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緣起
「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
《雜阿含經》中最為精闢的四句偈由鬚髮皆白的凈賢長老口中吟出,彷彿沾染了佛力一般,幽幽揚揚直入人心,一經入耳,卻又在心中久久回蕩,不肯消散。
崔向端坐在凈賢長老對面,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心觀自在,看似一副虛心受教、心如止水的模樣,其實心中卻已驚起滔天巨浪。
都說佛法不可思議,不過連向來學佛的崔向其實並未全信,一直將信將疑。只是今日當他前來百丈寺拜佛之時,卻意外被小沙彌引到百丈寺東側一間方圓一丈左右的寮房面前,說是有人要與他相見,著實讓他吃驚不小。雖然寮房之上並未註明是何人住處,不過見其大小和方位,不是現任方丈又能是誰。
天下寺廟,現任方丈居東而住,退任方丈居西,乃是定規。寮房方圓一丈,住持居於其中,因此稱為方丈。
有心推脫不去,卻見周圍的善男信女一臉羨慕加敬佩的目光,他也知道,百丈寺方丈凈賢長老名動禪林,是當世三大高僧之一,尋常人想見他一面難如登天,他有今日之幸,不知該羨煞多少皈依長老的信眾,若他再不識趣,推辭不去,肯定會落一個狂生的惡名。
崔向倒不是怕擔下惡名,而是心中忐忑:他與凈賢長老素不相識,不過是以一名普通善信的身份前來拜佛,凈賢長老不曾露面,卻主動派人來請,難道真是佛法無邊,看出了他的來歷不成?
略一遲疑,崔向決定還是赴約。不說佛家向來以慈悲為懷,普渡眾生,單憑凈賢長老當世高僧的威名,就算識破他的身份,也絕沒有害他之理。況且他也正想問上一問,也好解答心中疑慮。
寮房之內,只有一張床和兩張杌子,凈賢長老一臉清淡笑意將崔向迎入。崔向急忙合十見禮,凈賢長老也合十回禮,手指杌子說道:「請坐!」
聲音平和安祥,令人一聽之下,身心皆安。
佛教清規:不坐高廣大床。此處的大床乃是指高背舒適的椅子,崔向清楚佛規,所以也不覺有失禮之處,彎腰坐下,只等凈賢長老開口。
凈賢長老請崔向入座之後,轉身坐在他對面的蒲團之上,雙腿結跏跌坐,雙目微眯,三分睜,七分閉,正是入定的坐姿。
凈賢長老半晌無語,一時寮房之中無比寂靜,可聞落針。崔向一開始有些心煩意亂,不知凈賢長老找他有何目的。漸漸隨著凈賢長老的呼吸之聲越來越輕,直到綿長悠遠,細不可聞之時,他的心也慢慢平靜下來,也就收了心思,一心要和凈賢長老比試一下,看究竟是誰的定力更高、一呼一吸之間停頓更長。
也不知過了多久,凈賢長老忽然睜開雙眼,以一種久遠又令人沉醉的聲音說道:「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崔施主,可知此四句偈何解?」
崔向本來努力淡定下來的心一下就提了起來,後背的汗水滾滾流下。
沉默了有一柱香的時間,崔向強自鎮靜,挺直身子,答道:「此四句偈出自《雜阿含經》,乃是緣起論的精闢論斷,其意深刻,我也不過是一知半解,不入長老法眼。」
凈賢長老鬚髮皆白,看不出年紀多大,不胖不瘦,臉色無喜無怒,雙目深邃如海,聲音平和,在如此高僧面前,並無絲毫壓迫之意,讓人如沐春風,心境平靜,儘管如此,崔向卻是如芒在背,如坐針氈,幾乎要起身然後奪門而出。
凈賢長老眼皮低垂,對崔向的窘態視而不見,淡然說道:「崔施主不必妄自菲薄,也不必心中執念,儘管說來便是,老僧洗耳恭聽,稍後也有心得向崔施主討教一二。」
崔向愣了片刻,忽然將心一橫,也罷,難不成久負盛名的高僧還會害死他一個無名小輩?怕是自己多心了。既然來到此處算是僥倖,與高僧相見就是天大的緣份,不可錯過。
欠了欠身子,崔向的聲音平靜了許多:「緣起性空,世間萬物本無獨立存在之物,皆是相依相存而成。入目之處,山川河流,星辰宇宙,全是緣自一念之間,本是無中生有而成,此為緣起性空之本意。依我愚見,此有故彼有,此無故彼無,此生故彼生,此滅故彼滅,正是緣起性空的進一步闡述,詳盡說明世間萬物相互依存的關鍵所在。此有故彼有,就如方才長老發問,才有我的回答。此無故彼無,若無長老一問,也沒有我回答之事。此生故彼生,長老念頭一生,口中發問,由此引發我心中念頭隨之而生。此滅故彼滅,長老問完,我現在答完,方才問題已經隨之而去,不復存在。」
一口氣說完,崔向只覺胸中濁氣散盡,說不出來的舒適暢快。
凈賢長老默默聽完,默然一笑,不說好也不說壞,卻問:「不知崔施主對現今天下大勢有何見解?自當今聖上即位以來,對佛教多有排斥,會昌二年,先是嚴令不許僧尼出入皇宮。會昌三年,又令犯戒僧尼還俗。四年,今上又不許天下廟宇供養佛骨……以崔施主之見,聖上是就此罷休,還是佛教終究難逃一難?」
崔向又差點汗流浹背,強忍心中慌亂,沉思片刻,才道:「今上崇通道教,拜趙歸真為師,以求長生不老。不說排佛法令,便是先前頒布的天下不許使用獨腳車之令,竟是擔心獨腳會壓壞道路中心,因此會破壞道心,引起天下道士不安,如此荒誕之說也被聖上深信不疑,可見聖上對身邊道士信任有加,已經到了妄信的程度。再加上當今聖上本來就不喜佛,佛道之爭由來已久,如此一來……」
崔向忍住沒有說出真相,明年即會昌五年,便是歷史最著名的會昌法難!
凈賢長老依然是神色淡淡,無喜無悲,只是眼中閃過一絲慈悲之意,緩慢問道:「既有前因,必有後果,天下廟宇眾多,僧人良莠不齊,多有不守戒律、魚目混珠之輩,佛教有此一難,也好去蕪存菁,還我佛教百丈清規!只是老僧還有一不請之問……崔施主,可知當今聖上春秋幾何?」
敢問皇上何時駕崩,此話雖是由方外之人凈賢長老之口說出,不過若是外人聽到,也是大逆不道之罪。
崔向當即就臉色大變。
凈賢長老問完之後,彷彿只是隨口說出一句偈語一般,臉上神情落落,一片雲淡風清,根本就沒有流露一絲慌亂之色,只是眼中隱隱有光彩閃動,目光直視崔向,只等他如何作答。
不用說,此話的言外之意已是明明白白,眼前的高僧,將他的秘密看得如掌中指紋,一清二楚。
崔向心中自然清楚,倒不是高僧口出惡言,故意詆毀當今天子,而是特意有此一問,只為探他身份,或許還是考究之意也未可知。
更深層原因,難道凈賢長老也知道百丈寺中有真龍隱沒?
既然高僧點破關鍵之處,崔向也就不再拿捏,心結一解,臉上便露出輕鬆之意,說道:「既然方丈萬事萬物瞭然於胸,又何必非要借我之口說出?其實說來,我也是一個可憐之人罷了,不過是提前知道了一些事情而已,除此之外,不過是一名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爾!」
凈賢長老點頭一笑:「崔施主切莫看輕自己,世間萬事萬物皆有聯繫,此起彼伏,此生彼滅,哪裡會有人萬事萬物皆瞭然於胸?即便是佛祖,也有三能三不能,何況老僧不過一介凡夫,更是不能知曉將來之事……也罷,老僧不問便是,修行一甲子,還是難以放下,眼見佛門劫難現前,不免著相,想要伸手挽救一二,卻是忘了我佛曾經說過,神通不敵業力,善哉,善哉!」
凈賢長老雙手合十,一行熱淚滾滾而下,臉上卻沒有半分悲傷之色,只看得崔向驚心動魄,心中暗嘆,這便是佛門中的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的無上慈悲之心么?
崔向心腸一軟,正要開口說出真相,卻見凈賢長老忽然站起,擺手說道:「不必再說,老僧喚施主前來,已經著了心魔,本不該與施主相見,也不該點破施主身份。其後再問施主天地玄機,更是壞了我佛戒律,罪過,罪過。施主請回罷,老僧只有一事相求,還望施主成全。」
崔向肅然而立:「但憑長老吩咐!」
凈賢長老一揖到底:「若是得便,還請崔施主儘力護全百丈寺上下一百三十餘僧人。百丈寺自懷海祖師樹立百丈清規以來,不敢稍有懈怠,老僧以性命擔保,寺中一百三十餘名僧人全是我佛弟子,受足戒,無人敢犯比丘二百五十戒。若是他人,老僧不敢冒然開口,崔施主與我百丈寺頗有淵源,是以有此不情之請,還請崔施主成全。」
崔向怎敢受凈賢長老大禮,急忙將他扶起,臉有愧色:「若是我有此能力,自然責無旁貸,只是我現今不過是尋常士子,無權無勢,想要保下百丈寺,恐怕非我力所能及之事。」
凈賢長老驀然一笑,如雪后初晴,讓崔向心中莫名一定。
「緣起性空,崔施主,你此心一起,事情便已經有所改變,此生故彼生,誰知他日百丈寺不會庇護你的聲名之下,得以保全。且不說你自有與眾不同之處,此有故彼有,既然來此,有所為有所不為,才不枉此生。」
大唐會昌四年的春天,江南西道下轄的袁州,袁州治下的新吳縣,新吳城中的百丈山,在熙熙攘攘的山道之上,有一人正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低頭下山。
不理周圍眾人的擠撞,也無心欣賞眼前漫山的春光,崔向心中說不出來是何種滋味。半年以來,他緩慢而堅定地適應了唐朝,也接受了自己的新的身份和生活,卻一直不敢前來離家中不過數里之遙的百丈寺,只因他心中始終有所擔憂,一千一百六十六年之後的那四句偈語一直回蕩在耳邊。
今日終於鼓起勇氣來百丈寺拜佛,也是半年以來深思熟慮的結果,不想剛一現身便被方丈識破身份。一番交談下來,讓他心亂如麻,匆匆下山而來,連事先前來百丈寺想要辦的正事也忘到腦後。自己匆忙之中下山,到底是心有畏懼,還是心中擔憂凈賢長老會將他的秘密說出?
正心神不寧之時,忽見山道之上的眾人紛亂起來,許多下山之人也紛紛轉身向山上跑去,一時眾人都是神色慌張,齊齊朝山上飛奔,不多時便傳來隱隱的哭聲。
一名小沙彌跌跌撞撞跑下山來,來到崔向面前,一臉悲容,哽咽說道:「方丈讓我轉告施主一句話。」
崔向心中閃過一絲不祥之感,忙問:「什麼話?出了何事?」
「方丈說,且向西南行……」
沙彌只有十五六歲年紀,再也忍不住心中悲痛,放聲大哭:「方丈,方丈他……圓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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