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書役鄭浩然
壓在大明農戶頭上有兩座大山——賦和徭。
賦,就是田賦,亦就是皇糧,每個農戶都免不了。而徭又叫徭役,一般分為兩種,里甲役和均徭。
所謂里甲役,就是每年農閑時,按照縣裡的安排,每家每戶出些壯勞力,在鄉里幹些修路搭橋的力氣活。而均徭則是從這些勞力中抽調人手,趕往縣裡以供官府差遣。
此兩種徭,表面上看,似乎均徭是個美差,里甲役是個苦差。不為其它,最少均徭只是在官府幹些端茶遞水,打掃衛生的活計,實在是悠閑,比里甲役輕鬆不少,省氣不少。其實不然,凡是服徭役的人都願去服里甲役而不願服均徭。
究其原因,只因農戶大多老實巴交,不擅言辭。他們前往官府,常因做事不合官吏心意,說話冒犯官威,輕則訓斥重則杖責。服均徭結束,十個有八個都曾屁股開花,有的甚至落下殘疾。所以他們寧願下力氣幹活,而不願去官府悠閑自在,甚至不惜湊些錢財,請人替自己去服均徭。
李飛白之所以前往縣裡服均徭,首先是因為他家裡實在太窮,拿不出錢來請人替他服徭。其次,也是最重要的是,鄭浩然在縣裡當差。
鄭浩然原本也是李飛白他們下盤村人,自幼酷愛讀書,六歲便能吟詩作對。可惜他父母死的早,在他八歲那年便相繼過世,留下獨子守著幾畝薄田。
李飛白他爹見鄭浩然可憐,便在農忙時幫著鄭浩然耕種田地。又見鄭浩然是個讀書的種,還拿錢供鄭浩然讀私塾。鄭浩然也不負眾望,十七歲考上秀才,來到縣學讀書,並放出話來,要在二十歲考上舉人,二十六歲之前考上進士,成為他們村裡,甚至他們鄉里第一個當官的。
可惜,鄭浩然考中秀才的第二年,李飛白他們家的經濟便一落千丈,實在供不起他讀書。鄭浩然無法,只得變賣了房屋家產,但窮鄉僻壤的又能賣幾個錢?雖說秀才也能領到朝廷的供給,但那幾個錢連吃喝都成問題,又如何在縣城生活?變賣家產的錢沒兩年便花光了,每日都為生活焦頭爛額又如何專心讀書。
直到二十六歲,他還沒考上舉人,更別說進士了。眼瞅做官無望,他當機立斷,不再把時間花費在讀書上,而是去衙門裡找了份差事,混了兩三年,如今已是吏房裡的一個書役。
由此可見,鄭浩然跟李飛白他們家的關係極其不一般,就連李飛白的名字也是鄭浩然十歲那年,李飛白剛剛出生,鄭浩然給起的。有這樣一位哥哥在縣裡照應,李飛白也不會吃什麼虧。
早在一兩個月前,鄭浩然已託人給李飛白他爹捎了封信,讓李飛白今年服徭役來縣裡服,他一定會妥善安排,絕不會讓李飛白吃虧的。再者,兩人已數年未見,實在想親近親近。
天剛蒙蒙亮,離卯時還有小半個時辰,李飛白已趕到縣城西門。守門的弓兵,打著哈欠盤查進城人員,見李飛白一副叫花子打扮,也懶得跟他啰嗦,放其進去,繼而攔下幾個進城賣菜的莊稼漢,勒索幾文大錢。
李飛白趕到鐘鼓樓前,遙遙看到衙門口那八字大門前站著一個人,看著似乎像是鄭浩然,連忙三步並成兩步趕到前,打揖問道:「是浩然大哥吧!」
那人略顯遲疑的問道:「你是?」
李飛白道:「我是李飛白啊!」
那人似乎不信,又把李飛白上上下下打量幾番,最後停留在夾襖上。他的眼睛忽然濕潤,聲音略顯哽咽,道:「家裡的光景已成這樣了?」又道:「我幾年都沒回家看看,也沒往家裡捎點錢,是我的不對啊!」又道:「過些時日,我回去把二老接來城裡,也讓他們享受享受。」
李飛白笑道:「只怕他們捨不得家裡的老屋破院,不願跟大哥來縣裡享受。」
鄭浩然無奈的搖了搖頭:「乾爹最是倔強,只怕不願來縣裡,那就多給他些錢,讓他多買些好吃好喝的。」
李飛白道:「這個不勞哥哥費心,我既然來縣裡了,就要想方試法多賺點錢,讓爹娘過上好日子,也算盡一份孝心!」
鄭浩然佯怒:「是你爹娘就不是我爹娘了?跟大哥何需這樣外氣!不過,你有這份志氣也是好的!」又拍了拍李飛白的肩道:「幾年沒見都長成棒小伙了,我差點都沒認出來。走,先跟我回去,收拾一番,咱們再去你聽差的地方。」
李飛白朝衙門裡撇了撇嘴,道:「不用點卯嗎?」
鄭浩然嘆了口氣,道:「本來是要的,只是縣裡這兩天出了件大事,縣令大人無心上堂,點卯這事便放下了!」接著前邊帶路,領著李飛白往家裡回。走了兩步,又嘆了口氣,繼續前邊帶路。
二人途經里甲房,李飛白要把東西往裡邊放,鄭浩攔道:「豬圈一樣的地方豈能讓你住?傳到村裡還不讓人戳著我的脊梁骨罵?我已跟咱們鄉的里老打過招呼,你在縣裡聽差這段時日,就不在里甲房住,隨我在家住。」
所謂里老,也就是鄉里派往縣裡的一個管事的,一來把縣裡的政令傳達到鄉里。二來,把鄉里的難處往縣裡反映。
李飛白自然知道,里甲房除了各鄉里老有單間住房之外,其它聽差的只能住通鋪。一路上,他都愁自己的那個黑皮箱子怎樣才能不被人發現,免得生出什麼事端來。自己住在通鋪,十來個人的行李堆在一處,那個黑皮箱子若想不被人發現,實在有些難度。此時聽說不用去里甲房住,自然高興。
走了沒多遠,便到了鄭浩然的住處。進入一座四合小院,鄭浩然打開西廂房的屋門,中堂兩邊各有一間屋子,左手邊那間屋子裡傳來小兒哭鬧以及婦人哄孩子的聲音。
鄭浩然考上秀才沒多久,便有人登門提親。鄭浩然多少大家閨秀小家碧玉沒看中,偏偏看中一個農戶的女兒,不為其它,皆因那閨女長得實在俊俏。那時,他也並沒把縣裡的大家閨秀小家碧玉看在眼裡,覺得自己勢必是個當官的料,只要當了官,大家閨秀小家碧玉與農戶的女兒又有什麼區別。
兩人的婚是在老家下盤村結的,兩人生子的百日酒也是在下盤村擺的,所以李飛白見過大嫂以及侄子,他吐了吐舌頭問道:「侄子今年該五歲了吧。」
鄭浩然道:「差兩個月五歲!」伸指在嘴前噓了一聲,又道:「小孩子覺長,咱說話低點,別攪了他的美夢。」說話間把李飛白領入右手那間房子,接著道:「這是我的書房,你將就著住些時日。你把東西收拾收拾,該扔的破爛都扔掉,回來我去給你買新的。我先去找兩件舊衣,你將就穿著,改日再給你做幾件新衣。」
李飛白答應著,待鄭浩然出了屋,連忙從破鋪蓋卷里拎出黑皮箱子塞入床下。他就著臉盆洗了把臉,鄭浩然已拿著兩件八九成新的衣服進來,等他換上衣服,鄭浩然不由嘴中嘖嘖,道:「沒想到我家弟弟還是個俊俏郎君呢?從今日起,不知要讓濟源城內多少的大小小姐們夜不能寐。」
李飛白臉上一紅,道:「大哥別取笑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