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甘
門外,寂靜無聲地站著一堆人。
為首的是祁帝,他冷著臉,沉如暗夜。他的身邊,是焦急萬分的皇后。皇后聽到裡面的動靜,永蓮瘋狂的聲音清晰地傳出來,她幾次想衝進去,都被祁帝派人攔住。
「陛下,您為何攔著臣妾?永蓮已經瘋魔,要是真傷了胥老夫人和胥少夫人,皇家如何向胥家人交待?」
「永蓮傷不到她們。」
「臣妾知道,侍候永蓮的都是您的人。可您不知道那骨肉分離之毒有多厲害,萬一沾上一滴,就會釀成悲劇。」
祁帝面無表情地看她一眼,「你既然知道侍候永蓮的是朕的人,就應該明白,永蓮手中怎麼可能還會有骨肉分離的毒。」
永安忙扶著皇后,「母后,您是急得亂了方寸,怎麼能不相信父皇?父皇怎麼會由著永蓮亂來,必是有萬全的把握,胥老夫人和胥少夫人都不會有事的。」
皇后緩口氣,「陛下恕罪,方才臣妾失態了。」
祁帝沒有說話,面向著緊閉的門。
門內,永蓮步步逼進。雉娘明白她的意圖,她一旦動手,藥水四灑,在場所有人都逃不掉。
胥老夫人想把雉娘往後扯,雉娘搖頭,「祖母,沒用的,她的目標是我,她不會放過我的。」
永蓮笑得瘋狂,「你倒是看得明白。沒錯,本宮要你死,怎麼會讓你躲過去?今天在這裡,誰也護不住你,你要是個聰明的,就趕緊上前受死!」
雉娘的身子慢慢彎下,她才產後不到十天,身子還虛著。所幸孕期身子養得好,產後虛汗也排得差不多,身體還能挺住。
她快速地拔掉鞋頭,頭花帶出匕首,她緊緊地握在手中。
永蓮一愣,隨後嘲諷大笑,「你這個賤人果然心眼多,胥老夫人你看清楚,她是個什麼樣的女子?如此一個心機深沉的女人,你們胥家還要留著嗎?」
「心計多怕什麼,只要身正,不起歪心思,再多的心眼也無妨。」胥老夫人堅定地道。
雉娘一手握匕首,一手護著胥老夫人。只要永蓮敢把藥水灑出來,她就和對方同歸於盡。
永蓮已經走得很近,宮人們竟閃到雉娘她們的後面,裝模作樣的抓人,卻始終沒有抓住她們。
雉娘緊緊地盯著永蓮手中的瓶子,永蓮笑著,揚起手,突然手垂下去,抱著手臂哀叫不已。
一隻箭赫然射在永蓮的手上,她手上的藥水酒了自己一身。
門被撞開,雉娘抬頭望去,就看到急匆匆趕來的皇后。牆頭上,立著兩個御衛軍,他們的手中握著弓箭。
皇后的身邊,是永安公主。
她們的身後,是陰沉著臉的祁帝!
永蓮顧不得手上的痛,拚命衝過來,撲向雉娘。宮人們眼疾手快,把她制住,她瘋狂地大喊,「父皇,趙雉娘這個賤人想害兒臣,您快把她賜死!」
祁帝望著她,目光沉痛。她猶不知覺,不停地喊著,要他賜死雉娘。雉娘飛快地把匕首插回去。
皇后看雉娘她們無事,提著心放下,小聲地對胥老夫人致歉,「老夫人受驚了,永蓮已瘋,本宮失察,累你們遭罪。」
「皇後娘娘言重,臣婦和孫媳無事,倒是永蓮公主,看起來瘋得不輕。」
「確實如此,本宮會命人好好看著的。」
永安朝雉娘笑一下,兩人互相點頭示意。
永蓮看到永安,眼裡的癲狂愈盛,「你怎麼會沒有事?那東西你也碰過,你不是應該要和我一樣,受這骨肉分離之痛,你為什麼會沒事?」
她最後那句是吼出來,憤怒不甘。
祁帝閉眼,胸口悶疼。什麼姐妹相親,兄友弟恭,果然是他的一廂情願!
永蓮公主還在喊叫著,宮人們緊緊地抓著她。祁帝轉身,眼睛望著雉娘,似是不經意地掃一眼她的鞋子,什麼話也沒有說。
雉娘和胥老夫人連忙行禮。
「你們平身吧,胥少夫人身子還未好,朕派人送你們出宮。」
祖孫倆忙謝恩,太監走出來,要領著出宮。
永蓮突然大叫,「趙雉娘,你不能走。都是你害得本宮,本宮要你陪葬!」
她看到地上的銅簪子,甩開宮人們的手,飛快地撿起簪子,朝雉娘這邊撲奔過來。
雉娘聽到喊聲回頭,就看到永蓮公主握著簪子,面目猙獰地朝自己撲來。她還未近身,御衛軍們就把她攔下。
她手上的簪子不停地往御衛軍們的手臂扎著,嘴裡叫嚷著要雉娘去死。她的髮髻已散,落在臉上,和膿水粘在一起,令人生嘔。
「你鬧夠了沒?」祁帝大喝,「你說要見胥少夫人,朕同意了。你還想怎麼樣?」
「兒臣還想怎麼樣?」永蓮反問,痛哭流涕,「父皇……兒臣就要死了……您說兒臣還想怎麼樣?」
「所以你想更多的人陪葬!」
「沒錯……兒臣是公主,趙雉娘這樣的賤人給兒臣陪葬,是兒臣對她的抬舉。她要是個識趣的,就自行了斷……」
「住口!」
她的聲音嘎然而止,望著祁帝。
祁帝對著胥老夫人,「胥老夫人受驚,永蓮身中奇毒,心智全無,她的話你們不要放在心上。」
「陛下放心,臣婦體諒公主的心情。」
「兒臣沒有瘋……父皇,兒臣不甘心,不甘心哪!」永蓮喊叫起來,怒視著雉娘,「趙雉娘這個賤人,憑什麼過得比兒臣好,她憑什麼能嫁進胥家,還生了兒子?而兒臣……明明是天家公主,本應該享受天下最尊貴的生活,嫁給任何一個想嫁的人,為什麼?為什麼就不能如願?兒臣有今日,都是趙雉娘害的,父皇……您就可憐可憐兒臣吧!兒臣是公主,她不過是個賤人,讓她給兒臣陪葬,那是抬舉她!」
「你住口!」皇後站出來,指著她,「胥少夫人是本宮的外甥女,是胥家明媒正娶的少夫人。你一口一個賤人是叫著,哪裡像個天家公主?你把皇家的禮儀教養忘到哪裡去了?如此草菅人命,視王法於無物,哪裡像個尊貴的公主?本宮念賢妃僅你一個骨血,讓她親自教養你,她就是這樣教養的?給皇家教出一個毫無禮義廉恥的公主?」
永蓮哈哈大笑,反唇相譏「你當然向著她,她是你的外甥女。我知道,你一直都恨母妃,恨母妃生了我!你貴為皇后,如此善妒不能容人,哪配母儀天下!是父皇,被你的模樣迷了眼,你和你的賤人外甥女一樣,都是用美色迷惑男人的賤女人!」
「放肆!」祁帝怒喝,「永蓮,父皇看你,是真瘋了!」
「兒臣是瘋了,被你們逼瘋的!」永蓮淚水不止,「父皇,您喜歡過母妃嗎?您就那麼輕易地賜死母妃……可曾有半點的情份!而皇后呢……她高高在上,掌控著所有後宮女人的生死,除了兒臣,這後宮之中哪裡還有其它的妃嬪有孩子?父皇……您難道還不明白,皇后就是個蛇蠍……是她害得您子嗣單薄……」
「閉嘴!」
「父皇……」
「把公主拉下去,好生看管。」
「父皇……」永蓮拚命地掙扎著,卻抵不過御衛軍的力氣。她瘋狂地大叫著,被御衛軍送回殿中。
祁帝沒有看皇后,也沒有看永安,慢慢地走出去。他身邊的大太監上前詢問是否要用龍輦。他擺手,一步一步地朝前殿走去。
皇后立著,望著他的背影。
永安上前,站到皇后的身邊,「母后,我們也回去吧!」
「好。」
屋內,永蓮的咒罵聲不斷,裡面傳來「噼里叭啦」的響聲,不知是摔碎什麼東西。永安回頭,嘆息地搖搖頭。
那邊胥老夫人和雉娘,一出宮就看到胥良川高瘦的身影。他站在宮外,一身青色袍,寬袖窄腰。神情肅穆,眼睛死死地盯著宮門口。
一看到她們的身影,急忙上前相扶。
胥老夫人笑道,「川哥兒是來接祖母,還是來接大哥兒他娘的?」
胥良川見祖母還有心情玩笑,提著的心放下。雉娘朝他微笑,他扶她們上馬車。自己則騎著馬跟在馬車的後面。
一回到府中,雉娘就被胥良川抱下馬車,她滿臉羞赧,小聲地道,「你快放我下來,祖母還看著呢。」
「川哥兒快把雉娘抱進去,她月子還沒出,快回去養著。」後面的胥老夫人催促胥良川。
胥良川邁開大步,疾行把雉娘抱進房間,放在塌上,蓋好錦被。雉娘喚來烏朵,擦拭身子然後換衣。換過衣后,胥良川抱著大哥兒進來。
她半天沒見兒子,想得緊。大哥兒已經醒來,嘴巴動著想找吃的。她解開衣襟,把兒子抱進懷中,大哥兒聞到食物的香味,立馬吸吮起來。
胥良川就那麼看著母子倆,眼睛都沒有錯開一下。
三天後,永蓮公主身上的肉開始腐爛,皇榜還是無人揭。五天後,她大腿上掉了一塊肉,她抓著那塊腐肉,感覺不到一點痛。
她恨!
她心裡盼望著,父皇能給她請來神醫,解她的毒。可是沒有,除了宮裡的御醫每天過來,給她喝了無數的苦湯,身上抹著厚厚的藥膏,宮外沒有一個人進來。
即使是如此,她身上的肉還是快速地腐爛。她躺在塌上,眼睛睜得大大的,難道她就要這般死去,她好恨哪!
屋內有兩個宮女,她們站在角落裡,連呼吸聲都聽不見,如同活死人一般。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宮外的皇榜遲遲不見有人去揭。祁帝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御醫們個個戰戰兢兢,他們天天不敢合眼,不眠不休地查閱藥典,配比新葯,可是書中沒有此毒的記載,配出的新葯也沒能阻止公主身上的肉日漸腐爛。
他們個個熬紅了眼,胡茬叢生,衣餿體臭,卻不敢停留一會。生怕天子一怒,他們就會人頭落地。
隨著身上皮肉開始脫落,萬蟲噬咬般的痛叫人恨不得一刀結果自己的性命。永蓮的眼神越來越灰敗,等她臉上掉下一塊肉后,她望著鏡子中的人,滿臉的爛肉,還有一個血窟窿,形如惡鬼。
她嚇得尖叫一聲,連滾帶爬地爬到門邊,拍著從外面鎖死的門,拚命地呼喊著,「父皇……您救救兒臣,兒臣不想死啊!」
門外,祁帝背手站著,聽到她的聲音,身子晃動一下。韓御醫和太醫院的其它太醫們跪在不遠處。
拍了半都沒有人答應,她絕望地倒在地上。痛苦地捂著臉,手上全是血水膿汁,在地上翻滾著,不停地喊叫著。
不,她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她不要死的時候只剩一具白骨,她不要就這麼凄慘地死去!她要問問大公子,她到底哪裡不如趙雉娘,大公子為什麼看不上她?
「父皇……兒臣要見胥良川……」
門外面的祁帝身子又晃動一下,似乎沒有聽到她的話。
「公主的毒,半點法子都沒了嗎?」
御醫們不敢回答,齊齊地望著韓御醫。韓御醫深吸口氣,低聲回道,「回陛下,微臣們無能為力。」
「無能為力?」祁帝輕喃,「那就這麼看著公主慢慢死掉嗎?」
韓御醫低下頭,永蓮公主中的這毒太過陰損,皮肉一塊塊腐爛剝離,如同凌遲一般,慘不忍睹,痛起來生不如死。與其遭大罪而死,還不如給她一個痛快。
他是這般想的,卻不敢說出口。
永蓮公主還在叫著要見胥良川,祁帝轉過身來,「召胥大人進宮。」
太監馬上去傳旨。
胥良川正在翰林院當值,聽到傳召,他理理衣袍,隨太監進宮。
太監把他帶到,他對祁帝行禮。
祁帝沒有叫他起身,屋內的永蓮聽到他的聲音,欣喜地叫起來,「父皇,是胥大公子來了嗎?您讓他進來,兒臣有話和他說。」
她從地上爬起來,坐在鏡子前,鏡子中映出血肉模糊的臉。她捂著,慌亂地找出面紗,戴在臉上。
「朕召你來,是想問你。公主對你一片痴心,你可知曉?」祁帝問胥良川。
「微臣不想知道,在臣心中,僅有臣妻一人。其它女子,是否有情,臣不知曉,也不想知曉。」
「哼!你如此蔑視皇家,就不怕朕降你的罪!」
「陛下千古明君,怎麼會無緣無故地治臣的罪。」
「父皇……」永蓮的聲音在屋裡響起,「您快讓胥公子進來,或是放兒臣出去,兒臣有話要問他。」
祁帝沒有應她,又問胥良川,「你可知公主想問你什麼話?」
「微臣不知,微臣已有妻室,為了避嫌,不敢和公主單獨相處。如若公主有話要問臣,就請公主現在問吧。」
永蓮在屋子裡聽到他的話,大怒,「好你個胥良川,本宮如此真情相待,你竟百般推脫!本宮問你,你可知那趙雉娘的真面目,她可不是一個嬌弱無依的女子,她心機之深,進宮都隨身帶著利器,分明是個手段極狠的女人。本宮只想告訴你,你被她騙了!」
胥良川聲音平靜,「回公主的話,臣妻性子剛柔相濟,臣在初識時就已知曉。」
「你知道!」永蓮不敢相信,他知道趙雉娘的真面目,為何還會娶她,「為什麼,你為什麼還會娶她?」
胥良川的背挺得筆直,「因為臣喜歡她,這輩子只會心悅她一人。」
祁帝眼神露出不一樣的情緒,望著他。跪在地上的御醫們頭死死地低著,沒有人敢抬頭看一眼,看一眼此刻的胥良川。
「為何?」祁帝問道。
「回陛下,臣與妻初識時,她正處於困境之中。雖然不敵,卻拚死相抗,如此堅毅的女子,臣平生第一次見到,深感震撼。世間男女之情,都是一個緣字,礫石珍珠,各人心頭所好。臣的眼中僅能看見她一人,今生今世永不相離。」
他的語氣平淡,卻字字千金,砸在永蓮的心頭,砸在祁帝的心上。
永蓮不能接受,她覺得聽了他的話,全身的皮肉連骨頭都在痛,如千萬把刀,在一塊塊地割著她的肉。她痛得重新滾在地上,嚎叫不已。
「你下去吧。」祁帝深深地看他一眼,命他退下去。
胥良川伏地叩首,起身告退。
屋內的永蓮聲音一聲慘過一聲,祁帝轉過頭,「備一碗安樂湯,送進去吧。」
韓太醫低頭允諾。
祁帝抬起腳,打了一個踉蹌。大太監趕緊上前挽扶。
他擺手,「朕無事。」
大太監從背後望去,看到他髮髻間有銀光,細一看,竟是幾根白髮。
陛下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