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零章
「徐恩伯講了兩句叼你老母之後,就這麼簡單的放過你?」
宋天耀坐在沙發上,聽坐在沙發對面的徐敏君說完事情的經過後,搓了把臉,側頭看向站在一旁的黃六。黃六抖著腿,帶著幾許痞氣:「老闆,不是徐恩伯放了我,是徐家的那位良叔出面攔下了他。仲有,徐恩伯話叼你老母不是叼我老母,我差點連命都沒了,你還有心思拐彎
抹角罵我?」
宋天耀被黃六氣笑,瞪了他一眼,抬腳踹去,黃六抱著大腿誇張的怪叫幾聲,房間里之前壓抑的氣氛一掃而空。
對面而坐的徐敏君多少有些不理解宋天耀現在的姿態,在徐恩伯已經擺明態度要翻臉的情況下,宋天耀還能氣定神閑跟黃六打鬧說笑,他究竟還有什麼依仗?徐敏君一直以為《中華香港商情周刊》和《香港馬經》這兩門生意,是康利修和自己齊心協力的原因才能在香港報刊業站穩腳跟,至於宋天耀,對徐敏君來說,這個男人
不過是一個有錢的投機商人罷了,至少在兩份報紙的運營上,除了一開始拿錢出來投資,其他時候根本見不到宋天耀的身影。這也是她不顧康利修反對,執意要卷進宋天耀現在身處的這潭渾水中的原因,憑著兩份報紙打出的名氣,徐敏君自以為她和康利修在香港已經掌握了一部分話語權,如果能幫焦頭爛額的宋天耀搞定徐恩伯的運輸航線,宋天耀一定會承情,那麼以後商情報和馬經就再也不時宋天耀這個幕後老闆的一言堂,而是真正意義上,她和康利修的產
業。不過徐敏君終究是剛從香港大學畢業的年輕人,習慣用在學校中學到的法理,套用在現實中,無論是經歷還是閱歷,徐敏君顯然都遠遠不夠在如今這個泥潭中存身。所以
當四個黑洞洞的槍口指著自己的時候,徐敏君才第一次知道自己和康利修所謂報業新星的身份是多麼可笑。「君嫂,這段時間辛苦你了,剩下的事我會自己解決,不用再麻煩你跟修哥了。」宋天耀和黃六打鬧幾下,留出足夠時間讓徐敏君平復心情后,這才轉過臉來笑容和煦向她
說道。
徐敏君一愣,下意識就要開口再爭取一個機會,但一想到在銅鑼灣碼頭貨倉里發生的一幕,話到嘴邊又生生止住,咬著嘴唇久久無言。宋天耀沖徐敏君笑了一下,斟酌一番后開口說道:「你跟六哥去見徐恩伯的時候,我已經跟修哥商量過,以後商情周刊和馬經就交給你們打理,我之前投資的錢就當作股份
注資,你覺得怎麼樣?」
徐敏君渾身一震,難以置信的望向宋天耀,對方這番話說出來,不就儼然就等於是說將兩份報刊的生意徹底交給自己和康利修?除了報紙創辦初期那段時間,宋天耀拿過幾次錢出來,後來兩份報刊盈利就一直是自負盈虧,徐敏君算過,宋天耀投資的錢加起來也不過幾萬塊港幣,這和如今估值百萬
的兩份中文報刊相比,宋天耀投資的錢根本就是九牛一毛,換算成股份也沒有多少。
自己明明將事情辦砸了,宋天耀為什麼還要這麼做?徐敏君這樣想著,不由得蹙起眉頭。「怎麼?是不是覺得好不理解?」宋天耀抓起桌上的煙盒把玩一番:「我聽修哥講,你之前在香港大學是讀財會專業的,這門課雖然要講細心和理性,不過做人就不好像上課
一樣,太理性是不行的。」
徐敏君眼神複雜的看著宋天耀,她有些開始理解為什麼提到宋天耀,自己那個向來自命不凡的男人總是會眉飛色舞,語氣里滿是崇拜和感激。
「有的東西是骨子裡的,我跟修哥不一樣,如果宋先生想因為這幾句話就讓我以後都對你感恩戴德,恐怕要讓你失望了。」徐敏君抬起頭來,似笑非笑的看著宋天耀。
宋天耀愣了一下,隨後放聲大笑:「君嫂,你真是……得了,報紙交給康利修個撲街遲早被他虧到蝕本,不過以後有你看住他我就放心了。」
徐敏君也跟著露出笑容,燦爛明媚,見宋天耀止住笑意,從煙盒中抽出一支香煙放進嘴裡,徐敏君主動抓起桌上的打火機,將火苗遞到宋天耀面前。
一旁的黃六見到這一幕,眼神古怪的看著兩人,欲言又止。
等到徐敏君走出門后,宋天耀吐出一口煙氣,臉上再次露出笑紋。
徐敏君自作聰明,而徐恩伯這傢伙,才是真正的聰明人呀!
自己和於世亭在於家大宅演了一出好戲給全香港的人看,徐恩伯就有學有樣在自家人面前自導自演一場,就是不知道徐平盛那隻老狐狸會不會信?
宋天耀看向身旁的黃六,心中暗忖如果讓黃六挨兩顆子彈,是不是這場戲會更逼真一點?黃六對宋天耀心中陰暗的想法一無所知,見他嘴角露出壞笑,還以為自己的想法落實,於是再也按捺不住,湊上前鄭重開口提醒:「老闆,雖然幾位老闆娘都不在香港,不
過你也不能飢不擇食吧?朋友妻不可欺,我覺得康利修為人還不錯,你不好給他戴綠帽啦……」宋天耀笑容僵在臉上,轉頭望去見黃六仍一臉真誠,嘴唇動了幾下終於忍不住大罵:「我戴你老母!徐恩伯就該在銅鑼灣一槍打死你個撲街!你老母這單事解決完你即刻給
我滾回澳門,留你在身邊遲早激死我呀!」
被宋天耀稱呼做聰明人的徐恩伯,此時正坐在徐家客廳,臉上隱隱帶著怒氣。
帶徐恩伯從銅鑼灣回來的良叔坐在下垂手位置,雙手放在膝蓋上,眼帘低垂,如老僧入定一般。
兩人當中的主位上,向來不好茶道的香港船王徐平盛,此時正捧著一杯新茶,低下頭去輕輕撥動杯蓋,嘴角帶著一絲若有所無的笑意。
「宋天耀果然有本事,難怪褚耀宗提起他的時候都要贊一句。」徐平盛小啜一口杯中茶水,似笑非笑的看著徐恩伯:「跟他學演戲來騙你老豆呀?」
徐恩伯神色一僵,臉上的怒氣再也維持不住,瞬間消散一空,滿是錯愕地看向自己的父親。
「老豆,我冇……」只是一剎那的錯愕,徐恩伯立刻反應過來,急忙開口想要反駁。徐平盛笑著擺擺手,打斷了徐恩伯的話頭:「不用講了,這一鋪暗度陳倉其實已經做的很好,兩個氣盛的年輕人的確比宋天耀和於世亭那一場更有說服力,如果換了第二個
,說不定已經相信你和宋天耀已經反目成仇。」
徐平盛這幾句話,明顯是在告訴徐恩伯,自己不是在用話詐他,而是讓他不用再矢口否認搞的自己尷尬。所以一開始還想嘴硬幾句的徐恩伯再也說不出話來,抿著嘴沉默了片刻后,無奈的搖頭笑笑,緊接著抬起頭來直視徐平盛,語氣平靜:「老豆,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跟宋天耀做這次生意。宋天耀這次為了幫兩航起義員工運送七十一台飛機發動機,寧願拿出全部身家來博,他有多少錢我不在乎,但是只要能搭上他跟石智益和賀賢的兩條線,
以後香港航運業我們徐家就是龍頭!」
「就是因為這份利益?」徐平盛再次端起茶杯,輕聲詢問一句。「是!」徐恩伯回答的十分果斷:「而且據我所知,宋天耀跟馬來亞盧家的關係也非同一般,盧家庶出的盧元春為了幫他籌錢,已經開始抵押在馬來亞的房產,只要搞定這單
生意,將來徐家的船就能在馬來亞海域上暢通無阻!」
徐平盛盯著徐恩伯,努力想從他臉上看出點別的端倪,可最終卻一無所獲,那張像足了他年輕時候的面容上,除了追逐利益的熱切,再無其他異樣情緒。
徐平盛稍稍有些失望的收回目光,點了點頭:「嗯,我知道了。」
徐恩伯急於想要得到答案,忍不住再次開口:「老豆……」
徐平盛擺擺手:「先回房間休息吧,這件事該怎麼做,我會跟你良叔再商量。」
沙發另一邊的良叔抬起頭來,像徐恩伯露出一個慈祥的笑容,使個眼色示意他聽徐平盛的話先回房去休息。
徐恩伯張了張嘴,卻也感覺到再說下去也無濟於事,反而會遭至徐平盛反感,於是慢慢站起身來,沖徐平盛和良叔先後打個招呼,慢慢走出客廳。
徐恩伯離開后,客廳里的氣氛陷入短暫的凝固,徐平盛突然幽幽的嘆了口氣,似乎再也不是往日霸氣睥睨的香港船王,而是變成一個為後代兒孫勞心操持的普通老人。
「正衰仔,除了賺錢其他的什麼都看不到。」徐平盛無奈苦笑:「如果他剛才講一句是為了幫大陸,就算明知是騙我,我都覺得沒白養他這麼多年。」
良叔咧嘴笑笑:「盛哥,恩伯從小就受西方教育,又從國外留學回來,思想跟我們這些老頑固不一樣的。」不同於於世亭家裡的大管家、大高手水叔,徐家這位良叔陸佑良沒有半分功夫在身,但他在徐家的地位卻比水叔在於世亭家更為超然,至少從現在他能和徐平盛同桌而坐
這一點上就能看出來。陸佑良和徐平盛早年間在廣東的時候,兩人就是拜過把子的好兄弟,三七年事變,陸佑良為抗日奔走,家產充公,一家老小被害,而他本人也被日本人通緝,不得不躲到
已經開始發跡的好兄弟徐平盛家中,這一躲就是十多年。後來徐平盛遠走香港,陸佑良也跟著他踏上這片土地,徐平盛固然生意越做越大,可對這位當年燒過黃紙的把兄弟也從未薄待,名義上陸佑良是徐家的大管家,但事實上
在徐家,就算是大太太見到陸佑良,也得稱呼一聲良哥,陸佑良和徐平盛也從來沒有老爺下人那一套,一直以兄弟相稱。
「愛國是頑固嗎?」徐平盛不滿的開口說道:「他是徐家的男丁,身上流的是中國人的血,非要拼了命的想跟鬼佬搭上關係,你讓我以後怎麼放心把家業交給他?」
徐平盛憤憤說完,頓了頓又繼續開口,語氣裡帶著幾許埋怨:「當初阿蘭說要讓他去留學我就不同意,要我說就應該找個私塾先生在家裡教他,讀那麼多書有鬼用乜?」
「盛哥,我記得好清楚,阿嫂當時還徵求過你的意見,是你自己說去國外讀書學幾句洋文,以後方便跟鬼佬打交道的嘛。」陸佑良笑呵呵開口說道。
徐平盛吹鬍子瞪眼:「我幾時講過?好,就算我講過,我有沒有讓他讀完書以後連祖宗都不認?」
「恩伯現在也沒說不認祖宗,這種事要慢慢來,不能急的。」陸佑良頓了頓,望向徐平盛:「講返正題,兩航起義員工的那批貨你準備怎麼辦?」
這句話問出來,客廳里靜了靜,徐平盛臉上的不忿和激動之色逐漸斂去,整個人氣質為之一變,目光深邃幾分,回復叱吒香江的船王本來面目。
徐平盛沉吟片刻,像陸佑良開口說道:「打電話給宋天耀,他跟恩伯之間的事我不知道。記得用家裡的專線通知他,電話公司那幫人信不過的。」
陸佑良似乎早就猜到徐平盛會這麼說,說了句知道后,就笑盈盈站起身來,往客廳外走去。客廳中,徐平盛手捧茶杯出神良久,嘆一口氣感慨道:「宋天耀啊宋天耀,坐在我這個位置的人不能亂動,能幫你的就只有這些了。於世亭收養個乾女兒有什麼了不起的?如果這件事你辦得漂亮,我三個女兒隨便你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