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院燈疏(捉蟲)
徐圖之領命承辦去了,她在空空的堂室里坐了良久,看外面日光如傾,左右覺得不安心,拿起涼帽走了出去。
回東宮,現在手上的差事都不要緊,要緊的是皇后的孕事。可她是東宮女官,管事管不到北宮去,必要找茵陳頂著良娣的銜兒,才好以串門子為名,探一探延齡公主的虛實。
正坐在窗下吃果脯的茵陳聞言,立刻整了衣冠說走。東宮和北宮是沒有捷徑可直穿過去的,兩個人打著傘一路往北,過了佛堂院的隨牆門入安禮門,挨著金水河搖搖晃晃遊玩似的,游進了溫室宮。
皇后的寢宮么,早就不是先前那個可有可無的右昭儀的規制了。茵陳這是頭一回來,看看滿壁的金碧山水,直覺得眼暈。
皇后顯然對外客的造訪並不歡迎,但因為上官茵有了正經的封號,也算半拉婆媳的關係,所以且要讓她三分面子。
她前腳進門,宿星河後腳就跟了進來。原本結成同盟時,她可以是很好的一柄利刃,但自己中途改了主意,有些事不需要藉助外人之力也能辦成,就擅自把這柄利刃閑置了。現在看來,請神容易送神難。當這柄利刃扭轉刀鋒時,確實變成極大的阻礙,讓她不得不費心思去應付。
茵陳臉上一派純質,坐在玫瑰椅里,笑著說:「娘娘如今身子是越來越沉啦,我前陣子身上不好,晉位后也沒來瞧過娘娘。今兒趁著得閑,上您這兒給您請安來了。近來天氣燥熱,娘娘要防著暑氣兒,大喜也就是這兩天的工夫了吧?瞧娘娘精神頭很好,小皇子落地必定結結實實的。」
她一頓客氣話,皇后也不好做臉子,只是虛應著:「承你記掛,我這兒一切都好。上回讓人算了時候,左不過也就這兩天罷了,要是趕得巧,怕正和聞長御同天呢。」
茵陳哦了聲,回頭沖星河一笑,「那倒確實是巧了,我年輕,也不懂這個,聽老輩兒說,就是同天有孕,同天生產的也不多。說有的孩子性子急,早早出來了;有的孩子性子慢,願意在娘肚子里多呆兩天。」
星河莞爾,沒好說只有催生才能掐得那麼准。為了讓皇後下台,她周全著:「那也沒準兒,天底下巧合的事多了,鬧得不好哥兒倆一樣的脾氣,湊個好事成雙,也是有的。」
茵陳笑得兩眼彎彎,「那是那是,這麼著可真是天大的福氣了。」說著左右看,「聞長御怎麼不見呀?我還想給她問個好呢。」
皇后不大耐煩,隨口應了一句:「先頭還在的,吃了一塊蒸糕,說堵在心上了,想是回去歇著了吧!」一面有意沖底下人吩咐,「把長御叫來,就說上官良娣要見她。」
「不不……」茵陳忙道,「娘娘代我問個好就成了,怎麼能讓懷著身孕的人遷就我呢。不過……長御畢竟懷著龍種,這麼長時候了,還不晉位,這是為什麼呀?」
橫豎茵陳是不怕得罪人的,她說話直籠通,專捅人肺管子。
不讓長御晉位,當然是為了便於控制。一旦有了名分,就得另外指派宮室。一個懷著皇帝血脈的女人,脫離了掌握就像魚入大海,到時候誰又買誰的帳?所以這聞長御也是個可憐人,正經懷著龍種,皇后卻不鬆口。皇帝又不管內闈的事兒,她落在皇後手里,將來是個什麼了局,誰也說不上來。
皇后對外自有一套合理的說辭,「位分不過一句話的事兒,我是想著等她生完了,給她來個雙喜臨門。長御跟了我十來年了,換了不知冷熱的人伺候她,我也不放心。索性留在我這兒,底下人熟門熟道一塊兒照應了,也省得麻煩。」
茵陳立刻做出了滿眼的崇敬:「娘娘這心田真沒說的,長御多大的福澤啊!」說罷又抿唇一笑,「我中晌聽說延齡公主入宮了,小時候公主還給過我糖吃呢,多年不見,公主好么?」
皇后說好,「她瞧聞長御去了,她們自小交好,有好些私房話要說呢。」
這麼一來就斷了念想了,人家說私房話,哪個不知趣的硬往前湊?反正溫室宮就是這麼個情形,要見長御見不著,要見公主也見不著,那還在這兒幹什麼?瞧皇后那張要死不活的臉?
茵陳回身對星河說:「我坐的時候長了,小腿肚子轉筋了。」
星河忙道:「我給你捏捏。」
她說不,「活動活動就好了。」邊說邊起身,對皇后拱手道,「來了這半天,擾了娘娘清凈,您目下可得好好休息。那咱們就走了,等小皇子落了地,再來給娘娘賀喜。」
皇后巴不得送走瘟神,因此連句「常走動」之類的客套話都沒說。只是偏過頭吩咐跟前宮女:「替我送送上官良娣。」
行完了禮,茵陳和星河從溫室宮退了出來,茵陳咂咂嘴,「這皇后,真是好大的做派。上年冬至我在山池院看見她,那時候還是個謹慎周到的模樣,這會兒搖身一變,充上大鉚釘啦。」
星河轉過視線看向遠處宮闕,嘆息道:「人嘛,在什麼位置擺什麼姿態。先皇后大行后,她叫左昭儀壓了整整八年,這八年來後宮誰記得還有個她?等到一朝揚眉吐氣,可得好好鬆快鬆快,擺架子,翻臉不認人了,什麼都幹得出來。」
「不就是窮開心嘛,我看皇上到這會兒也沒把她當回事,要不她那肚子裝得了才怪。還有她娘家,一個兄弟從騎都尉提拔成了射聲校尉,從六品換正五品,這算什麼?皇后外家每必封公侯,到她這兒全不算數了,這皇后幹得也窩囊。」
大概正因為窩囊,才會生出蠻橫的野心。不甘於逢年過節才被搬出來,就得憑藉為數不多的機會努力爭取。
回到東宮時,天色已經不早了。這會兒上衙門,坐不了多久還得回來,索性不去了。她進麗正殿,在裡頭美人榻上眯瞪了一會兒。茵陳是個通透的姑娘,她不會沒頭沒腦纏著人不放,知道什麼時候撒嬌討巧,什麼時候各玩兒各的。
夏日的午後,四面檻窗洞開。窗上垂掛著一層薄薄的綃紗,從暗處往明亮處看,有種如夢如幻的味道。殿前的廊廡外金絲竹簾半卷,高低錯落的光越過金紅闌檻投在細墁上,偶然一陣風吹來,一排竹篾發出輕輕的脆響。
如果無事,這樣的時節正是最好的時節。
星河還記得自己初入宮那會兒,太子沒到肩挑社稷的年紀,她伺候他練完了字,就趴在旁邊的小桌上午睡。初夏已經熱起來,穿著薄薄的衫子,身上捂出一身汗,連頭髮都濕津津的。夢裡感覺到無邊的涼意,夢見自己在花樹下挖酒,醒來卻發現太子正在給她打扇。
小小的少年,眉目朗朗,她剛醒來迷迷糊糊的,辨認不出他是太子還是越亭。懵了半天才回神,正要開口說話,太子指了指她臉頰下的桌面,「夢見什麼好吃的了?瞧瞧這一臉的唾沫!」
唉,青梅竹馬,兩無猜疑。雖然後來知道是他有意倒水誣陷她,回想起來依舊感覺溫暖。
其實他們都是渴愛的人,要不是和她一同進宮的那個女侍中的死打醒了她,她會覺得這樣的日子也很好。權力的中心,沒有一天是太平的,皇子的女官將來終究是最親近的人,自然不能容一個不在掌握中的姑娘存在。簡郡王力壯,左昭儀盛極一時,當初她曾經一度活在恐慌里。後來漸漸長大,壓抑得太久便生反心,畢竟誰也不願意受人控制一輩子。
她翻個身,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躺著。迷迷糊糊中還在琢磨,明天得打探好,最後由哪一處的人替溫室宮接生。
午後偶有涼風吹拂進來,這一覺倒睡得舒爽,一氣兒睡到了擦黑。要是沒有德全大呼小叫指派人掌燈,她大概能接著睡下去。
太子該回來了,她揉著眼睛走出正殿,本來就發福的德全穿著油綠的袍子,從背後看上去像條肉蟲。
他一回身,看見星河,喲了聲:「宿大人好眠啊,睡到這會子。」
她嗯了聲,「主子還沒回來?」
德全說是,「中朝又有政務要商議,聽說內閣的人都沒散呢。您先前睡著,我沒進去叫您,西邊溫室宮裡有消息傳出來,說發作啦,要生。」
她腦子裡嗡地一聲,「是誰要生?」
德全說不知道,「橫豎就是有人要生了,這會兒宮門下鑰了,沒法子探到外頭的消息。主子爺那頭應當是知道的,太醫院肯定會往御前報,等怹回來就知道是誰著床了。」
星河粗喘了口氣,「這麼快……下半晌還沒什麼動靜呢。」
德全說:「我是沒生過孩子,可我見過豬跑啊。我們鄉里的娘們兒,生孩子說來就來。哪怕走在地頭上呢,肚子一疼躺下就能生。通常快的,像皇后那樣兒生過的,也就小半天功夫吧。可要是頭胎,那就說不好了,七八十來個時辰,都算快的。」
星河站在丹墀上向西眺望,宮牆太高,什麼都瞧不見。
靜下心來細想想,可能有些草木皆兵了。不管皇后出什麼幺蛾子,剛落地的毛娃娃,得長多少年的道行才能和太子比高下啊。就是怪叫人不忿的,皇后辦事忒不地道,原想著左昭儀野心大,換個老實頭兒給她尊榮,大家相安無事,沒想到最後養虎為患。真要懷著皇子,生下來也沒什麼,太子和他差著二十多歲,未必不疼愛這個幼弟。可問題出在皇后謊稱有孕上,這就說明她不會就此罷休,將來必定有更大的動作……
奇怪,星河忽然發覺有些無奈,她好像完全站在太子的立場看待這件事了。如果以她自己或是宿家的角度,看熱鬧不嫌事大,再添兩位皇子也沒什麼不好。
茵陳立在角門邊上叫她:「姐姐,尚衣局送朝服來了。」
她忙過去接應,上回的事她使大勁兒保住了魏姑姑,否則夜間消息傳遞就要斷了。
她問:「是誰發作了?」
魏姑姑道:「是皇後主子。」
「那聞長御呢?有沒有她的消息?」
魏姑姑只管搖頭,「那回過後就不怎麼見她了,今兒奴才送被褥進溫室宮,還特意留心了,到皇后著床,都沒見聞長御露臉。」
星河對聞啼鶯的印象只有依稀的一點兒,幾回想見都撲了個空。要不是這個名字時不時蹦出來,她簡直要懷疑這人究竟是否真的存在了。
打發走了尚衣局的人,她忡忡坐在值房挑菜色。茵陳看見她這模樣就竊笑,「太子爺越麻煩,您越應該高興才對。這是怎麼了?皇后就是養出個鵪鶉來,也和您不相干。」
她想了想,也覺得自己太過兒女情長了。反正北宮的兩道宮門讓徐行之和金瓷死死守住了,宮裡的人出不去,宮外的人進不來,要是出鬼,也是宮裡的內鬼。
不管那許多了,她喚茵陳過來,太子爺飯桌上的膳食挑完了,她們自己的也可以挑一挑。茵陳想吃百合,星河說:「百合不好克化……」
茵陳笑道:「我早出了小月子了,您還這麼養著我,瞧我腮幫子上的肉……」
話才說完,便聽見外面傳來沉重雜亂的腳步聲。到門上一看,一隊禁軍穿著重甲,壓著佩刀,穿過麗正門直撲這裡而來。
星河隱約有了不好的預感,禁軍雖然戍守皇城,但宮門如天塹,宮苑深處是等閑進不來的。忽然來了這麼一幫子武將,想必是哪裡出了事了。
她走出門,卻又在人堆兒里發現了掖庭令,遲遲叫了聲仇大人,「深夜過東宮,是有什麼公務?」
掖庭令嘆了口氣,「宿大人,您惹上麻煩了。什麼都別說了,跟著走吧。」
星河腦子都糊塗了,向來只有她抓人,沒想到這回自己要被別人抓了。可要帶人,總得有個說法,她朝掖庭令拱了拱手,「沒有罪名,恕我不能從命。」
掖庭令嗐了一聲,「您還要罪名吶?溫室宮的聞長御死在寢宮裡啦,一屍兩命啊!掖庭局奉命勘察,從南炕的腳踏下發現了一支簪子,您猜猜那簪子是誰的?」一手抬起來,朝她面門不情不願地指了一下,「是您的蝦須簪。」
這從天而降的大罪,讓她一時摸不著頭腦。蝦須簪?被撅斷了須的那一支?她說:「大人是不是弄錯了,我的那根簪子上年就丟了,我還派了跟前宮女特特兒上您那裡報失的,您忘記了?」
掖庭令聽她這麼說,臉上顏色就不好了,寒著聲道:「宿大人,我一向敬您正派,事兒不是您做的,您不用怕,交代清楚就完了。我知道您慌神,可咱們有一說一,不能混來。您說簪子早就遺失了,打發宮人上我那裡錄了檔,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兒?我怎麼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星河想要好好同他掰扯,可時間過去太久遠,三言兩語真說不清了。再琢磨,還有轍,「這事兒能問明白,傳伺候我的宮人就成。」
掖庭令點頭,「您放心,大伙兒都是為公家辦事的,回頭一定給您自證的機會。可眼下對不住您,不得不請您走一趟,您瞧這麼多人,大伙兒都得交差。」
茵陳眼見不妙,在她身前打起了橫,攤著兩臂說:「她今兒半天沒有離開東宮一步,我能作證。況且她又是太子跟前女官,你們要動她,得先問問太子爺的意思。」
掖庭令無奈地掖著兩手說:「良娣就別難為臣了,宿大人是太子跟前人,沒錯兒。可正因為她是東宮的人,這回連太子爺都要吃排頭啦。您還等太子吶,太子在兩儀殿里受訓斥,不知道多早晚才回來。」說著又是一嘆,沖星河比手,「走吧,宿大人,您是有臉面的人,別叫他們動手,鬧起來不好看相。」
茵陳再要阻擋,星河說不必,「這會兒說什麼都沒用。中朝你去不了,留在東宮等太子回來,一切再從長計議。」
夜很深了,她舉步跟他們走出東宮。白天一蓬蓬的熱浪消退下去,變得極矮極矮,只堪堪拍打在小腿肚上。官袍的下擺開闔,金銀絲綉成的膝襕,在燈籠光的映照下錯綜跳脫。這一身錦繡,最後沒入了陰森的甬道里。
掖庭局的囚牢在叫秘獄,專作收押犯罪的宮人所用。星河曾經來過這裡交接人犯,這冷冷的青牆和森嚴的牢門還和記憶里的一樣。不同的是以前在牢外,這回換在了牢內。
掖庭令說:「暫且委屈宿大人,目下北宮亂得很,審問得過了這個節骨眼兒,我一個人沒法給您做口供。您也別急,稍安勿躁,您自己就是掌刑獄的,應當知道流程。」
是啊,她自己掌刑獄,但這個案子不由控戎司承辦,也許是不想交宮外辦理。如果太子也因這事兒折進去,那可真如了惠后的願了。
她忽然明白過來,之所以留著聞長御,原來是派這個用場。她心裡急切起來,「仇大人,聞長御的孩子沒有生下來嗎?還在肚子里?」
掖庭令因和她有些交情,也願意透露給她一些內情,壓著聲兒說:「可不嘛,溫室宮裡皇後主子正鬧生孩子,一頭又牽挂聞長御。打發人去看時,聞長御倒在地上,已經不成事了。」
所以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聞長御死在這當口,皇后首先就給自己洗脫了嫌疑。至於她那假肚子怎麼圓謊,是個難題。宮門看死了,連陰溝洞都派人把守了,這種情況下還能無中生有,除非那個懷了身孕的女人已經在宮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