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願意(2)
郭陽拉著周冰汗津津的小手走進報社東側的這家常來常往的小餐館,深邃的目光隨意從店家擺在收銀台上的美女台曆上掃過,1999年8月8日的日期顯示在他心底掠過一抹不經意的痛。
他與周冰是高中同學、大學同學,後來是親密無間的戀人。只是相戀三年,他其實並不知周冰的家境竟然是如此優越——兩人畢業返回本市,當他第一次走進位於富人云集的南山別墅區,站在周家那棟在他看來堪稱雕樑畫棟古色古香的豪宅前,發了很久的呆。
那一瞬間,他滿腹的勇氣和自信以及那份骨子裡的驕傲轟然坍塌,取而代之的是某種難以用語言形容的自慚形穢和深深的焦慮不安。
他實際上並不在乎周冰是不是有錢人家的孩子,這絲毫不會影響他對周冰的感覺和感情。而周冰也毫不介意他的家世出身,只是兩家的背景差距之大超過了所能認知的極限,他馬上就意識到一道如同天塹般的鴻溝開始橫亘在兩人面前。
而過去種種,周冰也不是故意要向他隱瞞家境。只是在這個愛情充滿著浪漫主義色彩、與房子車子和一切物質條件優渥還是貧窮統統無關的純情年代,她沒有覺得自己的愛情與家庭出身有什麼關係。家世和財富是父母的,不是自己的,真正屬於她的只有愛情和自由。
那天周冰心安理得站在自家別墅的台階上笑吟吟地向郭陽招手,明明近在咫尺,可郭陽卻感覺自己摯愛的女孩正在一點點離自己遠去——他由此看到了兩個世界之間似乎永遠無法融合的生硬縫隙。
周父是改革開放中抓住政策機遇富起來的第一代人,十餘年打拚創下億萬家財。周家擁有的藍星公司,是本市最大的民營企業,即便在整個北方省也能排得上號。如果那個年月有地區性的財富排行榜炮製出來,周家肯定會佔據榜單前列。
周母則是一所大學歷史專業的副教授,後來名聲大噪。至於樣貌如何,其實郭陽的記憶已經非常模糊了,只隱隱記得她身材修長、氣質優雅,眉眼間與周冰非常相似。
與周冰父母的第一次會面相當不愉快。
周父在女兒的再三要求下,下樓與郭陽匆匆打了一個招呼就不顧而去,周母雖然耐著性子隨意問了問郭陽的家世,但眼眸中有意無意透射出來的冷漠,在居高臨下的審視間讓郭陽整顆心都被刺痛。
不過如果僅僅是這樣,還不至於鬧個不歡而散。
當周母得知郭陽來自一個底層的單親家庭,畢業后的工作單位還沒有著落之後,原本還勉強維持著的面子上的客氣都變得蕩然無存——她當即面沉似水拂袖而去,連最後一絲自尊都沒有給郭陽留下。
更要命的是,周家夫妻在樓上的對話清清楚楚傳了下來——
「單親家庭?」
「從小沒有父親,誰知道那女人單身一人帶個孩子是什麼來路……」
周母不屑一顧的輕柔話語像驚雷一樣在他腦海中轟然炸響,郭陽滿臉漲紅旋即憤怒至極。他永遠也無法忘記當時那種被羞辱被踐踏的慘烈悲憤,他感覺整個世界都在天旋地轉,青黑色的天幕壓得他幾乎要窒息暈厥過去。
所謂龍有逆鱗,觸之必怒。而含辛茹苦撫養他成人的母親,就是郭陽的逆鱗。他可以承受來自於周家夫妻對於自己的所有輕蔑和鄙視,但絕不能容忍任何人對於母親的一絲褻瀆。哪怕是周冰的父母,也不行!
郭陽憤而離去,任憑周冰如何哭喊挽留都沒有回頭。他義無反顧地斷絕了與周冰的所有聯絡,與她分手。周冰傷心之下遠走美國留學,一年轉瞬即逝。
但周冰終歸還是放不下這段感情。她瞞著父母悄悄回國,就在今天找上了郭陽。如果按照前世的人生和命運軌跡重演一遍,兩人的再次相見註定也難逃悲劇的宿命巢窠。
前世的郭**本無法擺脫一年前的心理陰影,那日在周家被羞辱的瘡疤遲遲無法癒合。郭陽忍痛拒絕周冰關於複合的柔情蜜意,在女孩的淚眼婆娑中掩面奔逃。
郭陽的冷酷堅持或者說是當時作為小人物的高度自卑,擊垮了周冰心裡的最後一絲防線。她在絕望中返回美國,卻遭遇了她命運中最致命的黑色風暴。當周冰死於航班失事的噩耗傳回國內,郭陽痛不欲生愧悔難休。自此,他緊閉情感之門,蹉跎到了不惑之年功成名就還是孤身一人,周冰成為他心中永遠的痛和永遠也跨不過去的檻。
也正是在這一年,郭陽還失去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女人,母親謝玉芝,市第二中學語文教師。
望著眼前巧笑倩兮中微有幾分黯然傷懷的周冰,耳邊縈繞著餐館循環播放著的時下那位最當紅女星的流行歌,郭陽百感交集難以自持。
思念是一種很玄的東西如影隨形
無聲又無息出沒在心底
轉眼吞沒我在寂默里
我無力抗拒特別是夜裡
想你到無法呼吸
恨不能立即朝你狂奔去
大聲的告訴你
願意為你我願意為你
我願意為你忘記我姓名
什麼都願意什麼都願意
……
郭陽眸光中閃爍著源自靈魂深處的顫抖。似乎感知到他無法言喻的激蕩和痛楚,也似乎是永遠無法割捨的情感穿越時空溝通起前世今生的生離死別,周冰伸出手去緊緊握住郭陽的手,忍不住哽咽出聲。
「陽陽,沒有你,我會死的。」
郭陽沒有回答。他反握著周冰顫抖的手,依舊是用專屬於兩人那熟悉親昵的小動作,用指甲輕輕劃過對方嬌柔的掌心,此時無聲勝有聲,兩人面對面坐著,疏離的兩顆心在一點點貼近,直至融為一體。
不管餐館老闆娘和那一位十七八歲的女服務員如何用詫異的目光緊盯著,也不管其他食客紛紛扭頭注目嬉笑連聲做壁上觀,反正郭陽和周冰緊緊抱在一起喘不過氣來。
天還是太悶熱,餐館房頂上那支吊扇吱吱呀呀轉動著如同老牛拉破車也不管事,兩人渾身都是汗,小記者的東方汗臭和美國香水的味道混在一起,又添加上些許餐館中若有若無的油煙氣息,真是人生中絕無僅有的一次經歷啊。
咳咳!
直到與郭陽極相熟的、三十許人風韻猶存的老闆娘操著半土不洋的普通話打斷了兩人旁若無人的親熱,周冰這才猛然羞紅著臉一把將郭陽推開,挪開了身子,坐在椅子上垂著頭不敢正視老闆娘那曖昧到底的八卦眼神。
「我說小郭啊,還吃飯不?你要談戀愛,應該去對面公園的小樹林嘛,在姐的餐館里多少要注意點影響是不是?」
郭陽定了定神,嘿嘿一笑:「吃,怎麼不吃?!老闆娘,還是我喜歡的那四樣菜,上,趕緊上!我們還趕時間!」
老闆娘風情萬種的開懷大笑,汗津津的胸前波瀾起伏:「看你猴急的那熊樣!得,姐這就給你上菜!吃完了趕緊滾蛋,別耽誤姐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