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 消失的時間 3
帝王開國,鬼神助興。
這場罕見的大雪完全停下之後,雍正皇帝頒發了這一年最後一道詔書,卻不是頒給世間臣民,其矛頭直指方外之人。
詔書說,天降大雪,百姓遭災,令各府、州、縣轄區內一切道觀、寺廟三日內納所存錢糧一半,用以賑災,凡不納錢糧者,僧道流放,改寺為院,改觀為宅,用以安置災民。
時,京城有名寺僧人叩拜於城門之前,雍正皇帝宣見。
僧人道:「沙門不入世,陛下為何擾亂沙門清凈?」
雍正皇帝笑問:「方外之人不納稅,世人求平安,奉之以香火,今,世間遭難,汝等方外之人,是否該還一個平安給世人了?」
僧人道:「佛渡世人,何人渡佛?」
雍正仍笑問:「佛若需渡,要佛何用?」
僧人面色憤慨:「陛下不怕佛祖怪罪嗎?」
雍正笑容斂去,以長槍擲於地,喝問:「沙門可不敬王者乎?朕的聖旨,能號令大清,卻號令不動你那三尊金佛嗎?」
僧人面色如土,匐身瑟瑟發抖如篩糠,謝罪而去。
然,雍正皇帝並未罷休,責令各州府縣衙,清查僧道檔案,倘若有為僧為道者,出家前有犯事之舉,一律令其蓄髮還俗,后按律法嚴辦。
若無犯事之舉者,也令其僧道每五抽一,以下山以助百姓渡災,餘下留廟者,使其所得銅錢十稅七,糧米十稅八,違者,斬!
僧道自願出山者,州府按九品發放俸米,持讀碟文書領取米糧。
此詔一出,滿世嘩然。
京中茶園之內,有酸儒憂心道:「聖上此舉,官倉糧米空矣!」
另有白須老者啞然笑道:「此言差矣,自前明覆滅,世人不願活在滿清之下,藉此遁入空門,致使田地荒蕪,無人耕種,更有犯事者削髮躲避刑法,如今,聖上一紙詔書,我朝人口添丁無數,再拿寺廟道觀所得錢糧粟米,去發放離廟離觀者的俸祿,還多有剩餘,如此一算,官倉糧米恐怕只多不少!而,同時,世間又多了些助百姓渡災之人,此一舉數得,於黎民百姓有益無害,實為上上之策!」
酸儒陷入沉思,隨後恍然,面露愧色。
茶園內,戲台上的女子,一身青衣,咿咿呀呀的笑著,眾人停了話頭,只神色迷醉,全沉浸在這清脆的唱腔之中。
世人還未明白當今聖上為何突然向出家人發難的時候,書院的朱若瞻心裡卻十分的清楚,這一切,不過是為了逼出真正的玄門中人對付禍害人世的妖霧罷了,這件事,已經困擾當今聖上很久了!
而一個合格的帝王,可以利用鬼神,卻從來不會崇拜鬼神!
同樣,一個合格的帝王有求於你的時候,手上一定是握著刀的!
與此同時,自雍正皇帝頒下詔書之後,距京城八百裡外山東,五嶽之首泰山山腰的寺廟之中,一個身材魁梧滿臉英氣的和尚被四個瘦和尚連哄帶騙的趕了出來。
雖說留在寺廟,香火錢糧要上繳大半,可這樣的怪天氣,誰想出去遭罪?
留在廟裡喝粥,那也比叫花子一樣到處流浪要好上許多。
那大和尚背起包袱,不耐煩的將四人踹翻在地:「洒家說去便去,你等四個矬鳥,推我作甚?」
地上的和尚爬起來,拍著身子無辜的道:「金剛僧,咱們僧房之中,就你膀大腰圓,身材孔武有力,我們四人出去了,少不得受人欺負,你說是不是!再說了,你每日經也不念,只偷摸看些禁書,整日里學書里那群造反的殺星耍酒打諢,寺里上上下下哪容得下你,如今,朝廷有令,你若下山,還可按月領取錢糧,如此好事,哪兒找去?我等四人都是為了你好,你到了外面,就是殺人放火,只要不被官府捉了去,誰能擋得住你逍遙自在?」
其餘幾個僧人連聲應和。
金剛僧唾了一口濃痰在那說話的瘦和尚臉上:「我呸!你個腌臢貨,洒家下山救人,哪有你說的如此不堪!這等烏煙瘴氣之地,和尚我也受夠了,你這廝回屋去把洒家降魔杵抬來,洒家這便走!」
等瘦和尚搬來了那手臂長短的降魔杵,金剛僧奪過來挎在腰間,路上大雪未化,寒風驟起,這金剛僧卻扯開了胸脯,搖搖晃晃的沖著山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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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葉永來說,這場雪災,其實是件好事!
自離了書院,葉永便再無去處,倘若沒有這場大雪,朝廷便不會搭建救災院,更不會開粥送碳。
沒有這些,身無歸處的葉永,怕是要餓死凍死在皇城根下了。
雖說大雪已停,可是天兒反倒更冷了!
葉永這個時候,其實已經只道,自己,想通過學問以科試跳出這份卑微,絕無希望了!
明清兩代書生,若想以讀書進身,童生、縣試、府試、院試,是每個學子必考之試。
其中,童生試倒好說。
及至縣試,便要求有4名村莊里的人和1名秀才保舉,方可參加考試。
府試要求5名村裡的人和一名秀才保舉,方可參加考試。
院試要求有6名村裡的人和2名秀才保舉,方可參加考試。
葉永自離家之後,村莊里的人便視他為敗家之子,不可相交!至於秀才保舉,葉永早早打消了這個念頭,當年那個致使老娘鬱鬱而終的黃須秀才,是決計不會為他作保的,這一點,葉永很清楚!
當那個朱先生開口罵自己是賤役的時候,葉永進取科第的最後一絲希望,也就碎了。
人一旦沒了希望,什麼也就無所謂了,葉永亦是如此!
外面的粥棚又開了,葉永向來都是最後一個去領粥的,每次的粥,也都是涼的,涼粥很難喝,又冰又黏,如同他此刻的心緒。
葉永知道,積雪再厚,終有一日還是要化的,待雪化了,災民住宅重建,該有家的人仍舊有家,他這樣的人,也同樣只能繼續三餐不飽,自生自滅,到那個時候,這世上不過多了一具屍體罷了。
葉永年未弱冠,他還不想死。
領完了粥,外面就有戴著尖頂帽,挎著腰刀的衙役沖了進來,挨個盤問戶籍,但凡非京籍人口,一律重枷鎖走。
所以,葉永自然也被鎖走了。
聽路上的衙役講,最近這幾日,命案徒增,倒不是再因為那所謂的妖霧,據官府通文所講,京城混入了許多真正的心懷叵測之徒,不願放過如此好的機會,暗地殺人害命,散放留言,只道滿清無德,方有妖孽亂世!
這種事,向來為帝王所忌憚。
雍正皇帝也履行了之前的詔書旨意,妖言禍亂者,斬!可是,要想真正查出這些反逆之徒,就只能動用大量人力,逐一排查可疑之士,故,封城十日,許進
不許出。
衙門裡的巡捕沒一個好臉,看誰都像賊人,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
葉永入書院做雜役時,有牙行的保書,他雖是賤籍,可,到底,也勉強算是個清清白白的賤籍。
葉永在牢房凍了一夜,便被放出來了。
雖被放出來,不過,官府卻責令其封城結束之後,折返原籍。
葉永心如死灰!家中薄田已賣,回去如何生活?這無異於逼著他去死!
離開官府的時候,葉永聽見身旁提著枷鎖出門鎖人的巡捕衙役抱怨:「這該死的賊人,哥幾個統共不過百十條腿,京城如此多人,把哥幾個腿腳跑斷,十日時間也查不出賊人在何處!」
葉永攥緊了拳頭,他自信,雖只在書院做了幾年雜役,可論起學問,他葉永不輸書院任何一個貴人子弟,那些酒囊飯袋之徒,科舉入仕,一生榮華,他卻走投無路,為一口冷粥,只能自甘下賤,世事緣何如此不公?
葉永轉過頭,紅著眼,再一次彎下了他的脊樑,問那巡捕頭子:「大人,可缺人手?」
那巡捕頭子扭過頭,似是意料不到,看到葉永,嘴角扯出冷笑:「你想做捕快?」
葉永點頭。
巡捕頭子在掌心唾了兩口唾沫,拍牲口一樣拍了拍葉永的肩膀:「身子骨倒還算壯實!可是老子憑什麼招你?你多吃一口飯,老子便少一口飯!」
葉永咬緊牙關:「小人識字!」
巡捕頭子眼珠子猛的亮了起來:「你會寫字,寫一個給老子看!」
葉永顫著手,用樹枝在地上艱難的寫下,正大光明。
四個字,卻似乎耗盡了葉永所有的力氣!
巡捕頭子反倒收起了冷意,正色道:「你可想好了,班房端的也是一口下賤飯碗,尋常人家,不到走投無路,絕不會讓子孫充當衙役,一旦做了衙役,削出族譜,不得葬入祖墳,子孫不得參加科舉!你是讀書人,你想清楚了再說,若是同意,我現在就去給你登名造冊,一旦畫押,再無反悔!」
葉永忽的釋然了,看了一眼地上那正大光明四字,這四字,本該懸於昭昭天日之上,如今,只能淹沒於這滿地污泥之中了。
看著那四字,葉永面上滿是譏誚,輕笑著回答那巡捕頭子:「給我三日,城中賊人,倘若遺漏一個,我葉永,懸樑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