雉娘
距帝都一千多里的臨洲城,自古以來都是江南富庶之地,地肥糧多,商賈雲集,臨洲城往東,就是渡古縣,渡古縣靠近運河,通都運河從渡古縣城穿過,碼頭上一片繁忙,往來的船隻都要在此處停靠,補給採買,商賈們出手大方,帶動了當地的酒肆行當,酒旗迎風高展,樓內肉菜飄香,進出的商客絡繹不絕。
運河的碼頭上,搬運貨物的苦力們忙個不停,這份營生也讓當地的壯丁們能拿到不少的工錢,全家人混個溫飽,放眼整個臨洲城,渡古是出了名的富縣。
渡古縣衙座落在城東邊,莊嚴肅穆,衙府的後院里,住著現在的縣令趙書才的家眷。
院子西屋的外間,趙縣令與夫人董氏坐在椅子上,面色不虞,下面的小凳上,一位素色衣裙的嬌美婦人哭得梨花帶雨。
趙縣令黑著臉,他本就膚色深,眼下尤其顯得難看,方臉闊耳,身形粗壯,委實不像是一縣父母官,倒像是鄉村的農夫,本也不差,趙家從他往上數五代,都是在土裡刨食的庄稼人。
其夫人董氏,畫著極濃的妝,臉刷得雪白,唇抹得腥紅,有些看不出本來的面目,不過從妝後有些嚇人的樣子看,本身長得也不過爾爾,極為普通,與一般的農婦無異。
小凳上的婦人則完全不同,脂粉未施的臉上,淚痕斑斑,妙目盈淚,淚珠兒如斷線的珍珠一般,順著白凈的面頰往下淌,讓人心生不舍,我見憂憐。
董氏與婦人的傷心不同,眼中全是幸災樂禍,她張著腥紅的嘴,「鞏姨娘,也是我這個主母心慈,讓你自己養著三姑娘,可三姑娘讓你養在身邊,倒是壞了性子,不知從哪學來的狐媚招數,一個未出閣的姑娘當眾與男子糾纏不休,我這個做嫡母的不過是說兩句,就尋死覓活。」
趙縣令瞪她,董氏搖下手中的團扇,撇下嘴,「三姑娘心氣兒高,別的公子看不上,倒是好眼光瞧上鴻哥兒,趁著鴻哥兒下學之際,前去痴纏,也不看下自己的身份,鴻哥兒可是少卿大人的嫡長子,哪裡是她一個庶女能高攀的。」
一席話說得趙縣令面色發沉,董氏換了口氣,「老爺,三姑娘被養得性子輕浮,別人只會說我這個嫡母的不是,妾身著實委屈。」
鞏姨娘淚痕猶在,乞憐地看著趙縣令,「老爺,三姑娘自小性子如何,別人不知,您還不知嗎?」
趙縣令憶起三女兒怯懦的樣子,不悅地盯一下董氏,「就你這婦人嘴裡沒個好話,鴻哥兒和雉娘也算是表兄妹,在一起說個話,旁人也不會多想,偏到你的嘴裡,就成了和男人拉扯。」
被丈夫訓斥,董氏恨極,手中的帕子絞得死死的,狠剮一下鞏姨娘,又看向前內室,大夫進去有一會,裡面連個動靜都沒有,若三姑娘真有個三長兩短,看她怎麼收拾這小賤人。
不一會兒,一位年長的白須大夫提著醫箱出來,鞏姨娘急忙上前,「王大夫,三姑娘如何了?」
王大夫撫下須,不看她一眼,對著上座的人,「回大人,夫人,小的已儘力施救,三姑娘…許是耽擱的時辰太長,怕是…」
「不,不會的…」鞏姨娘哭喊著,衝進內室。
內室中,面容慘白的少女躺在塌上,年歲約十六七,正值妙齡,少女雙眼緊閉,長睫如羽扇,柳眉粉唇,膚色白得凈明,吹彈可破,巴掌大的小臉蛋兒惹人心憐,她了無聲息地躺在那裡,像被粗魯折斷的嬌嫩花兒。
脖子處的紅痕觸目驚心,鞏姨娘撲上去,哭得傷心。
隨後趙縣令和董氏走進來,趙縣令的眼中有一絲惋惜,三女兒長相出眾,雪膚花貌,以後無論是聯姻或是結交顯貴,都是一個好助力。
董氏見塌上的少女似乎已無生機,只覺心內暢快,三姑娘生得貌美,將自己的女兒都壓得抬不起頭,夫君也對她頗為重視,言語間還想替她攀一門高親,這讓人如何能忍。
她對著自己身邊的婆子喊道,「你們還不快將姨娘拉開,人死燈滅,理應入土為安,切莫再擾了三姑娘的生魂。」
婆子們就要上前,去拉扯鞏姨娘,鞏姨娘哭得越發大聲,哀求地望著趙縣令,「老爺,三姑娘身子溫熱,妾不相信她已經…求老爺,讓妾再守一會兒,說不定等下三姑娘就會醒來。」
「鞏姨娘,將將斷氣之人,身子都是溫熱的,收斂之人常趁著這溫熱之際,替死者更衣凈面,你讓開,三姑娘的後事要緊。」
「不…」鞏姨娘死死地撲在塌上,將女兒護住,兩位婆子不敢使全力,鞏姨娘是大人的心頭肉,若說背著大人,她們不會客氣,可眼下大人還站在屋內看著,她們是不敢放肆的。
董氏略帶委屈地看著趙大人,「夫君,你看,妾身一片好心,倒是枉作壞人。」
她用帕子擦下眼角,有白色的粉末子掉下來,趙大人厭惡地轉過頭,看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愛妾,憐惜地出聲,「憐秀,夫人說得倒是沒錯,雉娘的後事要緊,你讓開吧。」
「老爺…」鞏姨娘淚流滿面地搖頭,看得趙大人的心又軟了幾分。
董氏恨得不行,對兩個婆子使個眼色,兩個婆子又上前去拉鞏姨娘,鞏姨娘死死地護著塌上的少女,不肯起身,突然似聽見一聲極輕的咳嗽聲,她驚喜地抬起頭,就見塌上的少女眉頭皺了一下,又咳嗽一聲。
她歡喜地叫著,「三姑娘,你可醒了。」
趙大人和董氏看見這一幕,一個鬆口氣,帶著高興,一個猶不甘,滿眼怨毒。
塌上的少女長長的睫毛顫了幾下,睜開雙眼,她孱弱的面容像玉瓷一般,如墨雲一般的髮絲散在枕頭上,水眸看起來朦朧一片,帶著茫然,粉白嫩唇無血色,分外的嬌弱,讓人想抱在懷中好好地呵護。
趙大人讓下人去將未走遠的王大夫追回來,老大夫氣喘吁吁地進來,就對上少女的目光,他一驚,連忙上前探脈。
半晌,王大夫撫須道,「三姑娘應是剛才一口氣憋著沒上來,眼下許是被人一動,反倒是將那口氣頂出來,得了生機。」
他這一說,鞏姨娘喜極而泣,剛才那兩個婆子使勁地拉她,她緊緊地抱著三姑娘不撒手,可能就是這樣,反倒是救了三姑娘一命。
董氏臉色陰霾,狠狠地剮兩個婆子一眼。
王大夫開了一個外創的方子,讓人敷在少女的脖子上,再纏上布條,又重開一個調養的方子后,便起身告辭。
趙大人讓下人送上雙倍的診金,並對王大夫使了一個眼色,王大夫心中明白,此事不宜外傳,關係著縣令家小姐的閨譽。
塌上的少女始終一言未發,鞏姨娘哭起來,「三姑娘…」
少女垂下眼眸,長睫顫動,似未清醒。
鞏姨娘不敢大聲,淚水如漣,捂著嘴哽咽,「三姑娘,你為何要想不開尋短見,幸好老天保佑,烏朵這丫頭髮現的早,要不然…你讓姨娘可怎麼活得下去啊?」
董氏閑閑地道,「鞏姨娘,雉娘才醒來,你就跟哭喪似的,小心又驚動閻官,將雉娘未定的魂給勾走。」
少女睫毛掀起,似無意般地看了她一眼。
董氏只覺後背一涼,待細看,又見塌上的少女半垂著眼,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
暗道自己眼花。
趙縣令不喜道,「雉娘才剛醒來,你說什麼閻官,也不嫌晦氣。」
「老爺,我這也是心急。」董氏露出委屈的神色。
趙縣令哼了一聲,看向鞏姨娘,「憐秀,雉娘才剛醒來,又敷過葯,還沒什麼精神,最該好好休息。」
鞏姨娘抹著淚不舍地站起來,神色哀傷地同他們一起走出房,房內只餘一位黑瘦的丫頭。
少女聽見關門聲,復睜開眼,指了指桌上的白瓷杯子,又指下自己的喉間,黑瘦丫頭眼腫如桃,定是被淚水泡的,見她的動作,明白過來,自責道,「都是烏朵粗心,三小姐必是口乾。」
叫烏朵的丫頭斟滿一杯子茶,將她扶起,腰上墊個枕頭,杯子端到她嘴邊,她伸手接過,慢慢地小口喝著,嗆了幾下,一杯下肚,喉嚨處舒適不少。
少女將杯子遞給烏朵,不經意地看到自己的雙手,十指瑩白透亮,纖纖如玉,她一愣,垂下眼眸。
烏朵以為她是累了,忙又扶著她躺下。
雉娘,如今她叫雉娘。
少女盯著頭頂的幔帳,眨下眼,緩緩地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