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河可掬
太子咽了口唾沫,本來想趁她病,要她命的,結果這樣一頂高帽子扣下來,還叫他怎麼下手?
做個好人可真難,太子看看懷裡的女人,病里的小模樣真可人。紅撲撲的臉,柔若無骨地依附著他,他長到這麼大,最舒心就是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星河這人,說不清是個什麼性子,冷血起來像男人。他曾經悄悄潛伏在控戎司昭獄里,看著她審案子,上重刑。滿世界的嘶吼哀嚎,血像開了閘的水,她至多拿手絹掩住鼻子,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妖怪!他那時候想,這女人肯定是個妖怪,不幹酷吏可惜了。可是她回到宮裡,見著他,她又像缺根弦兒似的,一肚子傻氣直往外冒,摁都摁不住。她曾評價過他,說他左手殺伐,右手慈悲,其實他們都一樣。你所處的位置,決定你是個怎樣的人,人性也可以隨環境發生變化。身為皇族,他可以是稱職的太子,但要是長於山野,他未必不是個合格的放牛娃。
「其實……你可以不用把我想得那麼善良,我的心裡也住著猛獸。」
星河嗯了聲,「我知道,肯定是只熊瞎子。」
太子噎了下,「我發現你對我好像有什麼偏見。」
她說絕對沒有,「臣對您一直心懷感激,這是我入宮的第十一個年頭了,這十一年裡您除了拆我頭髮,不經我允許親我,其他出格的事兒您一樣都沒幹。以前不覺得什麼,好像這麼著都是應該的。可今兒見識了茵陳的事兒,就發現您這樣的正人君子太難得了,您的脾氣肯定隨您母親,恭皇后在我眼裡,就是這麼深明大義的人。」
這可好,把他娘都搬出來了,太子的心徹底沉進了地心裡。
「你別這麼誇我,害得我想做出格的事兒都不好意思下手。」他粗喘了兩口氣,「我問你,今天穿的什麼褻褲?」
這人,真是個不經誇的。星河鼓著腮幫子說:「螃蟹那條,幹什麼?」
太子表示不相信,「我要親眼查驗。」
星河嚇得揪住了褲腰,「讓您驗,那我肯定是個傻子。」
太子倒也沒來搶奪,只是痛苦地喃喃:「我羨慕老四……」
羨慕那一霎兒的快活?快活完了呢?沒看見茵陳咬著槽牙要弄死他?
星河嘆息:「您怎麼不學好呢,這種事兒有什麼可羨慕的。男人倒是痛快了,可對女人來說,是莫大的傷害,您知道嗎?」
既然是傷害,那暫時還是作罷吧,反正他有辦法讓她也痛快。他好聲好氣問她:「星啊,依你看來,男女什麼時候煮飯比較合適?」
這還用問嗎?
「當然是兩情相悅的時候,得是自發自願的。男人高興,女人也高興,這麼著最好。」
太子扭捏了下,「反正我隨時都自願,就看你什麼時候方便。」說著巴巴兒盯著她,「星河,你能不喜歡霍焰嗎?別老想著嫁給他行嗎?還想帶上耗子爪嫁她表舅,你缺德不缺德?」
這人又開始胡說八道了,氣得她大喘氣兒,閉著眼睛說:「我頭疼,再睡一會兒。」
他在邊上鬧,「你不答應,我又要親你了。」
結果她完全不為所動,依舊閉著眼,唇角卻漸漸仰起來,仰成了一彎銀鉤,一朵花兒。
太子看迷了,這回沒親她的唇,移向了她的耳朵。她的耳垂豐腴,含在嘴裡又糯又軟,恰到好處地在他心上撓了一把。他舔得嘖嘖,大有吞吃入腹的意思。星河終於忍不住笑起來,縮著脖兒,滾到了南炕最裡邊。
「您不能這樣!」她義正言辭指責他,「男女有別,您不能瞎來。」
他爬上炕,肩頭金銀絲的京綉團龍沖她虎視眈眈,「來都來了,這會兒撇清關係太晚了。你說,你喜不喜歡我?」
星河心頭一震,起先還笑著呢,後來反倒笑不出了。
戲謔的氣氛忽然消散,空氣不知什麼時候變得遲重起來。笑容從彼此臉上褪盡,原本可能只是玩笑,可這玩笑最後都當了真。
他問得真切,要她一個明確的回答。她的手不自覺握緊,答得也很真切:「我喜歡您。」可是又怎麼樣?他還不是照樣把宿家頂在槍頭上,利用她栽贓高知崖,利用她收拾了暇齡公主和左昭儀。
太子已經心滿意足了,他不會去問她愛不愛他,因為即便問了,問題照舊存在。他心裡知道,她應當是愛著他的,否則不會在他身邊時腦子就不夠用。真正依賴一個人時,大殺四方的錦衣使才會憊懶,才會變笨。這是他唯一掌握的,她對他有情的佐證。
所以他只有一個要求,「以後不許再肖想霍焰,我好歹叫他一聲七叔,你不能禽獸不如,打長輩的主意。」
她囁嚅著:「我瞧霍焰這人有內秀,和他說話腦子可以變得清明。」
太子頓時振奮起來,「是變清明,不是變糊塗?」
星河乜了他一眼,「越說越糊塗,還有什麼說頭?我覺得他就像我們老宅里的那個胖西席,說話有條理,常讓人有醍醐灌頂之感。」
那就好,太子暗暗撫胸,能讓女人感覺醍醐灌頂,這人大抵是沒戲了。只有那種有魅力的男人,才能讓女人找不著北,比方他。從她嘴裡說出像胖西席這種話,霍焰這輩子也就只能當盞發福的指路明燈了,如此一想,怎不令人歡喜!
他高興了,就炕一滾,躺在她身邊,「說好了,往後看見他,不許霍大人長霍大人短,直接叫七叔。」
星河不樂意,「沒有這麼套近乎的,人家是皇親國戚。」
他牽著她的裙角,在指尖含蓄地盤弄,「皇親國戚有什麼了不起,將來你也是。」
她慢慢紅了臉,和他搶奪裙角,「將來的事,將來才知道。」
太子心裡卻是有把握的,不靠譜的事兒他從不幹,不靠譜的話當然也不會說。之前一直害怕她對霍焰有非分之想,說真的不同的兩款男人,他也不認為霍焰比他差多少。太過勢均力敵,總是叫人不安,現在她說了這番話,太子充分發揮了細緻入微的推理天賦,從源頭上把霍焰入侵他和星河感情的可能性排除了。
有什麼比一家獨大更叫人痛快的?他喜滋滋拽著她的裙角不放,連青葑窩裡反的事兒也不讓他那麼難過了。他就這樣死乞白賴著,把她的裙片蓋在臉上,聞見那幽幽的茉莉香,開始盤算以後殿里要換這種香了,因為這種香她喜歡。
通常來說她的心思比他重,他在琢磨小情小愛的時候,她還在計較信王的立場問題。
「怎麼辦呢,換了我在您這個位置上,我想不出能夠確保各自平安的好辦法。」
他說:「你記好了,做不成兄弟就是敵人,沒什麼可慌的。你想立於不敗之地,靠別人不成,只能靠自己。」語罷又轉了話鋒,沖她一笑道,「當然,你例外,你還可以靠我。至於那些兄弟,小打小鬧我可以不去計較,但做得太過了,就要為自己的野心付出代價。」
***
信王的所作所為,他沒有賦予她權力去深查,所以一切只能停留在揣測上。
身上略好一些后,星河入控戎司,開始著手宮門上的人員調度。控戎司掌內城警蹕,南玉書在時,一應都是他的親信。現如今衙門內主事者更迭,那麼這些相應的環節一定也會重做調整,換成現任指揮使信得及的人。
徐行之和金瓷,填補了那兩個被換下來的控戎將軍,代為戍守承天門。餘下的人還是照舊留在衙門裡辦差,南玉書麾下的千戶,她也沒有冷落得太過明顯,擇了個晴朗的好日子和他們喝茶敘話,「南大人雖然獲罪,但留下的人何罪之有呢。咱們小小的衙門,別學那些黨爭,自己人窩裡還分成兩派,沒的招人笑話。以前怎麼當值,現在還是照舊。當初南大人棄用藍競的人,諸位應當都深有體會。風水輪流轉,今兒轉到自己跟前了,才知當初徐千戶他們的無奈。我呢,不興這套,只要大家兢兢業業,沒有嫡系旁系之分。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和睦最要緊的。」一壁說,一壁笑著,可能蔣毅他們暗中也在腹誹,說得漂亮,還不是把宮門上的人換了。可那又怎麼樣?今時不同往日,不服氣也得給她憋著。
江城子入內稟告,說盯著簡郡王府的探子發回密報,親王官署里有人漏夜出入郡王府,與簡郡王密談時把人都支開了,不知在商議些什麼。
星河沉吟了下,「繼續盯著,狐狸尾巴總會露出來的。簡郡王回京後有什麼動向?」
江城子道:「一直稱病,快一個月了,閉門不出,也不見外客。」
「那他手上虎符呢?還沒有交還樞密院?」
江城子說是,「都病得不能出門了,總不好樞密使登門去取。皇上沒發話,就是一筆糊塗賬。」
這可好,太子不可能這時候諫言,督促皇上繳了他的兵權。瓜田李下的,總要有些避諱。可他留著兵權幹什麼?不想交還虎符,就得一輩子躲在郡王府里,既然一輩子不出府,虎符在手又有何用?
也許是要破釜沉舟了,她暗暗想。這樣倒也好,不破不立,來一場大變革,讓這照妖鏡照一照皇城吧。
皇帝有四子,每一個都在打著算盤,今天是勢不兩立的仇人,也許明天就結了同盟。曾經敏郡王是簡郡王的跟班兒,自從受了宿大學士的點撥,最近倒愈發沉穩了。他在四兄弟中資質不算最好,性格上也沒有什麼閃耀之處,不過他有個優點,踏踏實實的辦事王爺,雖然不那麼機敏,但頗具孺子牛的耐力和韌勁兒。
天氣暖和了,雨水也多起來,他跑到黃河邊上去治水,趕在汛期來臨之前,把最易決口的地方都加固了一遍。年久失修的閘口,因朝廷撥款遲遲未下,他自己親力親為,帶著隨行的侍衛光著膀子鏟沙裝袋。地方官員把這項感天動地的事迹大書特書了一番,上報給朝廷,皇帝本來倒沒覺著什麼,口頭上稱讚稱讚就罷了。沒想到太子領頭上疏,說敏郡王心繫萬民,緊要關頭身先士卒,這樣的操行實屬不易,懇請朝廷嘉獎。
皇帝是無可無不可的,反正是自己的兒子,眾人說要嘉獎,那就嘉獎吧。於是敏行郡王變成了敏親王,升了一等,終於和信王平級了。太子長史後來也質疑,說這麼一點功績,遠遠不到封王的程度。
太子只是一笑,轉頭看浩浩長空,他所做的一切,自然有他的用意。讓文武百官看見他友愛兄弟,這不過是最淺表的東西。還有隱藏在深處的,只需輕輕一吹,就能點著的火,經過這次青霄的擢升,應該要迫不及待燃燒起來了。
簡郡王的府邸,充斥著莫名的壓抑和詭譎。信王借著探病登門的時候,被銀安殿前的兩條獒犬嚇得不輕。
好在是牽著的,他一腳踏進殿里,還有些后怕,拍著胸脯道:「這是哪兒踅摸來的?壯得像牛犢子。」
簡郡王陰沉地看著他,「只要放出去,咬斷人的脖子不成問題。」
信王眼裡浮起興味,哦了聲,「果然有這樣神通?」
簡郡王哂笑道:「你要是不信,大可以試試。」
試當然是不必了,上回他就聽官署的人說起過,別人養的獒犬至多喂活雞,郡王府的獒犬是喂活羊的。今天一見,真被那壯碩的體型和獅子般的吼叫聲嚇了一跳。上駟院常年也養各色獵犬做秋狩之用,但從沒見過這麼兇悍烈性的。這種犬,養來是心血,別瞧它們一副要吃人的架勢,對待主人卻絕對服從和忠誠。
信王戀戀不捨地,從那兩條獒犬身上移開了視線,到這時才得空細細打量青鸞。一看之下又吃一驚,往日意氣風發的大皇子早就不見了,現在是一臉鬍子拉碴,盡顯疲態的頹敗樣子。
「大哥還沒緩過神來么?回京都快兩個月了,這麼下去可不是辦法。我今兒來,是來告訴你一個消息,老三獲封親王了。皇父當朝頒的旨意,郡王府也改親王府了。」
這世上有什麼比遭受不公更叫人窩火的?還有嫉妒,嫉妒使人瘋狂。以前最瞧不上的老三居然先他一步封了王,細想之下真讓人覺得恥辱。
信王繼續不輕不重地敲著缸沿:「要是什麼了不起的功績,封王就封王了,結果不過是在黃河邊上掘了兩袋泥。這我可要替大哥鳴不平了,你征戰沙場九死一生,才把烏達汗王趕出大胤疆土。結果落下了什麼?非但沒封王,連兵權都給繳了,一樣的兒子,皇父未免太不公平。還有我那二哥,他極力保舉老三,這不是磕磣大哥是什麼?照我說,封不封王是后話,要緊是一碗水端平。皇父如今叫溫室宮那個聞長御弄得五迷六道,皇后也樂得如此。眼下太子監國,皇父偶爾還臨朝,再過一程子,恐怕且有休朝的時候呢。」
他多說一句,就是在他心上多鑽一個窟窿。簡郡王怒極了,渾身遏制不住地打起了擺子。
挖泥的封了王,領兵打仗的卻沒有。非但沒有,還被處死了母親和妹妹,凱旋后沒有半句褒獎,頭一條就是卸了軍職和兵權。原來皇子落魄起來,遠比普通人可憐得多。皇父何以昏庸至此?他人好好的,憑什麼要讓太子監國?可見當初右昭儀的上位並不是偶然,甚至今天忽然蹦出來的聞長御,可能也是霍青主擾亂聖聽的手段。
如此一想,鬱悶、憤恨、仇視一切,就連那位曾經可敬的皇父也該死。他像困獸,在地心絕望地轉圈,狠狠一腳踹翻了郡王的地屏寶座。可是這凌遲一樣的痛苦,再也沒有誰在乎了。
信王掖著手,站在一邊冷眼旁觀。在他看來這位兄長所受的折磨,他們在幼小的時候就已經經歷過了。他比他們晚了十餘年,心也長得足夠強大了,依然感覺到無邊彷徨,那麼他們那時候呢?母后大行,左昭儀統領後宮,他們兄弟所受的冷落,何止他今天體會到的這麼一點兒!他越錐心,他就越痛快。嘴裡說著安撫的話,可每一句都是火上澆油。帝王家有什麼親情可言,在那四方城裡生活了十幾年,要是還有奢望,早活不下去了。
他說:「早知道我走這一遭兒,讓大哥哥這麼難過,我就不來了。喪母之痛兄弟也有過,走了的人走了,活著的人還要活下去。老三這一封王,你重返朝廷時地位尷尬,但……路總得繼續走,你說是么?」
簡郡王慘笑起來,「路?還有什麼路可走?我知道皇父的意思,他是想逼死我。兄弟四個,一位太子,兩位親王。我這個當老大的,軍功最多,爵位卻最低。若是有朝一日重回朝堂,滿朝文武怎麼看我?何況……「他失魂落魄遊走著,垂著袖子道,」何況我還有沒有這個機會重回朝堂,真說不準。這一個多月來我一直在勸自己,罪魁禍首不論是誰,橫豎我不怨皇父。可是今天,又給那個未立寸功的老三封王……我知道,這些都是老二的主意,他從小就蔫兒壞,壞得腸穿肚爛!他害死了我娘和暇齡,現在又想逼死我,我不會讓他如願的!」
他的話已經顛三倒四,毫無章法,所以火候應當差不多了吧!
信王上前一步拍了拍他的肩,「以往瞧著兄弟之間好像不對付似的,其實咱們從來沒有紅過臉。兄弟這回是真的同情你,畢竟骨肉,總比外人要親。咱們雖不是一個媽生的,畢竟一處讀書十來年,不像二哥,他出閣之前在東宮習學,有專門的大學士教授他。我原本年紀最小,兄弟間的爭鬥和我沒什麼相干,但近來的事我瞧在眼裡,很替大哥不值。」他喟然長嘆,「想想轍吧,這麼下去真要把人往死路上逼了。」
青鸞慘然望著外面的天,分明艷陽高照,他頭頂上那一片,卻再也照不進陽光了。
有些話不能說得太分明,信王站了會兒,見他總不回神,便拱手打算告辭了。才走了兩步,聽見青鸞叫他,回身望,他說:「多謝你眼裡還有我這個哥哥,願意來走這一遭。」
信王笑起來,笑得慈善,「我也是閑來無事,來瞧瞧你最近怎麼樣。」一面說,一面下台階,停在石鶴邊上看那兩隻獒犬。那狗先前因為主人不在,兇狠得要吃人模樣,一旦見了主人,便懶洋洋只管曬它們的太陽去了。
他回身道:「我聽說這狗記仇,誰要打過它,即便時隔幾年,它也能找到仇家,把人撕得粉碎?」
青鸞說是,「它記得那個味道。」
信王揚起唇角,「只認味道,認臉么?」
青鸞不語,打的時候把臉蒙起來,畜生畢竟是畜生,可不只認氣味和衣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