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諸夏】第一百零七章
?聽了外面的流言蜚語,玄極意外的並沒有多少反應,花眠覺得這大概是因為他本來就是個極善於隱藏喜怒哀樂的那類人,所以遇見什麼事他都一副相當淡然的模樣。
只是他每況愈下的身體讓知情的人都知道他心中正備受煎熬——浮屠島,無量花海,雪頂峭壁和浮屠玄鯨,那是玄極出生和長大的地方,他曾經無數次在無量花海中練劍,在無量宮頂仰望星空與繁星……
如今什麼都沒有了。
他們還一股腦地把錯誤推到了玄極的身上,有人說,要不是那一晚他不在,使用「神行千里」他本來可以瞬間回到浮屠島阻止這場噩耗……
這個時候人們選擇性地忽視了他斬殺鎖妖塔這件事;也選擇性地忽視了哪怕他一人使用神行千里,也抵擋不住帶著邪神邪氣,有備而來的千萬妖魔大軍——
人們只道他離開的莫名其妙,一意孤行,誰也不知道曲曲一個北方峽谷里有什麼東西值得他舍下一切只身前往……
玄極只是沉默。
眾人也猜不出來,只當是玄極與上官夫人感情極好,看不得佳人心繫幼弟一夜心碎滿目愁容。
有人表示理解,有些人則嗤之以鼻,正如玄極所說,他真的被架起來了——
現在稍微支持他的,都把鍋推到了那把封印了劍鞘替代品的龍椅之上,只等玄極康復之後,將真正的劍鞘重新封印,便可天下太平——但是讓他們急得火急火燎的是,玄極像是當沒這回事一般,讓人重新搬了把椅子放在那至高位,然後……
該怎麼滴還怎麼滴。
玄極也並沒有在朝堂上,與那些文臣浪費過多時間,他只乖乖在床上躺了幾日,便攔也攔不住地爬起來——
往西親征,率領翼族精銳三千,人族騎兵一萬,汐族祭祀十一人,追妖魔大軍蹤跡而去,於西荒三百里赤荒山一戰,四天三夜,大敗妖魔大軍……妖魔大軍潰不成軍,只能攜帶邪神身軀落荒而逃,只待邪神復甦,捲土重來。
又開人族私庫,清點傷亡人數,重建浮屠島普通村落被毀住宅建築,安撫受波及族人,開機巧峭壁懸梯,往來流離之人,均安頓無量宮內,待重建完畢,再予回遷。
一系列的事風風火火做完,已經半月有餘,皇城之中非議稍減,易玄極這才率軍凱旋——
在人們心中,皇帝還是眾望所歸,加上人性健忘,新帝率領軍大敗妖魔大軍一役捷報傳來,揚眉吐氣,皇城之中一派喜氣洋洋……
這時候,再想起浮屠島受妖魔入侵之事,人們態度便溫和許多,雖然依然對易玄極當時不在場感到略微不滿,但也明白過來——妖魔大軍來的突然,侍衛首領青玄明顯是事先受命,當即拿著三軍令牌已經第一時間趕到幾乎沒有一分秒的耽擱,玄極當時若在,能做的到,怕也不過如此。
於是,玄極歸來時,呼聲依舊很高。
只是幾乎沒有人注意,隊伍最前端的坐騎之上,男人身披鎧甲,實際上卻已消瘦許多,顯然大病未愈,淹黃潦倒……幸而他面甲遮去許多,人們看不見那面甲之下,深陷的雙眼。
玄極回宮后,差青雀備水欲梳洗整頓,稍搭理一番不至於讓那些群臣發現他們的皇帝又要駕崩——
想到這易玄極自己都覺得好笑。
他病來得兇猛而奇怪,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回事,要仔細形容,就像是天燈節那日從浮屠島歸來后,枯形灰心,萬念聚俱灰,連同魂魄也被人拿走了一樣。
玄極無法深究其中原因,只是因為現在要做的事太對,他已經被迫選擇放下了一樣,若另外一樣再做不好,豈不是白白犧牲,叫人笑話——
玄極轉身走進內殿,卻見床榻旁。早已站立一人。
他輕輕瞥了一眼,如鴻毛掃過,淡笑:「這宮裡的人便是也沒規矩,羽林衛就可以隨便進出朕的寢宮,陰魂不散么?」
他一邊說著,一邊不動聲色垂下欲取面甲的手。
花眠站在遠處盯著看了一會兒,三兩步走到玄極面前,踮起腳,伸手取下他臉上面甲……初看他的臉,心中猛地一驚,臉上卻不動聲色,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戴著這東西做什麼,你沒臉見人么?」
「……你自己不也天天戴著那個什麼口罩。」
「我那是害羞,你也害羞么?」花眠皺眉看著他。
男人被盯得有些不自在,抬起手摸了下自己的臉:「丑么?」
花眠被這好像顛倒性別的台詞逗得輕笑了聲,但是那笑容收得很快,她又恢復了那面無表情的臉,瞅著玄極。
玄極轉過身,走開:「」
再這麼看著我,就想親你了。」
花眠跟在他身後:「你該好好休息了。」
玄極背對著她,低頭解了盔甲:「那些人不會讓的,你看我前腳剛進宮門,他們已經在御書房等著了。」
花眠看著他的裡衣,洗的發白變薄,隱約可見他背上層層繃帶……不知那裡有舔了幾道新傷,她沉默地接過了他脫下的鎧甲,沉甸甸的,還帶著體溫。
「你別理他們唄。」
「你也知道,貓在你那鐵皮馬車裡擺弄道具再枯燥,也是工作。」
「……那才不枯燥,」花眠小聲反駁,「那你下次再出門,帶著我一起……別死在哪了都沒人給你收屍。」
「我是皇帝,多的是人搶著給我收屍。」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帶,帶著你,我還要分心。」
「易玄極!」
「直呼朕名諱,你大膽。」
「……」
「咱們現在是單純的上下屬關係,朕要沐浴了,你出去。」
「……」
「不出今晚都別走了。」
兩人聲音逐漸被水聲掩蓋。
片刻之後,花眠抱著易玄極的鎧甲從房門裡走出來,站在門外,青雀和青玄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圈,等花眠將懷中鎧甲遞給青雀,青玄猶豫開口道:「這半個月,陛下說的話加起來還不如剛才一盞茶的時間裡說得多。」
花眠抬起頭看了眼青玄。
青玄停頓了下:「其實他也很辛苦。」
花眠伸手,彈掉了青雀懷中那具盔甲角落裡,一塊凝固乾澀結塊的血液,沉默了下,說:「唔。」
……
易玄極將自己收拾得稍有人樣后,坐在鏡前左右端詳半晌,又讓青雀端來那繁重的朝服玉冠,戴上。
珠鏈搖曳之間,遮去他臉上枯槁。
重臣聚集書房,先是回稟浮屠島重建、妖魔大軍如今去向,邪神邪氣又在哪聚集等大事,說來說去,最終不可避免扯到了那把碎裂的龍椅——
然後扯到真假劍鞘。
面對連連質問,玄極終於難得有了一次正面的回應,只是眉目淡然:「原來那柄劍鞘丟了,不然我千辛萬苦去了一趟現世,你們以為我是去做什麼?」
眾人面面相覷,心想這麼重要的東西也能丟,還一臉淡定,真夠可以的。
而玄極才不管他們怎麼想,揮揮手正欲跳過此話題,這時候書房的門卻被人從外面推開,上官玉星雙手攏著袖子邁進門檻:「丟了?君上無須著急,妾早些事後曾經有幸得以窺視化作人形的劍鞘面容,倒是過目不忘,恰巧前些日子去羽林衛督府討教騎射功夫,偶然瞥見一位新入的女侍衛,長得與那劍鞘模樣一般無二……」
玄極坐在高位,沒說話,只是端起茶杯抿了口茶,這才掃向門開——
青玄明顯剛剛趕來,這不怪他,最近一堆事逼得人焦頭爛額,他也幾乎兩腳不沾地的樣子。
被玄極目光一掃,他立刻低下頭。
玄極將手中茶杯一擱,「哐」地一聲,眼也不抬道:「後宮三千,乃至皇后,不問朝堂,不涉朝堂……這裡是你能來的地方?」
上官玉星到底還是嬌生慣養貴女,如此這般,就連書房之中朝廷重臣也忍不住彎彎腰,垂眉順眼不敢多言……她卻還腰桿挺直:「妾聽聞,今日君上龍體欠佳,正逢多事之秋,君上多有操勞,為劍鞘之事心煩不已——」
「是么。」男人眼前,發冠之前,珠鏈輕搖,遮去了他眼中鋒芒,「那真是巧了。」
上官玉星伏了下身子:「聽聞君上前幾日連夜趕往一線天峽谷,挽救一隊羽林衛於水火之中,當時恰巧那名羽林衛便也在其內……當日遠在宮中,皇位碎裂,浮屠島安然百年卻忽遭生靈塗炭,令人唏噓——君上可有曾想過,這或許是冥冥之中……」
「上官玉星。」
「妾在。」
「她是為了救你弟弟才去的,沒有她,你弟弟已經是崖邊凍死骨,」玄極微微後仰,靠在位置上像是極其疲憊,「朕什麼都不說,不代表朕什麼都不知道,她與你井水不犯河水,你又何必——少算計一些,不好么?」
上官玉星聞言,臉上的淡然終於動容——
有一瞬間,那張精緻的面容猛地扭曲,就像是有什麼呼之欲出,但是最終,那張扭曲的臉歸於了平靜。
她站在書房門邊,雙目泛紅,環視一周周圍的重臣,確定自己說的話,他們都聽見了,目的達成,於是冷靜下來,直視易玄極道:「是妾多言,但是對於君上,妾卻絕無二心,只是不甘心看著君上明明一代明君可為,卻心甘情願為了曲曲一個女人——」
「朕現在所作所為,在你們眼中便是昏君了嗎?」
龍案之上,筆墨紙硯一掃而下。
巨響之中,群臣惶恐下跪,墨汁飛濺到男人衣袍一角,玄色的衣裳,卻是看不出來什麼。
沒有人敢抬頭。
否則此時他們將會為立在他們面前男人臉上的病容而震驚。
於是此時,他們只能聽見他言辭陰緩,似咬緊牙槽,擲地有聲——
「那日就算朕身在皇城,你們當真認為以一人之力,可退千萬妖魔大軍,守住邪神身軀?龍椅碎裂,與劍鞘有無關係,你們自己心裡難道還不清楚?上官耀陽為誰癲狂,其中孽緣,還需朕一字字、一句句同你們說清楚,道明白?」
珠鏈飛舞撞擊。
發出「嘩嘩」聲響一片。
「君上,這都是為了天下蒼生萬澤——」
「陛下!」
「陛下啊!」
「天下?!」
當那玉冠落地,擲地有聲,落在上官玉星面前,容不得她不蒼白著臉,軟腿下跪——
玉冠之上珠鏈散落,均勻大小珍珠滴滴答答蹦噠彈跳一地,上官玉星抬起頭,卻見那人目光如嚴冬三尺冰寒,鋒芒如劍!
「我易玄極登及此為,只為天下蒼生福澤——然而若天下想從我手中奪走什麼,便也只有我易玄極一條命罷了,再不會有別的!」166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