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婚(二)
原以為自己換床之後無法入眠,卻沒料到竟是一夜無夢,睡的竟是出奇的安穩。
大概是自己太累了吧,繁錦窩在被子里想著。自從安府失火,僅僅半年不足,她竟像是經歷了一輩子的熬煎,想到這裡,她又忍不住手腳冰冷,摸摸身下,幾層上好的御制錦被暖暖和和的鋪在身下,顏色是猶如太陽光芒一樣的明黃。可是儘管如此,她卻覺得依然抵不住那玉床散發的冰意,不由的抬起被角,將被子向脖頸處拉了拉。
「醒了?」床邊有暗啞的聲音傳來,突兀的打破清晨的平靜,卻讓她感覺致命的熟悉。
她連忙反身,卻見景杞放大的臉出現在自己的眼前。飽滿的額頭,俊挺的鼻翼,微微揚起的唇角。他的眼睛一如昨日那般深邃,但卻少了那分犀利的尖銳,多了幾分孩童般純稚的慵懶。兩人距離是如此近,近的她幾乎能數清楚他密長的睫毛。
她看著他的眼睛,扯起嘴角,「既是在床上,就不用請安了吧?」
景杞一愣,沒想到她會說這話,脫口而出,「朕以為你會大驚失色,問朕如何在你的床上。」
「那是規矩。」她縮縮身子,像是害怕冷,將脖頸以下位置都融入被子里,只留個頭在外面,「大婚當夜,您應與皇后同寢而眠,這樣才會不授人以柄。」
「昨天與郁嬪的一切,只是為了讓我難堪。」她笑起來,直直的看向他的眼睛,「如果我沒猜錯,您一定下旨讓郁嬪封口,讓那些妃子封口。」
「好個聰明的安繁錦!」景杞也笑了起來,微微一動身子,兩人穿著的裡衣摩擦出窸窸窣窣的聲響,繁錦下意識的往床里一縮,「可是,只猜對了一半。」
她的眼睛里簇起一團疑惑,原以為他要繼續說下去,卻看他掀開被子,猛地扯起床簾,一片光芒滲入眼中,耀的她幾乎要滲出淚珠,眼前瞬時化成一片朦朧。
「喜貴兒!進前伺候!」他邁下床,起身。
夏唐規矩,冊立皇后三日舉國同慶。今日不過第二日,仍是熱鬧的時候。景杞在定乾殿設宴,與臣民同慶大典。
景杞與繁錦並坐一起,微微含笑著接受眾臣的恭賀。先皇旨意,景杞大婚前,須有王懷遠,陸長河兩權臣共同輔政,自大婚以後方能親政,真正的權傾天下。
所以,景杞慶的,不僅是冊立皇后,更重要的是,終於將權利掌握到自己手裡。
觥籌交錯間,群臣手裡的酒樽輝映出沉悶柔和的光。繁錦原本就不嗜酒,飲酒也是淺嘗輒止。所以景杞已經飲完五樽之後,她的酒樽里的酒依然清澈的可以倒映出自己的身影。大殿籠罩著濃濃的酒香,熏得她臉微微發紅。她低頭看著手裡的酒樽,剛要舉頭飲盡,卻聽下面傳來熟悉的聲音,「臣王懷遠率群臣,賀吾皇皇后萬年悠長,早生貴子。」
搭在腿上的手背突然感到溫熱,繁錦下意識一抽,景杞已經緊緊的握住了抬的手,他微微蹙眉,眼睛里散發的是不容置疑,可唇角卻滲出越來越濃的笑意,「下去。」
繁錦點頭,隨之站起身。景杞微微俯身,虛扶起王懷遠的身子,親切道,「過去三年,勞煩王愛卿為朕打理朝政。今日一杯,朕與皇后先敬你。」
王懷遠戰戰兢兢的俯下身子,未等下跪,便被景杞拖起,「王愛卿免禮,今日只痛飲佳釀好了。」說完還看了一眼繁錦,示意她也要說些場面話安撫臣心。
繁錦微微一笑,立即明白了景杞的意思。她上前一步,卻在眾人的注視下奪過王懷遠的酒樽,然後揮手,示意太監將瓷盂奉上來,只聽一聲流淌,王懷遠酒樽的酒被倒掉了大半。她這才將他的酒樽還給他,嘴角依然是大方有禮的笑意,「喝多了會誤事的,王大人,別人不知道,您還不知道這些嗎?」
話語一出,王懷遠原本漲紅的臉色立即變得灰暗。繁錦退後一步,將酒樽里的酒一飲而盡,辛辣的酒如同肆虐的火舌一般蔓延進她的喉嚨,灼熱中帶著焦痛。她耳邊驀然響起姐姐繁素的話來,「錦兒,你怎麼這樣急脾氣,飲酒哪兒有這麼一下子灌進去的?」
那情境猶如發生在昨日,鮮明的在腦海里滋生著讓人痛苦的觸角。
可是今天,她與繁素卻走上了兩個完全不一樣的路子,她是皇后,而她,則是一個愚鈍奴才的妻子。那日,是她看著王家少奶奶齜牙咧嘴的對著姐姐許下終生為奴的詛咒。
而今,她要一步步的打破這個詛咒,將它附於王家。這便是她的承諾,對安繁素的承諾。
看著王懷遠青紫的臉,繁錦唇角的笑意更加濃,「王大人不要多想,繁錦只是擔心您的身子罷了。」
笑容甜美,單純的無懈可擊,可偏偏就讓人看了發冷。
景杞微擰的眉頭緊皺起來,牽起繁錦的手旋身回到高台上的座位上。他攥著她的手非常用力,狠狠的,像是恨不得將她捏碎在他的手心裡。繁錦強忍著自己手心的痛,如玉的面孔依然保持純美的笑容,彷彿這是一場她與他的角逐,若是她失去笑意或是他松下手,他們就會是先輸的那方。
四周的空氣似乎漸漸凝固起來,耳邊依然回蕩的是千種辭令的恭賀聲,鼻尖依然蕩漾著的是宮廷佳釀特有的醇香,可是偏偏眼前卻漸漸模糊,像是浮上了一層蒸汽,漸漸迷茫住她以後的路。
「素兒,錦兒,現在日子雖然苦,但是娘一想到會看到你們出嫁時的樣子,心裡還是美的很。」娘親撫摸著她們的黑髮,「我們繁素繁錦,他日出嫁,一定是最美麗的新娘子。」
記憶里的娘親依然那般溫存,可是今日,他們卻沒有了那樣的路。姐姐連嫁衣也沒有,而自己,孤單的就將一輩子給了另一個男人,沒有親人見證,像是在爬一次山路,明知高處不勝寒,卻依然要堅決前行。
不經意的看了一下身旁的帝君,這一點景杞倒是與她極為相似,父母皆亡,大婚時候也只有自己。繁錦唇角的笑意漸漸凝聚起來,他們之間針鋒相對,終於有了一個相似之處,卻都悲的如此銘心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