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章 徐二蛋
?在徐二蛋八歲的秋末,樹上葉子都快掉光了,以往徐二蛋和村裡的孩子們最喜歡這個季節,因為農忙結束,大家手裡寬裕,對孩子們管得也松。
孩子們還盼著一件事,那就是北邊天際有煙柱升起,有時候大人們就會帶著全家去山裡,儘管大人們趕著大車收拾細軟和家畜家禽,忙的焦頭爛額,可少年們卻覺得新鮮和有趣,就和全家出遊一般。
可惜天際烽煙稀稀落落,大人們也不怎麼在意,這讓二蛋很失望,看來今年到冬天只能呆在村裡了。
當蒙古馬隊突然出現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晚了,村外玩的孩童們都下意識的向村子里跑。
有的父母等著孩子一起進地窖,有的父母則不等了,二蛋跑回家的時候,全家人都已經藏進了地窖,二蛋哭喊求告沒有任何的回應,他不知道怎麼打開地窖口,家人也沒有從裡面打開的意思。
當聽到馬蹄聲和呼喝嚎叫的時候,二蛋只能藏進了雞窩,那邊為了保暖新鋪的乾草,他躲在雞窩的角落,用乾草擋住自己。
接下來發生的事徐二蛋都沒有看見,可在夢中總是看到所有,因為聲音就在耳邊,捂住耳朵也滲入進來。
被家人拋棄的孩童們有的立刻被殺了,有的被蹂躪至死,也有的被逼出賣了他們的家人,誰都知道有地窖,也知道不難找,可有人指點總歸省點力氣,當第一家被找出來之後,又被逼著供出鄰居和親人家的地窖,並且給出了誰都不會相信,但總得去信的承諾——找出一個藏人的地窖就可以活命......
鄉里鄉親誰不知道誰,彼此又沒有避諱,也沒有人為了家人之外的生命表現的如何剛硬不屈,虛幻的承諾總比沒有承諾要強。
每一家的地窖都被找了出來,也包括徐家的,徐二蛋聽到了父母兄姐的求饒、哭嚎和慘叫,母親和姐姐的慘叫持續得格外久,徐二蛋咬著稻草不敢發出一點聲音,一直到村子里變得安靜,然後大火燃起,距離他躲進雞窩已經過去了十幾個時辰。
蒙古人把所有的雞都抓走了,但雞窩卻懶得搜尋,有人探頭進來瞄了眼,黑黝黝的什麼都看不到,味道又熏人,再說也藏不下什麼要緊的。
徐二蛋是被燃燒大火的煙氣嗆得實在受不了,不然他不敢離開雞窩,他已經嚇得快要崩潰。
在自家的院子里,徐二蛋看到了父母兄姐的屍體,其中母親和姐姐渾身赤裸,慘不堪言,徐二蛋跌跌撞撞的跑出村子,很多屍體,很多屍體他都認識。
跑到村外之後,徐二蛋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他還能看到遠去蒙古馬隊揚起的煙塵,他只能看著村子燃燒。
就這麼一直等到天黑,冷得受不了的徐二蛋重新走進村子,儘管氣味難聞,可沒有燒盡的房屋院落還能給人溫暖,直到這個時候,徐二蛋才在街道上大哭起來,一直哭到沒有力氣,累得睡過去。
在第二天中午,徐二蛋在灰燼中找吃的時候,又聽到了村外傳來的馬蹄聲,他想要躲藏起來,全是廢墟灰燼的村子里已經無處可藏了,平時膽子不怎麼大的徐二蛋也不是那麼想躲,渾渾噩噩的坐在了自家院中。
這次來的是官軍騎兵,開始他們沒理會徐二蛋,徐二蛋當時還聽到「.....一刀殺了利索......」「......怎麼這麼倒霉,村子里什麼都沒剩下......」,只記得一個年紀大些的老成騎兵呵斥眾人,過來抱起詢問。
好在徐二蛋還記得自己城裡有親戚,好在騎兵們都因為村子成了廢墟無精打采,就這麼一路被送到了懷仁縣這邊的親戚家中。
徐二蛋隔了一層的叔叔曾有過兩個兒子,但都得病去了,接下來連生三個閨女活下來一個,兩口子青梅竹馬又不願意找小的,一直想要過繼又沒人答應,徐二蛋來卻是正好。
就這麼當成親生兒子養到大,等老的年紀大了把差事也順順噹噹的傳給了徐二蛋,這胥吏傳承的規矩,雖說這青衣方帽皂袍能傳給下一代,可位置卻傳不下去,好差事按照資歷替補,小輩們沒大靠山的話從下面一點點熬,甚至還要一年年等位置,徐家使了銀子才讓二蛋只在家等了一年,補了個最差的副役,給戶房某位文吏看門聽差。
這樣的差事沒有油水還忙碌不停,要是個聰明伶俐的,還能巴結奉承親近個人脈出來,可二蛋什麼都好,就是人有點陰沉,養父母長吁短嘆,心說家裡銀子不多了,人情快要用盡,二蛋這孩子難道就只能給人做個家僕副役。
三班差役無論正差副役,都有一個很要緊的差事,除了幾位在冊有體面的老爺外,其他人都必須要參與,就連那幾位老爺想要能坐穩位置,上下都認,也得參與,這差事就是征糧收稅。
這徵收糧賦可不是小事,小民小戶的可以揩油生財,可大族和士紳就只能討價還價,最後能收上多少,一方面看怎麼談,一方面看誰能打,士紳還有官吏們認可的特權,對上大族和聚落,那就要看誰拳頭大了。
若是內地村落,固然有宗族,但宗族不敢對抗官府,不少也都是一團散沙,可這大同邊鎮不同,很多村落是百戶所或者是軍戶余丁的衍生。
他們儘管是小民小戶人,沒什麼宗族維繫,卻有些軍中的習慣流傳,對上千戶和指揮老爺的騎兵家丁還畏懼幾分,對待官府差役那真不含糊了,就算和衛所軍戶沒什麼源流的其他民戶,那也是身在邊鎮的邊民,勇敢好鬥,有人帶頭真敢去打的,不然平日里爭地爭水會被百戶所和軍戶村寨欺壓到死。
在這種狀況下,官府想要在他們這樣的地方收糧收稅,就得靠著三班差役的刀棍說話,有時候長矛弓箭也要拿上去,死傷是年年都有。
所以每到秋糧時節,全城的三班差役都被動員起來,不管是管事的還是聽差的,都得拿上家什出城,一個個村子寨子的走過去,該唬就唬,該打就打,把糧食收起來。
二蛋沒有特別瘦,也沒有特別壯實,平時話也不多,不惹事,就是大家慣常以為的老實人,但別說是老實人,只要你是三班內的,殘疾人也得一起出去征糧。
雖說是拉開旗鼓、緊張戒備,可大多數時間是彼此叫罵恐嚇,再加上一些私底下的交易,用不上真拿著家什亂打互毆,只是幾個軍戶余丁為主的村落年年要打,雖說不會殘疾和出人命,可不打就是不會交。
差役們能拉出來的過兩百號青壯,器械齊全還有幾張弓,軍戶村落則遠遠不如,可沒曾想這一年聯合起來,變成了兩百對三百的局面,差役們一下子氣勢就弱了許多,原本要加兩成,現在還要少收三成。
斷人財路是大仇,可真要動手火併又打不過,差役們一下子就犯了難,軍戶村落氣焰高漲,少不得要佔點口舌上的便宜,有人不光是官話罵,還用了蒙古話說了幾句。
大同邊鎮蒙古人不少,很多還是世代為大明盡忠的土著達官兵,說蒙古話並不稀奇,說蒙古話的也未必是達官兵,誰都學會幾句。
誰也沒想到的是,一直不怎麼出聲的徐二蛋卻爆發了,揮著手中的木棍衝進了對方人群,他倒沒什麼高強武技,那兩下把式屬於三班差役都要練的,把式簡單,可架不住真發狠了打。
這等聚眾恐嚇互斗,大部分人都是花架子湊熱鬧,真打起來也不願意鬧出死傷大事,公差何必結大仇,徐二蛋這一動,居然是無人能擋,連續打翻了對方前排的幾個青壯,有人想要閃避,有人向來對打,當時亂成一團,官差們的士氣也被徐二蛋帶了起來,吶喊著一起衝過去。
此戰官差大勝,勝得酣暢淋漓,百姓傷十一人,流血三人,官差傷五人,兩人淤青,官差一方很是揚眉吐氣,順帶威懾其他村寨繳納稅賦,大夥都知道官差今年敢下狠手,而且出了狠人。
「......打得好,咱們衙門裡這樣敢沖在前面,有擔當的年輕人就該重用......」這次的勇猛讓六房的大老爺們都知道了徐二蛋,吏房和戶房的經承都是發了話褒揚,三班班頭也是覺得臉上有光。
吏役們的首領們都是這個態度,那徐二蛋立刻紅火起來,從給人看門聽差的小角色變成了三班裡負責守備城門押送糧稅的副役頭目,這幾個差事可都是大有油水的。
這徐二蛋這一次嶄露頭角后,不知道從何而來的那股凶性也被激發了出來,凡是之後的火併鬥毆都是衝鋒在前,受傷流血絲毫不怕,或許小時候遇到的滅門慘禍耗盡了他的壞運氣,在這之後不管怎麼沖打,身邊同伴甚至鬧出死傷,他最多也就是鬧出個淤青來。
就這麼一年年過來,徐二蛋馬上就是四十歲了,在縣內也是有體面的官差之一,雖然依舊沒進正冊正編,但手裡的好處也不比大夥差多少,名字也由戶房經承周貴改為了二丹,是個體面人的名字,可能直呼其名的人也不多了,都喊他「徐二爺」。
徐二爺也有了自己的徒弟,也有帶著的副役和快手,很多事也不用親手去做了,他的沉默和陰沉也逐漸消失,變成了個市儈熱絡的人物,甚至聽到別人說蒙古話的時候,也不會激動暴怒,大家都是這樣的人,很是正常。
但天際烽煙升起,一次次「虛驚一場」的時候,徐二丹就開始焦躁起來,外人都能看得出徐二丹休息的很不好,連帶著白日里也無精打采,時常去城頭上張望,很多發財撈錢的常例差事都顧不上了。
輪到他在城門設卡檢查的時候,旁人都把這個當成撈點油水的機會,可徐二丹卻做得格外認真,有一點含糊和疑點也不行,惹得其他差役都很不高興,甚至有人念叨,怎麼不讓徐二丹碰到朱達,肯定要吃個大虧,只是他們兩人沒有碰上。
隨著局勢一點點緊迫起來,徐二丹也跟著焦躁,他偷偷在城內窮苦人住的區域買了一處院落,自己和大兒子把原本就有的地窖擴建修繕,並放進了必須的物資,在城門封閉那天,就讓家人改頭換面的搬了進去,雖說城池不大,可愣是沒有人能認出來,就連他衙門裡的同僚都只知道徐家全家上下去了城外探親。
把這些都安排好后,徐二丹就開始主動要求上城輪值,他想得很清楚,人在城內很容易誤判,不管反應慢一步還是虛驚一場,都很容易鬧成禍事,但在城頭觀察,得到確定的消息再迅速行動,才是最有效率也是最安全的,至於其他人,誰還顧得上。
說起來,在懷仁城下出現的浩蕩大軍,是徐二丹第一次看到真正的蒙古兵馬,小時候那次遭遇是應州之戰的三年前,在那次入侵滋擾之後,韃虜就被大明官軍一點點的逼向北地,懷仁縣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太平下來的。
自從看到蒙古大軍之後,徐二丹的焦躁一下子煙消雲散,他整個人又是變得陰沉起來,就和他十幾歲時候的狀態一樣,他把自己那把已經生鏽的朴刀打磨得雪亮。
城頭值守是個苦差事,供應再好也不如在家裡舒服,朱家家丁、年輕差人都還有股心氣,所以盡心盡責,被徵發來的青壯被嚴格督促,也不敢有絲毫放鬆,但在衙門裡沉浮多年的老油子們,就是能混就混了,至於李家商隊的護衛,虛應故事而已。
這些老油子的本性大家都是了解,安排防務的時候也把他們放在二線甚至三線的位置上,填補空位、傳遞消息、點檢看守物資等等,反正除了打雜也指望不了太多。
但沒什麼用處也要使喚的意圖差役們都猜的差不離,這朱家小子要控制住全城,就不能讓城內能抱起團來,城內說話管用能拉起人來,還有心思折騰鬧事的,無非就是士紳和吏役們,多少有些武力的就是差役們,當然要把這些五十歲以下的拉到城頭隨時盯著。
想明白這個就知道,只要不亂來鬧事,偷懶怠工根本沒有人嚴管,而且都是老滑頭,面子上也能矇混的過去。
結果有聚起來賭錢的,有偷偷喝酒的,還有尋個避風存貨的所在睡懶覺的,前面兩種都被朱達狠狠收拾,很是吃了皮肉之苦,後面這等就被訓斥兩句算完,大家也就明白分寸尺度何在了。
日夜上城值守,他們就尋個人少的地方閑扯聊天,也還帶著酒壺,可就是喝一兩口不敢過量,大家整日里聊的口沫橫飛,從吃喝嫖賭到江湖草莽,再到官場士林,無所不談,倒是難得的閑暇時光。
放在以往,徐二丹也會興高采烈的參與其中,可現在就算拽他也拽不動,他整日里提著刀和那些青壯一樣巡城和值守,被同僚們當做腦子壞了。
在城頭呆了幾天之後,差役們開始傳言城外要解圍撤軍,說是朱老爺已經輕鬆下來了,大家也不用這麼緊張,等著撤圍就好了,憑空還多了不少怨言出來,說是反正都要撤圍,還把大夥操練的這麼狠,這小老爺未免太不近人情,將來在這懷仁縣做主,難道就不依靠大家做事嗎?
和同僚們的輕鬆放鬆不同,徐二丹儘管從城外敵軍動向上看不出什麼,可本能覺得不對勁,這種反應和他能看到的朱達反應相印證,立刻能得出和大家完全相反的結論。
徐二丹一直在設想城破后該怎麼辦,他也想到過自己的反應,會被嚇垮,甚至會被嚇得瘋掉,但這局面不斷迫近就在眼前了,徐二丹卻不知所措,他偷偷摸摸回家了兩次,讓家人去早就安置好的地方預備著,叮囑只要聽到城內喧鬧起來就立刻進地窖,不怕錯判,就怕來不及,可他卻不想躲。
衙門裡的混子和油子已經有了判斷,自家就算曠工不來,那位小老爺也不會追究,大夥之所以還守規矩,無非是等韃子走了大家還要在這位朱老爺下面討生活,現在不彎腰,以後保不齊就有麻煩,徐二丹自然明白這幾天是逃跑的最佳時機......
徐二丹想想家人,想想自己心底的恐懼,在韃子小股騎兵開始觀陣的時候,第一次跑回了藏身處,但猶豫了半個時辰,和家裡交代了幾句后又是回到城頭,然後又這麼折騰了兩三次,等最後一次的時候徐二丹恍恍惚惚想清楚了,自家可能不想躲,想去拼,他有些記憶翻騰起來,想到了在雞窩中聽到的哭喊和慘叫,尤其是父母兄姐的。
這次離開藏身處的時候,徐二丹和他家婆娘交待的幾句話就像是臨終遺言,直接把他婆娘嚇哭了。
藏在心底的傷痕和憤怒未必能壓下恐懼和絕望,徐二丹回到城頭上的時候就後悔了,那些哭喊慘叫帶來的憤怒和復仇心思,比不過當年躲藏在雞窩時候的恐懼。
還是回去,現在領著家人進地窖還來得及,等韃子走了還能在衙門當差,還能過好日子......徐二丹猶豫不決,他想要看看朱達在做什麼,通過朱達的反應來判斷外面的形勢,卻沒看到人,找人打聽才知道這位小老爺居然睡著了。
難道局面沒有自己想得那麼糟,要不然這位小老爺又怎麼會不管城防去呼呼大睡,但徐二丹還是更信自己的直覺,已經提心弔膽了這麼久,難道是虛驚一場?
可讓徐二丹始料未及的,他居然也是眼皮打架,睡意湧上,有些撐不住了,擔驚受怕到現在,沒有一個人晚上能睡好,甚至徹夜失眠,到了現在儘管沒有結果,儘管沒有做決定,可身體和精神已經到了極限,怎麼也撐不住了。
衙門裡這些油子混子早就找到了能偷懶睡覺的地方,徐二丹也是知道的,真要是死在臨頭或者虛驚一場,睡一覺也不會耽誤什麼,儘管現在看更大可能是虛驚一場了,徐二丹哈欠連天走向堆放軍資的處所。
入睡很快,但睡得並不好,但還是很快進入了夢中,一些稀奇古怪的畫面之後,徐二丹做了那個重複過很多次的噩夢,躲在雞窩裡一動不敢動的那個夢。
聽著家人的哭喊和慘叫,韃子的談話和嬉笑,還有逐漸安靜下來的死寂,噩夢每次都有這些,每次都以韃子發現了雞窩為結尾,似乎這次和從前略有不同,這次韃子甚至還把手伸到了雞窩裡,甚至還拿著刀槍在裡面亂戳亂刺,就是想要看看裡面有沒有人,徐二丹嚇壞了,哭喊掙扎,他甚至感覺到刀槍傷害......
「魔怔了嗎?醒醒,醒醒!」徐二丹是被同僚推醒的。(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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