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0章 消失的時間 中
幾乎世間所有人,都曾認為過,自己是不平凡的!就像喊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陳勝王一樣,葉永也是如此。
司馬遷把陳勝與諸侯同列,葉永沒這份做王侯的心思,他只想把這世間還原成它該有的模樣,至少,葉永希望世上像自己老娘那樣的人,再也不會鬱鬱而終,再至少,也該被人踐踏了顏面之後,不被公堂上那些所謂的大人們罵一聲刁民,然後抽板子!
何其簡單,何其難?
葉永堅信,自己的不平凡是絕不會敗給時間和那些與生俱來的權貴的。
所以,即便到此時,即便他只是一個書院打雜的雜役,葉永仍希翼著,自己可以在這裡識更多字,然後跳出這份人前人後的卑微。
可是,卑微並不曾跳出去,他燙傷了先生,便緊張的匐著身子,心裡想著該說些卑微的話來請求先生寬恕才是,可那樣的話,到嘴邊,葉永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堵得他胸口一陣陣的發悶。
誰都不想下跪,可,脊樑與膝蓋,你總得被逼著彎一個!
因此,葉永即便是跪著,也努力把脊樑挺的筆直!
被燙傷的先生並未責罵,只是彈去衣袖上的水漬,看著葉永嘆口氣,說:「陳勝,項羽,皆是被骨子裡的自命不凡與剛愎所誤!人,有時候承認自己,認清自己,或許會活的更自在一些!」
先生去藥房拿葯了。
葉永弓著腰,身子扭曲,顫抖著蜷縮在一起。
一句自命不凡,冰冷而殘酷的擊碎了多少俗人最後的一絲尊嚴!連帶著那最後一塊遮掩卑微的遮羞布,也一同給你揭了去!
葉永不信,同樣也不甘,他把先生遺忘在桌上的書偷偷揣在懷裡,明目張胆,不計代價,愚蠢之極!
先生敷完了葯,回來不見了桌上的書,只垂著眉喝完了殘茶,靠著椅子小憩了起來。
所以葉永又揣起了先生的筆,先生的紙……至於那方刻著梅蘭竹菊的硯台,葉永終究沒有拿,退下的時候,葉永在門外重重的磕了三個響頭,泣不成聲。
這一次,他跪的心甘情願。
雜役的差事,葉永一做便是兩年,白日,掃帚便是手中筆,那院子,便是案上之紙,書院的先生學子吟誦什麼,他便一遍一遍的揮著掃帚直到爛記於心為止。
雍正四年末,京師迎來前所未有的酷寒。
鵝毛大雪三日未停,積雪過膝,道路行走不便,富貴人家錦帽貂裘,擁炭火,煮熱酒,不耽玩樂。
街上的衙役搓著手,拉著獨輪車,從城牆下抬出一具又一具冰雕一樣的屍體,隨手扔上獨輪車,還不忘唾兩口唾沫,罵這些死人給他們平白添了這許多受罪的苦差事。
書院的學子們的課,到這時便也停了,只拿了先生布下的課業,各自回家造化了。
書院里的先生們閑著無事便聚在了一起,在書院后亭中燒酒行令。
葉永便和兩三個雜役一旁燒炭添茶倒酒。
只是雪實在大了些。
飲酒的先生們卻覺得這是雅緻,以雪為字,行起了詩令。
葉永聽的如痴如醉,卻發現只有為首的那位先生,蹙緊的眉頭就從未展開過,葉永偷過這位先生的書!
先生們到底都是有大學問的。
詩令行至半個時辰,無分勝負,先生們的詩令就從『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變成了孔孟詩書禮易春秋。
即便是四書五經,在座的先生們竟也都對答如流,難分伯仲,酒熱了又冷,冷了又熱,竟無人飲下第一杯,諸位先生在寒風中巍然不動,出口成章,這樣的神采,讓葉永艷羨。
酒終歸要有人喝,才能算得上酒!
因此,四書五經就變成了諸子百家,《老子》《莊子》《荀子》……
到這時,終於有先生搖頭苦笑,面帶愧色,陸續飲下幾杯酒。
為首的那位先生,仍舊未動一杯酒。
文人起了爭勝的心思,就好比這天上的雪,一旦落下,就紛紛揚揚,不把世間變得素白便不罷休。
諸子百家,最後成了二十一史,《史記》《漢書》《晉書》……
桌上的酒,明顯的越來越少了……
待為首的那位先生念出「大功之末可得冠子嫁女」時,終於冷清下來,少刻,其餘先生齊齊舉杯,只道:「若瞻兄高才,吾等自愧不如!」
又有人說:「朱兄累官文華殿大學士,又曾督學陝西,豈是我等凡夫俗子可比!」
那位朱先生卻仍舊蹙眉不展,似有心事。
正當眾人舉杯自罰時,忽的聽到身旁有人脫口接到:「大功之末可得冠子嫁女,不得自冠自嫁,語出《梁書·卷三十八·硃異賀琛》!」
諸先生手中酒盞停下,驚異的望向葉永,一時間,其面色赤紅,目光交集,神色複雜……
葉永自知失言,低頭不語。
為首的朱先生怒斥:「你一賤役,僥倖得識文章兩句,也厚著臉皮前來賣弄……」
葉永面色煞白,心中說不出的悲涼,捧酒的手不斷顫抖,要說什麼,那朱先生卻意興闌珊,道:「冬末竟如此奇寒,降下如此大雪,只怕,田土被冰雪所覆,春時難化,如何耕種……天生如此怪象,百姓怕是又要受苦!」
說罷,擺擺手,離去了。
剛走至庭外,便有小廝捧著一封信捧到朱先生跟前,朱先生檢查了那信上紅蠟完好,才看那信封上筆跡,上面只寫:「恩師朱公親啟」。
房內,朱若瞻拆了蠟封,只看那筆跡間透露的清寧洒脫之意,他就知道是何人所書。
見紙上寫:「恩公在上,弟子叩拜,自弟子入縣學兩年有餘,終不負恩師教誨,得舉人之名,待春後天暖,弟子便自江西啟程趕京,以備朝廷科試……「
落款是:弟子袁守定。
這總歸是個好消息,朱若瞻嘴角輕笑,眉目間儘是欣慰,只是這弟子,雖好學,卻留戀於易數之道,實為不好!
朱若瞻按下此事,腦中卻想起方才亭中,那被自己訓斥的雜役,不訓斥不行啊,在座的皆是多有才名的學問大家,如此唐突,實屬不知好歹,日後若入了學,你叫這些先生如何自置?少不得受排擠,仕途堪憂!
朱若瞻閉目苦思,與此子交往甚少,不知心性如何,怎可貿然舉薦入學,可是,兩年時間,學至此等地步,其中苦處……
倘若如此錯過此等勤苦後輩,他朱若瞻又於心何安,枯坐至夜色昏沉,朱若瞻起身,搖頭苦嘆,罷了,只看他自己造化!
朱若瞻拿定主意,待天亮之後,便問清那雜役姓名,自己陪上老臉,為他換了良籍,也算無愧於心了!
大雪下了一夜,此日天明,積雪又深了。
朱若瞻趕至書院,卻聽書院雜房有謾罵之聲,朱若瞻平時並無心關心此等俗事,但今日要為那雜役更改良籍,只好挪步過去。
步子剛踏進去,就聽那管事兒破口大罵:「下賤的奴才,不知天高地厚的雜種,書院里一堆的事兒等著去做,這廝反倒撂挑子偷跑了去,往日看他勤奮,本以為是個踏實夥計,誰想今日……」
管事兒拍著大腿:「哎呦,這可如何是好,這院子里的雪要掃,柴房柴也不夠了,供先生們的暖碳也該採辦了……」
朱若瞻垂眉走進廂房,屋裡奇冷無比,只有床上一副薄被,被子上用洗乾淨的布裹著東西,朱若瞻取過,打開了,卻見裡面是愛護的很好的厚厚一冊《史記》……
對有些人來說,卑微久了,那一文不值的脊樑,反倒愈發的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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