臣都是一個快死的人,她都敢給兒臣下毒,兒臣還有什麼怕的?父皇……您可知道,皇後娘娘面甜心苦,一直想除掉母妃,若不您護著,她早就得手。您看看這後宮,除了母妃生了兒臣,哪裡還有其它的妃嬪生產過?父皇……她心如蛇蠍,母妃和兒臣就是她的眼中針,肉中刺。她在宮中不好動手,兒臣一出嫁離宮,她就敢下毒,其心之惡毒,父皇您要明查啊!」
永蓮說完,伏地磕了幾個頭。賢妃似是驚呆了,半天都說不出一個字來。
等賢妃回過神來,連忙向祁帝請罪。祁帝的臉冷若寒冰,殿內氣壓低沉,如死寂一般。
半晌,祁帝的聲音飄出來,「你扶永蓮回去休息,朕會請人治好她的。今日的話,朕就當沒有聽過,你們也不可再提。」
「父皇!」
賢妃捂著永蓮的嘴,扶她起身出殿。
祁帝背著手,站在殿中,殿中空無一人,四面金碧輝煌。明明是早秋涼爽宜人,他卻覺得透骨心寒。
他背著手出殿,殿外氣爽天高,晴空萬里。他慢慢地走著,沿著白玉青磚,不知不覺中,竟走到德昌宮的門口。
琴嬤嬤眼尖地瞧見他,連忙出來迎駕,皇后聽到動靜,也出來相迎。
皇后因為前段日子生病,臉色略顯蒼白,加上脂粉未施,未著鳳袍,僅穿著簡單的宮裙。髮髻松挽,水眸盈盈,如病芙蓉一般,嬌弱若人憐。
祁帝目光沉沉,透著一股懷念,又帶著一絲心痛。
「陛下,您怎麼不派人通傳一聲,臣妾儀容不整,讓陛下您見笑了。」
「朕不過是隨意走走,不想竟走到皇后這裡。」
「原來如此,陛下您請。」皇后說著,立在一邊。
祁帝走進殿中,皇后看出他有話要說,摒退宮人。殿中只剩夫妻二人。
「永蓮中毒,朕心中煩悶。」
皇后驚呼,「永蓮中了毒?是何毒,有沒有查出下毒之人?」
祁帝盯著她的眼,「皇后可曾聽說過骨肉分離?「
皇后的臉變白,不可思議地望著他,然後眼裡的驚訝慢慢收起,漸漸轉為深沉,「臣妾聽過,事實上在兩天前,臣妾還聽過這個名字,是從永安那裡知道的。」
「永安怎麼會和你提此毒?」
皇后緩緩地起身,跪在祁帝的面前,她抬起頭,面上光潔的皮膚白得透明,眼裡堅韌隱忍。
「陛下,永安是心裡慌恐,才會和臣妾提起此事。陛下可還記得,胥家的少夫人產子,生下胥家的嫡長孫?胥家嫡長孫洗三,永安受邀前去,不想竟碰到永蓮,永蓮是不請自到。永安顧念姐妹之情,替永蓮備了洗三禮。但不想永蓮是有備而去,也備了洗三禮,是用荷包裝著的金元寶。永安怕永蓮過意不去,就把永蓮備的洗三禮收起,自己拿回府。」
皇后說到這裡,停頓一下,祁帝的眼深深地直視她,她再接著道,「誰曾想到,永安身邊的嬤嬤看出荷包有異,裡層竟是用羊皮做的。嬤嬤是個小心謹慎的性子,想著一般人用羊皮包的東西,都不能以手觸之。她解開荷包,聞到一絲異味,心裡懷疑,請人查驗,誰知竟查出金元寶不對勁,像是被什麼藥水浸泡過。永安忙請御醫,御醫告訴永安,元寶所浸之毒,是前朝的禁物,名喚骨肉分離。」
祁帝的眼神變了。
皇後面露苦意,「永安大驚,此事非同小可。她不敢去質問永蓮,害怕問出什麼,傷了姐妹的情義。於是告訴臣妾,臣妾也拿不準主意,一直瞞著沒說。」
「你說,永蓮準備的東西是給胥府嫡長孫添盆的?」
「沒錯,那骨肉分離之毒何其陰損,但凡是沾上一滴,就能讓人送命。胥家嫡長孫不過是初生嬰孩,哪裡經得住?臣妾事後聽永安說,嚇得是心驚肉跳,又怕弄錯,誤怪永蓮,一直不敢說出口。方才您說永蓮也中了這毒,臣妾想著,是不是永蓮自己不小心弄到的?」
她說完,望著祁帝,祁帝也看著她,兩人不再言語。
一刻鐘后,祁帝離座,不發一言地離開德昌宮。皇后一直跪著,直到琴嬤嬤進來扶她,她才起身。
她的眼裡冰涼,死死地按著椅子。
「娘娘,宮中都在傳,說永蓮公主中了毒,陛下已下旨,廣貼告示,求神醫解毒。」
骨肉分離之毒,在前朝就無人能解,要不然那寵妃也不會死。
皇后重新坐下,琴嬤嬤替她捏腿,方才跪得太久,腿腳發麻。
「舜兒在寺中可好?」
「娘娘放心,奴婢派人照應著。二皇子和韓王世子,與寺中的僧人們一起,誦經吃齋。韓王世子可是當過幾年和尚的,有他在,二皇子適應得很好。」
皇後點頭,神色緩和一些。
賢妃宮中,永蓮方才精神崩潰,大哭大鬧,喝過安神葯,已經睡下。賢妃坐在塌邊抹眼淚,心裡恨意交加,怪女兒做事不小心,在心裡祈盼陛下能請來神醫,治好女兒的毒。
同時偷偷寫了一封信,命自己的心腹送出宮,送到娘家的手中,問那制毒之人可有解藥?
她五內俱焚,望著躺在塌上的女兒,女兒臉上的毒瘡似乎更多了些。她心如刀割般,恨不得衝到德昌宮,把那女人殺了。
祁帝進來,賢妃的眼淚止不住,不停地滑落,「陛下……蓮兒太遭罪了,您可一定要治好她,懲治兇手啊!」
「她確實遭罪,不過是咎由自取,自食惡果。」祈帝的聲音冷冷的,帶著寒意。
賢妃大驚失色,「陛下,您這是何意?」
「何意?」祈帝的手中拿著一封信,丟在地上,「你說朕是何意?」
賢妃低著,看到地上的信,正是不久之前,自己派人悄悄送出宮的。難道信被陛下給截去?陛下必是看過信,才會如此質問她。
她身子一軟,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