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節
三十
我回家后洗澡,換了身乾淨的衣服躺在床上跟火柴打電話。我覺得我最牛的地方是我根本不像一個剛剛失業的人。我在電話里對火柴講我要回北京去了。火柴挺驚訝的,她說,幹嗎回去啊。跟上海呆著不是挺好的嗎,有姐姐我照顧你,上海哪個地兒玩不轉啊?我告訴了她關於姚姍姍和公司里的一些事情。我講得挺簡單,可是意思還是表達清楚了的,再怎麼說我也是一作家。火柴聽完后挺有感觸的,說沒看出來陸敘那孫子挺有感情的。我本來都打算要掛電話了,火柴又提出要和我一起回去。這下輪到我驚訝了。火柴說她本來也打算再過一兩個月回去的,上海呆久了,挺懷念北京的,既然我要回去那麼她就提前。她問我什麼時候走,我告訴她我後天去醫院拆石膏,拆完就走。她說好,讓我安排一下,我再給你電話。
拆掉石膏那天我感覺自己特矯健,身輕如燕飛檐走壁都沒什麼問題。我在醫院蹦躂來蹦躂去的,陸敘一直拿眼橫我。我管你的,我現在挺歡暢的。我發現人總是要失去了一樣東西之後才發現那樣東西的可貴,於是玩兒命似的補償。
陸敘問我,他說飛機票是明天的,你東西收拾好了沒?
我說都收拾好了,沒問題,明天就可以走了,陳伯伯那邊我也說清楚了。
陸敘說那就好。
正說著,電話響了,劉編輯的。我接起來,他在電話里對我說,林嵐啊,你那本新書賣得特好,北京都賣瘋啦!你什麼時候回來一趟啊,我幫你組織幾場簽售。
我一聽簽售就頭大,可是還得硬扛著,我說我明兒就回來了,回來后給您打電話。那邊一直說好好好,然後把電話掛了。
說到簽售我真的特頭疼。其實我倒不是怕簽售,有時候看看喜歡自己書的那些年輕人覺得挺開心的,我總是在想那些挺牛B的作家在簽售的時候一副跟太上皇似的表情,肯定內心畸形。我覺得你能寫點東西還不是因為有人喜歡你,你的衣食父母來跟你要個簽名你架子擺得跟皇帝似的,是不是暈嚴重了?所以我每次出去都挺和藹的,還時不時地跟編輯撒撒小謊然後出去和我的讀者一塊在城市裡四處溜達。可是我有點怕應付記者的那些問題,跟雞似的一直點頭點頭,要在我跟前撒把米,那絕對是只雞。我記得上次有一小姑娘挺有意思的,估計也就十五六歲,不過打扮得比我都成熟,我坐在她旁邊跟她妹妹似的,這讓我覺得特丟人。見面會一開始就是主辦方要那個小姑娘講點兒她怎麼走上文學道路的,那小姑娘講得是排山倒海,講自己從小是單親的孩子,長大了也很叛逆,比較個性,後來在朋友和社會的感化下開始找尋自己的理想和愛情。一通話講得特溜。還聲情並茂的。有個遲到的估計是孩子他媽的進來了,我看到她聽得特感動,還說了句「這失足小青年的報告做得真好啊」。我差點兒直接趴嘉賓台上。後來有個記者來問問題,那記者看了看我倆,然後開場白隨便對那個小姑娘說了句,嗯,小姐,我發現您特別深沉。結果那女孩子想也沒想,吧唧丟一句過去,得了哥哥,您別罵我,我知道我傻。我看那記者都快哭出來了,我在旁邊聽了也是一動都不敢動,跟那兒裝蒙娜麗莎。
我掛了編輯的電話后又給聞婧打了個電話,我特興奮地告兒她我要回來了,跟胡漢三一個口氣。聞婧也挺激動的,沖我說,林嵐,你丫快點兒回來,我想死你了。回來后我領你見我的男朋友!
我一聽就覺得天旋地轉,我有點遲疑地看看旁邊一言不發地走著的陸敘,覺得這個世界又要開始鬧騰了。
我和陸敘趴在外灘的欄杆上,身後是陳舊卻依然高貴的沙遜大廈,這裡面出入的都是達官貴人,每天有無數衣著光鮮的人進進出出,參加著各種party扮演著各種角色,每個人的面容背後藏著更深的一張臉,而且永遠不是最後一張臉——沒人知道他們到底有多少張面容,這是他們在這個社會所向披靡的武器。
我和陸敘趴在那兒,跟倆小孩兒似的,特純真。我們望著眼前湧來涌去的黃浦江里並不幹凈的潮水,心裡其實挺感慨的。一不小心就在上海住了半年,感覺日子過得跟飛似的。對面的建築群是上海人的驕傲,每個第一次來上海的人總是會驚嘆於這個城市華麗的面容。
我問陸敘,我說你在想什麼?
陸敘說,我剛想起一個詩人寫的一句詩,他說時光帶走了一切,惟獨沒有帶走我。說完回過頭來看我,江上吹過來的風把他的頭髮吹得亂七八糟,我又想起以前他做設計沒靈感時的模樣,一小獅子。
他說,想不想滿上海逛逛?反正就快要離開了。
我想了一會兒,然後說,不了,反正就要離開,也無所謂再去增加更鮮明的記憶。我覺得對這兒的記憶已經很深刻了。
的確,我想我不會忘記自己在上海這半年的生活,每天都要走過的浦東的石頭森林,跟著火柴領略過的上海如同繁星一樣眾多的酒吧,無聲地在地下穿行的乾淨地鐵和無聲地在空中飛過的輕軌,上海陰冷潮濕的冬天,黃浦江面上白天飛過的鳥群和晚上水中倒映的霓虹,這一切像是被濃縮成了一枚紅紅的大頭章,重重地砸下來,在我身上印了個大大的不可磨滅的紅色印記。這個聯想讓我想到豬肉上紅紅的圓圓大章,我就是生活里一隻快樂而悲傷的豬。我不是蘇格拉底。
我大老遠就看到火柴過來了,挎了個小挎包,什麼東西都沒帶,就跟去周庄玩兒一天似的。我看了看我和陸敘一人兩個巨海的旅行箱我就挺佩服她的,歌里不是唱滾滾紅塵翻兩翻,天南地北隨遇而安嗎,我覺得火柴就是這樣的人。從北京身無一物地來上海,現在又身無一物地回去,我不得不承認如果火柴是仙人掌那我肯定是牡丹,我只能呆在那個玻璃的溫室里小範圍地稱王稱霸,可是我永遠走不出那個看不見的囚籠。這一點上微微和火柴挺像的。其實想起來微微和火柴也很久沒見了,不過當初火柴和微微並不怎麼好,聞婧和我與火柴倒是蠻好的。也許是因為火柴和微微都是太有能耐的人,我想這次回去我一定要讓她們認識,沒準兒她們成了好姐妹。
我說火柴你把這邊的房子和車都賣了?
火柴說這哪兒能啊,房子租了,車給我那姐妹兒開去了,她早就想買輛車了,我那輛車也是八成新的,就轉手賣給她了。剩下的東西就沒什麼了,租我房子的也是我一好姐妹,我說我家裡的東西你直接用就好,那些衣服你想穿也拿去。我反正也帶不走。再說了,時不時的我也可以再回上海啊。
我對她伸出大拇指。
下了飛機,我突然覺得很溫暖。似乎呼吸著北京的空氣都能讓我身心舒坦。我聽著周圍一水兒的北京話我就覺得特親切,在上海呆了大半年了,聽那些嗲得要死的上海普通話聽得我骨頭缺鈣。
我在通道口遠遠地就看到聞婧那丫頭片子了,在人群里竄來竄去的,把周圍的人擠歪了還拿眼橫人家。要我是她媽我准揍她!
我看看身旁的陸敘,我的行李都在他那兒,他一人推了四個箱子。說實話我還沒想好怎麼站在聞婧和陸敘面前做人。多大一條狐狸尾巴啊,我還真不知道往哪兒藏。火柴比較輕裝上陣,沖在我們前面,一見面就沖聞婧揮了一拳,說,聞婧你老丫的,還記得我嗎?聞婧上下打量了火柴一通,恍然大悟的表情,特興奮地說,「哎呀,火柴!怎麼是你啊?多久不見了,你丫怎麼死上海去了?哎,變了變了,真變了,的確是上海出來的啊,跟我們就是不一樣。」火柴聽了特得意,結果聞婧又整了下半句,「上海是不是特忙碌啊,看把你整得跟四十歲似的,你看看這皺紋兒,跟我媽有一拼!」我看見火柴臉兒都綠了。都大半年了,這聞婧說話一點兒沒變,逮誰說誰,都不知道看臉色。我記得上次聞婧在一飯局上硬要說人家一十八歲的女孩兒拉皮拉得好把皺紋都拉沒了,硬是把人家都說哭了。她看到小姑娘哭了也挺驚訝的,說我沒說什麼呀,怎麼哭這麼傷心啊跟死了媽似的。一句話說完我看見坐小姑娘旁邊的媽也要哭了。
我走過去,看見聞婧旁邊站一男的,我瞅著特眼熟,非常眼熟,可是我就是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陸敘也走過來了,陸敘看著聞婧,特溫柔地說了句,還好嗎?聞婧在陸敘面前還算比較老實,答了句「嗯我挺幸福的」。我看著聞婧的樣子知道她沒有說謊,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麼。如果你現在叫我站在顧小北和姚姍姍面前說我很幸福我肯定說不出口,說出來了也得馬上抽自己倆大嘴巴。我突然發現我在聞婧面前其實和姚姍姍在我面前差不多,一路貨色。我以前把自己看得特清高總是與姚姍姍這種只有美貌的人劃得特清楚,比當初跟「地富反壞右」劃得都清楚。可是自己想想,我也是那種該拖出去軋了的主兒。
可是我馬上就明白了為什麼聞婧可以這麼笑容滿面地說出「我很幸福」幾個字,因為她拉過她旁邊那個男的,鴕鳥依人地說,這是我男朋友,武長城。
我當時的感覺就是天上飛機掉下來砸機場里了,這也忒震撼了點兒吧。我剛還在想那男的是誰,立馬聞婧就告訴我這是她男朋友,武長城,我靠,這不是姚姍姍的表哥嗎?!
我終於躺在了自己家的沙發上,這種感覺讓我覺得超級窩心。我從未發現自己家是這麼舒適,跟這兒住了二十多年了,以前就老抱怨這不好那不好,離開了大半年之後再回來,覺得跟住總統套房似的。
我爸爸滿面春風地迎接我之後就火速買菜去了,他說一定要親自下廚為我做點菜犒勞我。這倒真的很難得,以前我家是基本不在家開伙那種,家裡想要找瓶醋出來都得找老半天。
特別是我高中那會兒,從一個飯局奔赴另一個飯局就是我每天生活的重點。到了大學了,也不是小屁孩兒了,就沒有經常跟著父母混飯吃了。所以我聽到我老爸要做飯我覺得特驚奇。
我爸剛一出門,我媽就坐過來了,要我彙報思想情況。我說您能不能讓我先歇會兒,喝口水,在沙發上橫會兒,成不?
我媽蹺著二郎腿坐得挺端莊抬頭挺胸地對我說,不成!
我也跟那兒躺著裝屍體,不理她。可是我媽道行比我深,一掐就把我掐得騰空而起。我趕緊求饒,說我彙報我彙報。於是我就跟她講我在上海的生活,講我一好姐妹特照顧我,我當然沒講火柴的光榮職業,不然我媽估計得吐白沫子。我還講上海的酒吧真是好啊,講我在新天地認識的那些廣告業的老外一個比一個大爺,講上海物價貴,講一個乞丐用的手機都比我的好,潛台詞是媽你該給我換手機了。我講了一大堆,覺得口渴,停下來撈口水喝。
我本來以為我媽肯定特仁慈特母愛地摸著我的頭髮說林嵐你看你在外面,又沒人照顧你,都瘦了。結果我媽站起來,對我大義凜然地說,林嵐,你就沒遺傳到我一丁點兒優秀品質,你說當年你媽媽我,下鄉的時候,多艱苦樸素啊,哪兒像你,在上海整天就知道消費,凈買那些又不好看又不實用的東西,你說說你,啊,黨和人民怎麼養你的……
我心裡就在嘀咕,您二十年把我養成這副模樣,弄了個失敗的產品出來,這倒好,全推給黨和人民,說是他們養的,也不怕黨和人民聽了心裡添堵。
我媽白我一眼,說,你在那兒嘀咕什麼呢?又聽不進去了是不是?我是你媽!所以我才說你,你看我怎麼不去滿大街溜達說別人閨女?你看我怎麼不去說那些穿露肚臍眼兒的小妖精?這是因為我是你媽!
我說那是啊,我這不是沒說什麼嗎?要是別人這麼說我肯定抽丫!
估計我媽被我繞得沒聽明白,繼續訓我,我也是嘴一嘟嚕就把跟火柴聞婧講話那操行弄出來了。還好我媽腦子是台計算器。
我媽接著跟我憶苦思甜,她說:「那天我看人家希望工程的那些小孩子,你看人家,那麼短的一截鉛筆頭,手握著都抖啊抖的,可是人家還是堅持學習知識,努力上進,你就一點兒都不感動?」
「我感動。」
「你就一點兒都不覺得那些小孩子比你高尚?」
「覺得。」
「你就一點兒都不想流下悔改的淚水?」
「我哭得就差沒抽過去。」
「哎,你說黨和人民怎麼養你這麼個孩子啊……」
得,又繞回去了。我就在想我媽什麼時候變得跟火柴似的愛用書面語了,以前怎麼沒發現來著。正說著,我爸回來了,我算是解放了。我從小就跟我爸親,覺得我爸特跟得上時代。其實我媽也挺跟得上時代的,上美容院上得比我都勤,輕車熟路。
我又朝沙發上一躺,沖我媽一揮手,說:「去,幫我爸做飯去。」
我媽這會兒坐下來看電視了,拿一張老年報紙戴個老花鏡在那兒做學問。她從眼鏡兒上方看我,樣子特滑稽,她說:「沒看我正忙嗎?你去。」
我也來勁了,我就愛和我媽叫板,我說:「您什麼時候這麼好吃懶做的呀,以前看您挺勤快的啊。想想,您也是苦出身,也曾經因為挑一筐磚頭挑不起來而流過悔恨的淚水,當時您肯定在想這下好了,挑不過去沒飯吃。黨和人民怎麼養出您這麼個老太太啊,好久沒挑磚了吧……」
「我好吃懶做?我好吃懶做能把你養這麼胖——對了,你怎麼這麼胖?」
「嘿老太太您哪,真不好意思,黨和人民把我養這麼胖的。」
「你忘記小時候喂你奶來著?」
「……」
「哼,沒詞兒了吧,年輕人跟我老太太叫板兒,我過的橋比你踩的路都多,你還欠點兒火候!」
「這話可得這麼說,咱倆誰管誰叫媽?您要叫我媽我也喂您奶。」
我躺在浴缸里跟聞婧打電話。
大半年沒躺自家的浴缸了,躺起來挺親切的,想想當年我剛上大學的時候,每個星期在學校里最懷念我家的就是這口缸,想得我流口水。我都不怎麼想念我媽,說起來真該被雷劈的。
其實在從飛機場回來的路上我就想和聞婧好好談談了,怎麼一轉眼姚姍姍的那個民工表哥成了她男朋友了,這事兒也忒離奇了點兒吧,跟聽聊齋似的。不過一路上那麼多人,陸敘又在旁邊,我還真不知道怎麼問。就算聞婧和我是姐妹怎麼問都不會把她給問鬱悶了,可是畢竟還有座長城在旁邊呢。姚姍姍這表兄妹倆,一碉堡一長城,要多牢靠有多牢靠!
電話接通了,是聞婧的爸爸。我問候了一下,表達了一下分開半年的思念,並許下宏偉的願望說過幾天去看望兩位老人家,然後電話被聞婧接起來了。
我說你幹嗎呢?
水裡泡著呢。
這丫頭跟我一德行,我說我也是,窩水裡比窩被子里舒服。
聞婧說,找我什麼事兒啊,有正事就先說,說完我好跟你貧。
我想了想,挺嚴肅地說,聞婧,你和那姚長城到底怎麼回事兒啊?我有點兒暈。
什麼姚長城,人家叫武長城,誰和那碉堡流著一樣惡毒的血液啊,他只是她一特遠房的表哥。沒什麼直接血緣關係,你放心,這人比姚姍姍善良了去了,你都不知道他多善良。
我調整了一下姿勢,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躺下來,我知道我肯定要聽一個特漫長特浪漫的故事。聞婧還沒怎麼被這個社會糟踐過,肯定她的愛情要多水晶花園有多水晶花園。
聞婧接著說,剛開始的時候我在我爸公司見著他,我涮過他一回,有次我看到我爸的工作日程上是下午五點要去開會,於是我就四點左右的時候找到武長城,說我要去一地兒,叫他送我去,我說就在附近,一會兒就到。他拍著胸口說沒問題。他在車上還跟我說上次的事情不好意思,他說他妹妹跟他介紹了兩個喝酒特厲害的姑娘,說要來比比,他天生又愛和人喝酒,於是就過來了。他還亮著一對眼睛誇我喝酒真厲害。我心裡想你大爺的我是豁出去一醉了,當然厲害,你倒沒事兒,在廁所里吐得昏天黑地的人可是我!我指揮著他怎麼荒煙怎麼開,後來都開到了像是農村的地兒了,周圍的房子要多矮有多矮。我看看錶差不多他趕不回去了,就說好了你放我下來吧。他看了看周圍說你來這兒幹嗎啊,一個姑娘家,挺危險的。我笑臉如花地說沒事兒,我一朋友住這兒,搞藝術的,在這兒採風呢。我當時心裡就在想,你大爺的,你回去今天不遲到我用腦袋當腳丫子滿大街溜達給你看。我本來想的是等他走了我再打輛車回去,可是等他走了之後我才發現這地兒連輛計程車都找不到。丫的見鬼了。於是我打電話給微微,叫她開車來接我,結果她問我在哪兒的時候我才真的歇菜了,我竟然不知道自己在哪兒,我大概回憶了一下方向,把行車路線講了一下,微微還是沒搞清楚,其實甭說微微了,我自己都有點兒蒙。北京冬天又黑得特別早,六點鐘天就徹徹底底黑了,我當時也慌了,心裡就開始自個兒跟自個兒播放連續劇,以前看過的那些的什麼少女被一群流氓糟踐啊,什麼荒郊野嶺里被拋棄的屍體啊什麼的,我當時就在想為了他媽的整那個碉堡的哥哥一下把自己小命丟這兒可真不值得。我當時蹲在路邊,正要想怎麼辦呢,我就看到我爸爸經常坐的那輛紅旗了。儘管我以前無數次地抱怨這車老這車長得丑,可是當時我看見那輛車和車打出來的燈光我覺得比賓士都好看。我一激動就這麼從路邊「嗖——」地竄出去了,跟一耗子似的,然後我就被撞了,我躺車輪子底下的時候看到擋風玻璃后武長城那張驚慌失措的臉。
我聽到這兒一激動,在浴缸里差點兒蹦躂起來,要不是想著自己一女的光著身子站浴缸里不怎麼好看我就站起來說了。我說你怎麼沒告訴我你被車撞了的事兒啊,嚴不嚴重啊,不過看你現在挺矯健的,在機場也沒見你坐個輪椅來擁抱我,估計也沒撞咋的。
聞婧嘿嘿地笑,她說,您聽我繼續說啊。其實我也沒被車撞到,我是被車燈一照嚇得腳一軟就順勢滾車軲轆下面去了,武長城剎車剎得挺及時的,要不我就去找馬克思了。但是武長城挺緊張地,開了車門衝過來,一個勁兒地問我「妹子,妹子,沒事兒吧?」我當時就開始哭,也不知道是嚇的還是因為看見他高興覺得自己不會死在那兒了。不過武長城被我哭得挺慌的,一個勁兒地安慰我問我是不是被人劫了,他說誰敢欺負你我非把他嘴抽歪了。回去后我請武長城吃了頓飯,一來我不想欠他什麼,說到底也是碉堡的表哥,二來我的確得感激他,要不是他來找我就算我不出什麼事兒那也得在那荒郊野嶺窩一宿。之後我逮著機會還是整他,有一次凌晨三點多我打電話給他,說我在天安門前等他看升國旗。然後電話掛了我依然窩被子里睡。結果過了一小時他打電話來了,問我怎麼還沒到,我說我睡覺呢,逗你玩兒的,你要看自個兒看吧。他也不動氣,說嗯,你在家就好,我看你沒來以為你出事兒了,沒事兒就好。我也經常約他去蹦迪,我反正是和一大幫姐妹玩兒,他一個人就坐在小角落裡,穿個西裝,挺老實地看著光怪陸離的一切,他是那種不進舞廳迪廳的人,有女的過去搭訕他一張臉通紅,連忙擺手說有朋友在,樣子特滑稽。我記得我最過分的一次是要他請我吃飯,他也挺高興的,答應了,然後我叫了一大幫姐妹去蹭飯,我選的地兒就是上次我們去的那家西餐廳,就是那個進去一個人不管吃不吃飯都得先交五十的那家,喝湯跟喝血似的。他去買單的時候我聽到他悄悄地對那個服務小姐說,我不要發票,便宜點兒成嗎?當時我聽了心裡挺觸動的,我覺得自己過火了。其實從那麼長一段時間和他接觸,我知道他這個人和姚姍姍根本不一樣,姚姍姍特自私,什麼都為自己想,可武長城不是,特淳樸。儘管沒有陸敘那麼清秀好看,可是特夠爺們兒,特像那種挺拔的漢子。所以後來我也就沒再整他了。再說了,什麼錯誤那也都是姚姍姍犯下的,不關他的事兒。不過每次我去我爸單位的時候看見他,他從大老遠就會過來,站我面前嘿嘿地笑,跟大尾巴狼似的,問我最近好不好什麼的。
我說,那你和武長城怎麼好上的?
聞婧說,我被糖衣炮彈打垮了。
我說,聞大小姐,你別逗我了,你是誰啊,什麼山珍海味什麼綾羅綢緞你沒見過啊,武長城一開車的小民工能造出什麼大炮彈把你打了那才叫稀奇呢。我突然意識到武長城已經是聞婧的男朋友了,我這樣措辭好象不大好。
不過聞婧沒和我計較,她說,嘿嘿,你聽我說下去。有一回我爸出差去天津,把武長城一塊兒帶過去了,走了半個月。那半個月里我才突然發現自己一直以來都挺依賴武長城的。我在那半個月里想了很多關於武長城的事情,想著我打電話叫他幫我把計算機搬去修,叫他幫我定歌劇的票,想起他陪我逛街時永遠都是為我提包而且永遠沒怨言,想起他幫我們寢室修水管,一身弄得特濕,頭髮上西裝上都是水,我覺得我在把他當一低等的工人使喚,可是他都不說什麼。我想了很多很多,想到後來我有點兒想抽自己幾個大嘴巴。到他回來的那天我去他家找他,他看見我挺高興的,他說你等等我給你捎了點兒東西,說完轉身進屋去了,過了一會兒抱著個牛皮紙袋出來。他說,我挺愛吃天津麻花的,也不知道你愛不愛吃,我就給你帶了點兒。我在天津逛了好多地方,找了家最好吃的給你帶回來了。拿去。說完把口袋一把塞我懷裡,然後沖我特憨厚地笑。我當時就哭了,結果我這一嗓子把他哭得手足無措的,他說,聞婧,怎麼了,別哭別哭,哎,都怪我,我不知道你不愛吃這個,我該給你買那些好看的好玩的東西,這種東西太便宜了,我還把它當禮物,你瞧我……我聽了這話更受不了了,趴他肩膀上就哭。其實我自己好久都沒哭過了,從陸敘和你離開北京之後,我就一直過著一種無所謂的生活,對誰都不冷不熱的,不愛哭也不愛貧不愛笑了。可是那天我就想哭,我靠在他肩膀上覺得特踏實。從來沒有過的踏實,連陸敘都不曾給過我的踏實。第二天我去找他的時候他站在我面前,他說他有句話要問我,我說你問。他說,昨天……我都抱過你了,那我算不算……算不算你的……男朋友?當時他那麼大一個塊頭站我面前,一張臉紅得西紅柿看了都含恨而死,跟個小學生似的。你知道嗎,當時我覺得特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