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卻向曉風說未來
第十六章卻向曉風說未來
棘陽與宛城同屬於荊州治下,彼此之間距離並不遙遠。大伙兒歇息之後又走了兩個多時辰,暮色中,隱隱已經能看見目的地的輪廓。
因為車中還藏著馬武這個「江洋大盜」,眾人不敢進城去住店。而是又向東繞了三十幾里,趕在夜幕徹底降臨之前,在距離宛城東門十裡外,找了一家熟悉的道觀暫時棲身。
那道觀的主事傅俊,乃為襄城人事,原本做過一任亭長。因為不甘心替豪門大戶一道壓榨百姓,才棄了職,跑到道觀里修身養性。劉縯跟他原本就有些交情,知道他絕不會給官府幫忙。所以也不瞞他,將車子停穩之後,立刻將昏迷不醒的馬武抬了出來。(注1)
「此人是誰?怎麼渾身上下都被血濕透了,居然還沒咽氣?」那傅俊饒是膽大,卻也被馬武的模樣給嚇了一大跳,連忙湊上前,一邊幫助劉縯和鄧晨兩個朝客房裡抬人,一邊低聲追問。
「鳳凰山上那位!」劉縯警覺地抬頭四下看了看,壓低了聲音回應。
「哦,怪不得!貧道今天在城裡時聽人說,昨夜棘陽那邊殺得血流成河!」傅俊恍然大悟,輕輕點頭,「伯升兄想要救他?」
「唉,我原本也沒打算插手,誰料他逃到了我弟的房間裡頭!」劉縯嘆了口氣,用最短的話,將自己的遭遇如實相告,「反正洗也洗不清了,索性好人做到底,乾脆想了法子,帶著他們兄妹一道出了棘陽!」
「呵呵,你劉伯升恐怕未必就是真的不想插手吧!」傅俊早就清楚劉縯的性子,忍不住搖頭而笑,「否則,只要將馬武往門外一推,縣宰岑彭即便再不講道理,恐怕也沒法把通匪的罪名扣到你的頭上!」
「子衛,話可不能這麼說,我們兄弟都是良家子!」劉縯扭頭瞪了劉秀一眼,然後苦笑著補充。「這一次,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
「對,反正官府拿不到你把柄!」傅俊根本不信,撇著嘴繼續搖頭。
跟劉縯兩個鬥嘴歸鬥嘴,他手腳上動作卻絲毫沒有放緩。轉眼間,已經將馬武抬到了客房的床榻上放好,然後迅速打來了清水,取出了剪子、短刀和金瘡葯,開始重新處理傷口。看模樣,根本就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情,分明早已駕輕就熟。
馬三娘自打昨天下午被岑彭騙入棘陽城開始,全身上下的神經就始終緊繃著,片刻沒得鬆懈。今天這一路上,又時時擔心自家哥哥馬武的安危,早已被累得精疲力竭。後半段路,完全是靠一口氣在苦苦支撐。此刻看到傅道長那嫻熟的醫術,頓時就覺得心裡一松。緊跟著,雙腿一軟,整個人朝地面載了過去。
好在朱祐的目光從沒離開過她,立刻伸手攔了一把。才避免了她被摔個鼻青臉腫的命運。隨即,劉秀、嚴光、鄧奉三人也被驚動,一道衝上前,齊心協力,將陷入昏迷狀態的馬三娘抬起,並排安置到了馬武身邊的另外一張床榻上。
這下,倒不用再麻煩其他郎中了。傅俊救治完了馬武,順手再救治馬三娘。直折騰到了後半夜,才終於將兄妹二人身上的傷口全部處理完畢,喘息著下去安歇。
兩個傷號身邊,不能缺了人手照顧。而馬三娘畢竟是個女兒身,由成年男子喂水喂葯,也實在尷尬。無奈之下,劉縯只好把嚴光、鄧奉、劉秀和躍躍欲試的朱祐四個,分成了四班兒,讓他們兩個時辰一班,輪流休息,輪流到病房裡來照顧病人。
四個少年都是古道熱腸,當然不會嫌累。於是乎,便自行排了順序,承擔起了照顧馬武兄妹的任務。特別是朱祐,簡直恨不得自己一個人把所有的活全乾了,不需要任何「外人」施以援手。直到被其他三個少年聯合起來給「捶」了一頓,才暫時收起了趁機向馬三娘獻殷勤的心思,老老實實去值第一班。
折騰了一個晚上再加一個白天,劉秀其實也累壞了。丟下甘之如飴的朱祐之後,草草吃了些東西,在隔壁的客房裡倒頭就睡。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很不情願地被嚴光給推醒,拎著粥桶,去給病號喂飯。
恰好馬三娘也從昏迷中恢復了清醒,只是全身都軟軟的,提不起任何力氣。見劉秀拎著一大桶清粥,打著哈欠進了屋,連忙低聲問道:「劉,劉三兒,我哥情況怎麼樣了?傅道長呢,他怎麼說?」
「放心,肯定死不了!」見馬三娘連聲謝謝都不肯說,開口就叫自己的綽號,劉秀肚子頓時湧起了幾分無名火,把粥桶狠狠朝對方床邊一頓,冷冷地回應。
本以為這次,肯定又能氣得對方七竅生煙。誰料,馬三娘今天卻忽然轉了性子,非但沒有火冒三丈,反而將身體向牆壁縮了縮,怯怯地說道:「那,那就好。你,你有空替我多謝傅道長。三,三哥,你,你有空替我跟道長說聲謝謝。今日救命之恩,我們兄妹倆,如果將來有了機會,一定會報答!」
彷彿使出全身力氣的一拳,盡數砸在了空氣當中。劉秀的全身上下,竟沒有一處不難受。看著馬三娘的眼睛愣愣半晌,才尷尬地笑了笑,低聲道:「報答就算了,你能有這個心思就好。起來吃一些粥吧,昏睡了大半天,想必你也餓了!」
「謝,謝謝三哥!」馬三娘又柔柔地道了聲謝,掙扎著坐起來準備吃飯。然而右側肩膀連同手臂卻被傅道長用白色葛布裹得結結實實,根本無法用上力氣。只好單手端著碗,像喝酒舉在嘴邊一口口地抿。
見到此景,劉秀終於動了幾分惻隱之心。扁扁嘴,裝出一幅無可奈何地模樣說道:「算了,算我欠你的。你自己拿羹匙舀著吃,我替你把碗端著!否則,沒等你吃完,粥就全冷了!」
說罷,不由分說,將一把木頭勺子塞給了馬三娘。然後徑自奪過對方的粥碗,單手托在了掌心。
馬三娘的臉色頓時又開始發紅,卻沒有拒絕。拿起木勺,快速吃了幾小口,然後將後背靠在牆上,喘息著問道:「劉三兒,劉家三哥,你這次去長安,是,是去念書么?」
「嗯,是念書。皇上下令擴招太學,今年據說要收一萬人。所以長輩們花了點兒錢,就給我、鄧奉、嚴光和朱祐,都弄到了官府的薦書。」劉秀不知道馬三娘突然問起這些,到底懷的是什麼心思,想了想,如實相告。
「是太學啊,跟那狗官岑彭一樣!」馬三娘笑了笑,臉上隱隱露出了幾分苦澀。
「別拿我跟他比,他讀書讀沒了良心,我不會!」劉秀被打擊得有些不高興,沖著她直翻眼皮,「不是每個太學出來的學生,都會像他那樣,為了陞官不擇手段。讀書,首先是為了明道理,知道該如何做人做事。其次,才是報效國家!」
「那,那你將來讀完書之後,會出來做官么?」馬三娘不懂,也不想弄懂他的長篇大論,一句話直指關鍵。
「做,也許吧,否則,我豈不是白辛苦一場?」這個問題,問得實在有些太早。劉秀心裡頭,對自己的未來根本沒有任何規劃,當然一時半會兒,也回答不清楚。沉吟了片刻,將碗朝馬三娘晃了晃,低聲催促,「行了,最快都要四、五年才能讀完呢,現在哪用得著去想。你還是趕緊吃飯吧,我伺候完了你,自己還得吃呢!」
「嗯!」馬三娘低低的答應了一聲,顫抖著手臂去舀粥。才吃了三兩口,便又停了下來,垂著頭,繼續低聲問道:「那,那你將來當了官,如果,如果遇到我跟我哥。我說,萬一遇到,你會怎麼做。真的,真的像劉植大哥說得那樣,將我們兄妹斬盡殺絕么?」
「沒想過,哪那麼容易就遇上?況且一萬多名太學生,也不是誰都能被授予實際官職的!」這個問題,比先前那個還要長遠,劉秀搖搖頭,悶聲悶氣地回答。
「我是說,萬一呢,萬一遇到?」馬三娘飛快抬起頭,看了他眼,繼續刨根究底。
劉秀被他問得滿頭霧水,忍不住晃晃腦袋,沒好氣地敷衍,「那就到時候再說。我拿了朝廷的俸祿,總不能再像前天夜裡一樣幫你。況且,我哪裡打得過你們兄妹倆啊,只要你們不主動來找我麻煩,放心,我躲你們還來不及呢,怎麼可能打上門去找死?」
一句話落下,馬三娘的身體顫了顫,手中的木勺,忽然變得好像有幾萬斤重。然而劉秀卻根本不懂少女的心思,兀自晃了晃粥碗,低聲催促,「你又怎麼啦?哪根筋不對了?不是說了么,等你們兄妹傷好了,咱們就各奔東西!這樣吧,以後我聽聞你們馬氏兄妹的名字,自己就躲遠遠的,行不行?咱們這輩子都不再相見,自然,自然就不會有你先前說的麻煩!喂,你今天到底怎麼啦?趕緊吃飯啊,人是鐵,飯是……」
剩下的話,忽然憋在了嗓子里,一字也吐不出。素有智計的劉秀,現在是徹底抓了瞎。站在床邊上,一手托著碗,一手摸著自己的後腦勺,滿臉茫然。兩隻明亮的眼睛,獃獃地看著馬三娘,看著兩行清淚,順著對方腮邊無聲地流下,流下。轉瞬間,就打濕了單薄的衣襟。
注1:觜火猴傅俊,襄城人,雲台二十八宿之一,劉秀的鐵杆心腹。因隨同劉縯起義,全家被莽軍殺害。傅俊隨劉秀參加了昆陽大戰、平定河北之戰、討伐董訢、鄧奉、秦豐、田戎的南征之戰,還獨自領軍平定了江東六郡。傅俊忠心耿耿、屢立戰功,歷任騎都尉、侍中、積弩將軍,被封為昆陽侯。公元31年(建武七年),傅俊去世,謚威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