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正文終
冬至遙遙仰望龍深,聽見他道:「我說過,讓你不要過來。」
「你在這裡,我怎麼可能不過來?」
冬至笑了一下,剛才在深淵裡召來天雷破開魔氣,他的精神氣力都消耗得差不多,連說話也帶著喘息,但語氣神情卻都十分平靜,遠比他躍入深淵地獄時要冷靜得多。
若說剛進來時還有對死亡與未知的恐懼,這種恐懼已經隨著時間的流逝,他沒有被魔氣擊垮,最終見到龍深而徹底消失。
「師父,我來帶你回家。」
龍深半天沒有說話,許久之後,才終於露出一個近乎詭異的笑容,雖然這個笑容在離得很遠時,冬至無法看清,但對方妖異古怪,與剛才截然不同的語調,他卻立刻能辨認得出,此刻說話的不是龍深。
又或者說,龍深吸收一半魔氣之後,剛剛蘇醒過來的波卑夜正好接管了他的身體,但或許是龍深的意志力太強,或許是波卑夜的力量此刻還不足以稱霸整個深淵,那位可怕的魔王現在還未能完全控制那具身軀,但留給他的時間也不多了,再拖下去,龍深肯定會繼續虛弱下去。
想及此,冬至不再猶豫,抬步踏上台階,穩穩落步,一步步往上。
魔氣呼嘯而來,又被他一劍斬開,瀰漫籠罩在台階上的重重魔障,就這樣被一劍又一劍破開缺口。
深淵之中沒有光,所有光都來自於長守劍的劍光,那像是漫漫長夜中一道光,偶爾強盛,偶爾微弱,卻永不熄滅,在狂風中屹立不倒,在暴雨里歷經摧折。
微光化為幼苗,又最終成長為參天大樹,遮擋一方風雨,也護住曾經扶持幼苗長大的人。
龍深望著遠處拾階而上的人影,半邊嘴角微微揚起,安寧的眼神里微光蕩漾,似藏千萬星海。
「等他來到你面前,我就用你的身體,親手殺了他,這樣是不是更有趣?」波卑夜如是說道。
「你做不到。」龍深淡淡道,「如果你可以完全操控我的身體,我早就不存在了。」
他絕不認為此刻在他身體里的這位天魔本尊是什麼善類,對方之所以沒有動手,不是因為憐憫或好玩,而是因為對方還沒有足夠的力量。
這聽起來似乎有點滑稽,但事實如此,八方伏魔陣存在的意義,不僅是封住深淵與人間的通道,更有鎮壓削弱魔氣的作用,波卑夜在深淵中沉睡這麼多年,因通道打開,與世間陽氣生機連接而醒來,本該氣勢磅礴重掌深淵地獄,但事情卻在龍深身上出了意外。
龍深在陣眼以自身為容器,吸收了幾乎所有逃逸出去的魔氣,雖然瀕臨失控邊緣,但當時力量已經極為強大,他怕自己失去理智之後反成禍害,所以選擇跳下深淵,化解這場劫難。
從縱身一躍的那時起,他就沒想過出去。
誰知誤打誤撞,這個決定,反而壓制了蘇醒過來的天魔。
因為波卑夜想去人間世界,但因天道規則所限,它註定無法以本體出現,只能藉助龍深的軀殼,但等它與龍深合體之後才發現,此人並不像想象中那麼好控制,龍深擁有的魔氣與他不相上下,意志力更是強大,雙方僵持不下,波卑夜的力量被壓制,但龍深也無力驅趕波卑夜。
這就是為什麼冬至和魚不悔他們猶有掙扎的餘地,龍深在受制于波卑夜的同時,也在用自己的方式保護著他們。
但隨著在深淵地獄的時間越來越長,龍深也只會越來越虛弱,這具身體的控制權,最終將被波卑夜徹底奪走,屆時恢復所有力量,而又擁有人類軀殼的天魔波卑夜,才將會是真正的恐怖魔王。
黑色魔氣在周圍翻湧不休,咆哮怒號,龍深現在被魔氣深入侵蝕之後,幾乎不用刻意去感受,就能聽見這些魔氣的心音,充滿了無數黑暗慾望的波動,能夠令任何正常人類瞬間陷入癲狂。
「看他的掙扎多麼徒勞!」波卑夜笑吟吟望著冬至舉步維艱的身影。
他抬手朝虛空一點,魔氣從指尖湧出,在半空幻化為一隻漆黑的鳳凰,本該絢麗的尾羽劃了個圈,留下的卻是狂風般朝冬至席捲而去的魔氣。
被劍光劈開的魔氣之後,一隻渾身漆黑的鳳凰從天而降,向冬至洶洶撲來。
鳳凰身上的魔壓遠比剛才更加濃郁,那是波卑夜從自身分化出來的一部分魔氣,屬於遠古深淵之力,以龍深全盛之力,對付起來尚且有些棘手,更不要說此刻只剩一人勢單力孤。
但冬至不為所動,依舊揮劍正面迎上,步天罡氣聚於劍身,劍氣與鳳凰口中噴出的黑火相撞,霎時迸齣劇烈震蕩的動靜!
……
魚不悔慢慢走向那棵桃花樹,熟悉的情景再度勾起他內心最深重的愧意,勾起對故人的回憶,但柳四更多的是戒備,對他而言,桃樹不是同類,而是已經魔化,不該出現在這裡的異物。
樹下站著一個人,白色衣裳,束髮高髻,面容清雋,帶著微微笑意,似等候已久。
「魚腸劍,好久不見。」對方道,視線落在柳四身上,詫異道,「沒想到還能在這裡遇見有緣人。」
柳四一怔:「從何說起?」
桃樹笑道:「難道你不也是樹木所化嗎?要不是看見你,我都快忘了我的原形也與你一樣。」
柳四沒有同類相逢的驚喜,反而擰起眉頭。
在他看來,桃樹是根據魚不悔記憶幻化出來的魔物,是魚不悔的心魔,它也許對魚不悔的過去了如指掌,卻不可能知道柳四的來歷。
柳四忍不住開始懷疑自己剛才的判斷。
「你還是桃樹嗎?」他問對方。
白衣人含笑:「世間一點魔念未熄,魔物就等於永生不死,當初魚腸劍雖然殺了我,但我化魔之後,不入輪迴,無法轉世投胎,做樹做人,都求而不得,只好繼續留在這深淵之中,等待有朝一日,能有人想起我,前來救我脫離苦海。」
對方說罷,頓了一頓,溫和地問:「你們是來救我的嗎?」
既然是魔物,那就沒有什麼可說的,柳四道:「過往種種,陰差陽錯,非誰人所願,魚不悔欠你的,已經還給你了。」
「還?」
桃樹像是聽見什麼笑話,溫和神色消失無蹤,露出一種近似嘲諷的表情。
「他拿什麼還!如果不是為了救他,我不會毀掉半生修為,如果沒有修為受損,後來我也能及時脫身,不至於被人一把火燒了!我自落地生根,成長於天地間,庇護了多少在枝葉間棲息的生靈,為多少人遮風擋雨,我從來沒虧欠過誰,為什麼卻要被這麼對待!」
當畢生所有委屈發泄不出,那只有化為怨毒,才能繼續留存意識,他咬牙切齒道:「憑、什、么!」
這三個字,字字含恨,既是詰問柳四,詰問魚不悔,更是詰問天地不公。
他身後的桃樹若有感應,頓時沙沙作響,劇烈搖動,桃花片片飄落,灑下漫天花雨,但對柳四而言,這卻絕不是什麼浪漫,而是赤|裸裸的殺機!
柳四反應極快,拽住魚不悔就往後退,但桃樹的動作更快,那些花瓣飄落半空,倏然一頓,朝他們激射而來,鋪天蓋地,避無可避!
「魚不悔,你竟敢起名叫魚不悔!」桃樹狂笑,「你對殺了我,一點都不後悔是嗎!別忘了你的命是我救的,你還殺了我,我在這裡等了多少年,才終於等到你,你欠了我兩條命,我要把你挖、心、剖、肝!」
那些花瓣挾著凌厲勁風,裹著森森魔氣轉瞬即至,柳四一鞭下去,狠狠抽在地上,也鞭開了大部分花瓣,但依舊有漏網之魚的花瓣急速掠來。
第一波未了,第二波又至,肉眼所見,數之不盡,柳四能抵擋住大部分,卻無法抵擋所有,尤其是在魚不悔沒有援手的情況下。
「魚不悔!」柳四忍不住怒喝,「你清醒一點,他現在是魔物,要殺了我們!」
魚不悔微微一震,手中劍光疾射而出,但終究晚了半步,花瓣半途化為洶湧魔氣,不過稍稍遲疑,他的半邊臉頰旋即被魔氣侵蝕,刺痛難忍,一摸就是一手鮮血。
而在他身後,魔氣須臾已至,半空變幻,化出桃樹人形,白衣人五指並屈成爪,五股魔氣向他當頭抓下,魚不悔剛剛屏退正面襲來的花瓣,再要轉身必然不及,柳四原本左支右絀,見狀也只能抓住魚不悔一個旋身,桃樹五指硬生生從他肩膀上抓下一大塊血肉!
柳四悶哼一聲,抬手出鞭,但這時從地面又伸出無數根莖,將他們雙腿纏住,迅速蔓延而上,很快纏住柳四執鞭的手腕。
魚不悔劍光起落,將根莖紛紛斬斷,但桃樹的威力比他們想象的還要強大許多,因為這裡就是對方的地盤,環境為桃樹提供源源不斷的魔氣,而魚不悔和柳四卻無法將魔氣化為己用,,桃樹雙手一揮,如臂指使,四周魔力澎湃,立刻將兩人團團裹住,動彈不得。
巨大魔壓之下,柳四禁不住吐出一大口血,雙膝一軟想要跪倒,卻又被前後魔氣壓迫,四肢俱受束縛,但桃樹化成的白衣人看也不看他一眼,洶湧殺機直奔魚不悔而去。
魚不悔的凌厲劍光也被對方攔腰截斷,他伸手抓向桃樹,身形已是極快,仍然撲了個空,只聞半空冷笑一聲,腦後森冷,魔氣撲來!
千鈞一髮之際,柳四又是一口鮮血噴過來,直噴了魚不悔滿頭滿臉,但本欲將他脖子切斷的魔氣也隨之凝滯片刻。
這口血不是剛才受傷吐的血,而是他連同部分精魂一併吐出的心頭血,只因四肢受制,情勢緊急,他實在想不到辦法為魚不悔解圍了,只好出此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下策。
幸好魚不悔早已反應過來,借著這一口血為他爭取的時間,當機立斷一躍而起,手中劍光大盛,以奪目之勢斬向桃樹!
魔氣與劍光在半空相遇,桃樹以排山倒海之勢壓得劍光凝固。
兩人咫尺之距,白衣人面容冷漠,被魔氣籠罩的臉微微發黑,詭異莫名。
這熟悉而又陌生的表情,令魚不悔一時恍惚,分不清真實與否。
「魚不悔!」柳四的聲音傳來,將他從迷夢中硬生生扯回來。
魔氣已經纏繞上魚不悔的脖頸和四肢,將他整個人固定在半空,隨著越收越緊,魚不悔漸漸窒息。
「我叫魚不悔,不是因為我不後悔奪了你的生機,變成人。」他似要望入白衣人的眼睛深處,將遲到了兩千年的遺憾說出來。「而是因為我與一棵桃樹相交結伴幾百載,共同看那日月星辰變化,從來不悔。」
魔氣之後,白衣人似乎面露驚愕。
魚不悔手腕一震,劍光將魔氣震碎,直取敵人要害。
「阿桃,我無數次後悔自己沒有及時趕回去救你,如果可以,我願意把自己的命給你,但你化魔之後,我不能不殺你。」
他不知道桃樹聽見了這句話沒有,或者對方從頭到尾就是他的心魔所化,魚不悔眼睛發紅,喃喃道。
但漫天劍光仍舊絞碎了魔氣,白衣人終於徹底消失,點點白光混雜在四散的魔氣之中,如同桃樹畢生未解的憾恨。
對不起!
柳四腿一軟就要倒下,被魚不悔伸手攙住。
「他其實應該不想殺你的,不然我們剛才很難逃過。」柳四氣喘吁吁道。
「我知道。」魚不悔閉了閉眼,眼淚無聲落下。
柳四察覺了,但他裝作沒看見。
魚不悔和桃樹,如果不是造化弄人,他們現在,可能在特管局共事,可能一起隱居在某個地方,未必是伴侶,但一定是過命的至交。
柳四輕輕嘆了口氣。
「抓緊我。」他聽見魚不悔道。
柳四下意識照辦,下一刻,他身體一輕,緊接著像是跌入無底深淵,竟是魚不悔生生把自己拽起,從前面躍下。
「剛才他消失之前告訴我,這是深淵的分支點,只要從這裡跳下,就能抵達深淵核心!」
呼嘯風聲和著魚不悔的話一道傳入柳四耳中。
沒等柳四說話,四周電閃雷鳴,雷聲在耳畔炸開,連帶身體似乎也微微一麻,眼前亮若白晝,柳四自入了深淵之後,從未見過如此亮的景象,不由驚呼:「冬至引了天雷!」
天雷破開黑暗,也破開黑暗中的迷霧,兩人同時從高處摔下,抬眼就看見一隻巨大的鳳凰撲向前面不遠的冬至,鳳凰在半空一化為二,二化為四,分四個方向將冬至團團圍住,令他動彈不得,無法突圍。
黑氣隨著鳳羽舞動飛旋而出,將他周身全部暈染成黑色氣海,黑暗氣息從四面八方湧來,壓得柳四他們快要喘不過氣。
這裡的魔壓比剛才還要濃郁百倍,柳四簡直想象不出冬至是如何在那樣的環境下還堅持想要擺脫鳳凰的攻擊,一步步往階梯上走的。
他顧不上自己胸口悶痛,抓著鞭子就朝對方飛奔而去。
鞭影落在半空纏住其中一隻鳳凰的翅膀,鳳凰被激動,立刻掉轉腦袋,另一邊翅膀朝柳四扇來,陰風帶起令人幾欲窒息的魔氣,絲絲縷縷被吸入體內,更覺四肢百骸火燒似的發疼,柳四感覺自己握鞭的手快要抓不住鳳凰之際,就見對方雙翅一振,帶起的狂風徹底將柳四狠狠拍出去,柳四至半空旋身,鞭子纏上鳳凰的脖頸,人借力躍上鳳凰後背,收緊長鞭,令鳳凰吃痛,引頸怒吼。
但即使如此,冬至周身也還有三隻鳳凰,這些鳳凰是從波卑夜身上分出的深淵本源力量,雖然不是真正的神獸,但在這裡,力量也被無限放大,幾乎是無敵狀態,它們扇動翅膀撲向冬至,黑色氣旋將冬至禁錮在中間,令他進退不得,身體被魔壓刮出一道又一道的傷痕,這些魔氣對肌膚的腐蝕性,使得傷口很快發黑,連帶流出來的血也都變成黑色的。
換作以前,冬至絕對想不到自己能夠一人與三隻堪比神獸力量的鳳凰周旋,但現在,他感到自己的力氣正在快速流失,握劍的手越來越沉重,要不是心中始終有一股氣支撐著,他現在可能已經倒下去了。
鳳凰突然一聲哀鳴,身體被劍光破開,魚不悔從後方趕至,一劍斬下,劍光中鳳凰化為黑色煙霧破碎消失。
「去找師兄,這裡我們頂著!」魚不悔喊道。
冬至咬咬牙,在魚不悔過來幫他解圍的時候,決然動身,繼續奔向台階之上。
他的腳步越來越沉重,喘息聲越來越大,連自己都能聽見,心臟劇烈跳動,像是要從胸腔里蹦出來,體力正一點點滑向極限,冬至抬起頭,看見那人始終站在最高處,一動不動,他看不清對方的神情,只能從熟悉的身影輪廓中汲取一點力量。
身後不時傳來魚不悔和柳四的悶哼,血腥味隨著黑暗氣息飄來,他不用回頭也能察覺戰況之慘烈,但冬至沒有回頭,他依舊一步步往上走,腳步越來越慢,卻始終沒有停下。
「冬至。」
他忽然聽見龍深的聲音,不遠不近,就像他們之間的距離。
冬至微微一震,抬起頭。
龍深也正好抬手,朝他的方向遙遙一指。
這一指,無數黑暗魔氣紛涌而至,化為魔兵,千軍萬馬阻擋在他面前,手持刀劍砍來。
冬至下意識揮劍掃去,前面的魔兵被斬落,後面的又接上,前仆後繼,源源不絕,永無止境。
冰冷氣息從嘴巴里呼出,帶著清晰可聞的血腥味,腥甜湧上喉頭,甚至來不及吐出,戰鬥一場接一場,魔息在四周涌動,帶著死亡的絕望訊號,這裡與塵世隔離,千萬年不沾紅塵煙火,讓人看不見一點希望。
護體罡氣變得薄弱不堪,魔氣再度掠過肩膀,留下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鮮血瞬間泉涌,他感覺自己臉上似乎也濺上一點溫熱,竟分不清是自己的血,還是恍惚錯覺。
天地之間,孤絕一人,感知一點點消逝。
已經在記憶中變得陌生的人間,台階盡頭的龍深,苦戰不休的魚不悔和柳四,一切人事潮水般退去,在魔氣的侵蝕下,他的大腦逐漸冰冷僵硬,只有身體還在機械性作出反應,擊退一撥又一撥的魔兵。
他是不是要死了?
如果就此死去,靈魂是不是也會永遠被埋葬在深淵地獄,成為魔氣的一部分?
其實這樣也沒什麼不好,他太累了,需要休息,就讓他停下來睡一覺。
但是,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沒做完。
比性命還重要,讓他不惜一切跳下來,是什麼……?
連眨眼的頻率都變慢,揮劍出去的一個動作也像被按下延長鍵,在視線中變成了支離破碎的畫面。
幾乎已經被黑暗迷霧裹住的劍身,卻慢慢亮了起來。
如一盞燈,照亮他的目光,照入他遲鈍的心間,帶來微弱的溫暖。
是長守劍。
他的視線慢慢下移,落在劍上,神色露出一絲迷惑。
背上又被魔氣劃開一道,他的身體卻似已感覺不到劇痛,只反射性微微一顫。
是誰給了他這把劍,又說了什麼?
這把劍叫長守。
為什麼是這個名字,難道是它最初的主人送給伴侶的?
因為長守正心,存念誠德,我以此劍贈你,希望你也能用它,守住人間太平,滌盪天地正氣。
那人間,應該也包括你吧?我守住太平,也守住了你。
淚水奪眶而出,落在劍上,劍光閃爍,在迷霧中炫目耀眼。
他想起來了。
他會來到這裡,是因為一把七星龍淵劍,一個叫龍深的人。
「多謝你。」他低聲道,手腕微振,一劍盪出,魔兵哀嚎粉碎。
多謝你幫我守住清明。
居高臨下,龍深清晰地看見被包圍在重重魔兵中的身影,原本已瀕臨戰敗,在生死邊緣掙扎徘徊,意志力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迅速消失。
他近乎冷漠地看著,內心波動在強大的魔氣侵蝕下,正漸漸減少,趨近消失。
控制波卑夜幾乎耗盡龍深畢生的修為,若非他是半仙之體,絕對無法支撐到現在,但也正因半仙之體,波卑夜的反噬之力才越來越強。
他所有的意志力都集中在壓制天魔上,再也分不出半點心神給冬至。
身體僵立不動,眼角卻慢慢滲出鮮血。
以血代淚,非心頭至痛無法為之。
「你根本出不去,也不可能殺了我。」龍深聽見自己如是道。
那是他的聲音,卻不是他的意志,他甚至已經無法控制這具身軀。
「因為我就是龍深,龍深就是我,你就算殺了我,也會殺了他。」波卑夜的語氣充滿嘲諷,他隨手一揮,又是千萬具魔兵從天而降,攔住冬至向上攀登的路。
血淚從龍深半邊眼角緩緩流下,自英俊的面容蜿蜒向下,在頜骨線條凝為血珠,懸而未落,凄艷慘烈。
而另外半邊,眉眼彎彎,邪異詭譎,露出世間所能想象到最惡毒的笑容,笑看眾生沉淪,掙扎無用,生不如死。
台階之下,劍光卻越來越盛。
龍深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看著對方持劍用符,奇迹般再度恢復力氣,周旋於千軍萬馬之中,劍起劍落,斬盡世間魔物。
雖然離得很遠,但他能看見,冬至此刻渾身鮮血淋漓,像剛從血海中沐浴而出,鮮血讓對方原本漂亮溫和的面容也蒙上濃濃的凌厲殺氣。
他還記得,在火車上剛剛認識對方的情形,那時候的冬至,與他身邊所有普通人無異,好奇心旺盛,但又對無法解釋的古怪事情抱有深深的畏懼,可還偏偏心大不自知,剛經歷了魔物的危險,又隻身跑到長白山上去玩,要不是正好遇上特管局的人,恐怕對方現在屍骨都涼了。
衝動莽撞,又能隨機應變,也有一點逢凶化吉的小運氣,明明想象力豐富,內心世界能草原跑馬,偏還要作出一副在他面前小心翼翼的樣子。
但如果時光倒流,一切可以重來,他會在火車上初次見面時,就直接不假辭色把對方趕走,會在對方一臉仰慕想要拜他為師的時候斷然拒絕,會在兩人產生更多羈絆之前,切斷那條線。
因為如果沒有開始,冬至就不會受傷,更不必捨命陪他。
師父,這盒月餅,就代表我的心,希望你以後每一年,都圓圓滿滿,開心快樂。
耳邊依稀響起這句話,龍深張了張口,卻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想說,我還有一句話,好像沒來得及與你說,但比起這句話,我更希望,你以後每一年,都能圓圓滿滿,開心快樂,就這樣平凡度過一輩子,也沒有什麼不好。
迷霧逐漸被撥開,一道身影隨劍光起落,大開大合,魔兵在劍鋒之下紛紛隕落,化為齏粉。
深淵地獄之內哀嚎不斷,回蕩著恐懼絕望的垂死掙扎。
但龍深知道,這是近乎迴光返照的奇迹,冬至的體力本該已到極限,就算毅力使得他重新振作,也維持不了多長時間,不久之後,那人就會徹底神衰力竭,被黑暗吞噬淹沒,天上地下,再也找不出一個相同的靈魂。
他看見冬至一躍而起,人影與劍光合二為一,如同長夜流星,朝這裡掠來。
但他體內的波卑夜非但沒有半分驚慌,反倒哂笑道:「你的堅持根本是一場笑話,你救不了你自己,更救不了他。」
「我知道。」
冬至的聲音遙遙傳來,似在宇宙之外,又如近在咫尺。
「但我還有一個選擇。」
星輝爍爍,越來越近,亮得刺眼,龍深卻沒有將眼睛閉上,反而定定看著,看著那道劍光越來越近。
如果這是你的希望……
龍深忽然微微一笑,雖然眼角流著血淚,這一笑卻足以令春山動容。
他想,這也是我的希望。
波卑夜的臉色終於變了。
他知道冬至想要做什麼!
「四大開明,天地為常,玉帝上命,清盪三元——」
雷聲滾滾而來,伴隨著劍光飛掠,震耳欲聾。
波卑夜揮手召來更多魔氣,但那些魔氣卻在劍光與天雷面前,不堪一擊,驟然破碎。
當深淵地獄不再純然為黑暗所籠罩,也就是深淵末日到來之時!
劇烈的震動令腳下台階寸寸碎裂,最終變成無數石塊紛紛坍塌,又在半空化為魔氣,遇光則滅。
波卑夜不再想要龍深的軀殼了,他想要回到永恆的沉睡里去,哪怕再等上千萬年,也比神魂俱滅來得好,但他根本無法脫離這副身體,因為龍深正用僅存的力量死死牽制住他。
「我可以放你們出去!」波卑夜終於忍不住怒吼。
但劍光已至眼前。
霎時間,鋪天蓋地,從眼前蔓延開去,都為極致的白光所籠罩。
龍深感覺有人輕輕抱住自己。
師父,我無法把你救出去,只能選擇與他同歸於盡。
聲音帶著血腥的沙啞,不再是記憶里的清朗柔和。
但有什麼關係,就算變成一具枯骨,也是他的冬至。
龍深感覺自己似乎也伸出手擁住對方。
天崩地裂,深淵地獄在毀滅重造,而他們的身體也在這樣的巨變中不復感知。
很快,不僅是身體,就連意識,也會被徹底吞噬,最終化為混沌。
……
天昏月明,海潮澎湃。
冬至感覺自己在搖,隨著波濤起伏,搖搖蕩蕩。
驚濤駭浪之後,彌足珍貴的寧靜終於降臨,他似夢非夢,似醒非醒,只覺自己已經死了,卻對為何還有知覺這件事感到困惑。
他已無力再掙扎,只能任憑身體慢慢下沉,直到被一條手臂攬住,用力往上帶。
浸泡著海水的傷口脹痛不已,提醒著他這也許不是一場夢境。
「師父……?」
海水之中,兩人相互依偎,沉沉浮浮。
「柳四,他們……」冬至艱難開口,滿嘴的血腥味。
「剛才被吸入海中的時候,我看見他們了。」龍深的臉色也很疲憊,像一輩子的精力都已用盡。「如果我們沒事,他們也會沒事。」
聽見這句話,眼淚毫無預警地從冬至臉上落下。
「是宗老,她救了我們。」
毀滅與重生之間,他聽到了一個聲音——
我送你們離開。
「是。」
龍深也聽見了,他回過頭,依稀看見遠處還有兩個人,同樣隨著海濤起伏。
懷裡的人傷痕纍纍,唯獨身體溫度令他感激眷戀。
從未想到有生之年,還能與他這樣擁抱。
兩人交頸相抵,不願分開。
「你是,怎麼戰勝天魔的?」冬至問道。
「在你與我同歸於盡的那一刻,我已經死了,但長守劍上的那一半神魂,又讓我活了下來。」龍深緩緩道。
冬至喘息而笑:「那說到底,還是你自己,救了自己。」
「是你的存在,讓我堅持到那個時候。否則,世上早就沒有龍深。」龍深吻住他的額頭。「而且,現在我們的命,是共享的了,餘生,你活我活,你死我死。」
「好。」
海是黑的,水是冷的,但在海面盡頭,一縷星光帶著黎明的希望悄然而至。
不久之後,這裡將會徹底鋪上金光,如日復一日的模樣,成為仰視朝陽的默語者,亘古星河的守望者。
……
秦嶺深處,有人抱著沉重破舊的古琴一步步往山脈深處走,似永不疲倦。
但忽然,他停下腳步,抬眼看見天上狂風驟起,雲破月開,月光為山脈勾勒輪廓描繪風骨,也為他懷中的古琴灑落銀輝。
他看著懷中的琴,露出眷念而溫柔的目光。
……
吳秉天站在頂層天台,仰望京城難得看見星輝明月的夜空。
肩膀之下,一邊袖管空蕩蕩的,但這位特管局副局長,卻不願意聽從朋友家人的建議裝上假肢,他認為這是自己的勳章,也是對已故戰友的一種紀念。
……
在昆崙山徘徊不去的迷霧終於徹底消散,天地恢復清明,露出那棱格勒峽谷原本的風貌。
所有人虛脫倒地,卻仍歡呼雀躍,喜極而泣。
……
深淵地獄之中,四象定星燈忽明忽暗。
點點光華流轉,在空中分別化出青龍,朱雀,白虎的身形,最後凝聚出一道綽約曼妙的身影。
宗玲看著冬至與龍深消失的方向,微微一笑,驀地旋身,裙擺揚起,身形隨之轟然破碎,變為漫天星光,又閃閃落下,將所有黑氣凈化為白光。
輪迴盡頭,也許是新的開始。
——正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