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仰天大笑出東門
第十九章仰天大笑出東門
話音落地,整個屋子內,鴉雀無聲!
當今的皇帝王莽,未登基之前,曾經是全天下公認的君子和大儒,嚴於律己到殺掉親生兒子以正法紀的地步,天下人有哪個敢不服氣?都將起視為「在世周公」,幾乎個個盼望他能主掌朝政,從此天下太平。
然而,後來發生的事情,卻出乎所有人的預料。
王莽先是挾天下的厚望,接受了自己兩歲的外孫,太子劉嬰的「委託」,代攝朝政,以霹靂手段,幹掉了所有政敵。隨即,便逼迫劉嬰將皇位「禪讓」給了自己,登基為帝,建立了空前絕後的大新朝。
為了證明大新朝取代大漢,是天命所歸。登基之後不久,「蓋世大儒」王莽就開始了一系列大刀闊斧的改革。按照自己的假想,開始復古,試圖把整個國家推回傳說中的聖賢之治時代,西周!
其改革幣制,使得錢不值錢;
其改革地名,使得郡縣乃至村邑名稱都混亂不堪;
其改革官制,令文武百官的名稱和職權範圍彼此重疊,誰都幹不了正事。
其改革稅制,令商販們不堪重負,市井一片蕭條。
……
原本就不充實的國庫,在短短几年時間內,就迅速見底。而王莽卻不認為自己改制失誤,而是改制不夠徹底。於是乎,變本加厲,為了改制而改制的手段,層出不窮。將上至王公貴族,下到黎民百姓,都折騰得苦不堪言。
老百姓從一開始的對新朝充滿希望,對皇帝無限敬仰,飛快的變成了痛恨萬分,巴不得他早點兒一命嗚呼。而皇帝老爺卻渾然不知,依舊端坐於朝堂之上,繼續有條不紊的頒布更多的奇思妙想,沉迷於「復古「大業中長醉不醒。
「值,馬大哥,以一人之死,換全族之生,馬大哥,我佩服你!你真正的當世大俠。」半晌之後,屋子裡忽然想起了鄧奉的聲音,雖然稚氣未脫,卻把屋子裡其他人,個個都說得心潮澎湃,「我不能喝酒,就以這碗粥敬你,為你壯行!」
說罷,忽然彎下腰,抄起了半碗米粥,「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了個乾淨。。
「子張兄真勇士也,能與你相交,劉某此生不虛!」劉縯緊跟著緩過心神,鄭重向馬武拱手,「你放心,令妹就交給劉某。劉某保證她這輩子衣食無憂!」
「白雲觀的觀門,永遠為子張兄敞開。」傅俊端起空空的酒碗虛抿了一口,大聲保證。
「子張兄,將來若是有事,隨時可以來新野鄧家找我!別的不敢保證,只要鄧某在,官差輕易不敢進莊子里來撒野!」鄧晨說話向來含蓄,也拱起手,微笑著向馬武發出了邀請。
他先前一直跟著劉縯,喊馬武為「馬寨主」,如今終於換成「子張兄」,頓時將彼此之間的距離又拉近一層。那馬武聽了,心中好生感動,咧嘴笑了笑,低聲道:「諸位先前跟馬某素不相識,能伸手救下馬某兄妹的小命,已經仁至義盡。馬某即便再沒麵皮,也不能給幾位恩公招惹災禍。然而,馬某自幼父母雙亡,我族中長輩,亦非可託付之人。所以,只能把妹妹,託付給伯升兄。不求伯升兄待他如親妹,只要讓她平平安安長大,再嫁入一個良善人家,馬某將來即便身首異處,魂魄也願結草銜環,以報諸位……」
「哥——」一句話沒等說完,馬三娘撲了上去,單手抱著他的肩膀嚎啕出聲。「我不留下,我跟你走,咱們兄妹倆,死也死在一起!」
「傻妹妹,哥哥也捨不得你!」知道今日一別之後,也許這輩子都無法再見。此刻馬武心裡,也疼得宛若刀扎。然而,為了讓妹妹有個更好的歸宿,他卻不得不強忍眼淚,柔聲勸道:「可你是已經長大了,怎麼能繼續跟著哥哥在刀尖上打滾兒?咱們家,有我一個人去做強盜,已經足夠回報當年族中長者的照顧之恩了。你該過幾天安生日子,將來嫁個讀書的郎君,將來相夫教子,一輩子相敬如……」
「我不嫁人,我不嫁人,我寧願跟著你去做山大王!哥,你別丟下我,別丟下我!」馬三娘如何肯聽,啞著嗓子大聲哀求。
馬武的眼睛里,豆大的淚珠,一個個滾落。但是,他卻抬手狠狠抹了一把,然後用力將自家妹妹推得倒坐於地,「荒唐!什麼時候,輪到你自己做主了!我讓你留下,你就留下。救命之恩,咱們不能不報!你留下保護劉秀他們幾個,咱們的人情才能還清,你哥我從此才能了無牽挂!」
「大哥……」從沒被親哥哥如此狠地對待過,馬三娘的哭聲憋在了嗓子里,抬起淚眼,愣愣地看著馬武,滿臉難以置信。
知道自己剛才臨時編造的借口,漏洞百出。馬武蹲下身,一隻手輕輕按住妹妹的肩膀,柔聲追問,「三娘,你想讓阿爺和阿娘,將來連個上墳的人都沒有嗎?當年哥哥之所以殺人放火都帶著你,就是因為族裡那些長輩個個膽小怕事。如果哥哥和你都死了,甭說定期祭奠,拔草添土,就連爺娘墳,都得被族老派人偷偷地給平了,以免讓他們受到任何牽連!所以,你不能死。你死了,非但你哥我將來註定無人收屍,爺娘骸骨,也註定要暴露於荒野!」
「哥——」馬三娘嘴裡又發出一聲悲鳴,癱在地上,淚流成河。
哥哥說得沒錯,馬氏一族,就出了哥哥一個男人。其他叔伯兄弟,全都是膽小怕事的窩囊廢。雖然當年是全仗著哥哥跟官吏拚命,才令全族得以苟延殘喘。後來也是虧著鳳凰山的悄悄接濟,才不至於拋下祖宗祠堂舉族去做乞丐和流民。但整個鳳凰山寨,姓馬的只有自家兄妹兩個。那些族人,請求接濟時毫不客氣,平素卻巴不得跟「山賊」劃清界限。萬一自家兄妹兩個都不在人世了,失去了對他們的威懾。恐怕爺娘在祠堂里的香火牌位,還有在村后的墳冢,立刻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看著她哭得渾身發軟,劉秀心裡,也堵得難受。想蹲下去像昨天那樣安慰一下,卻又怕被馬武誤會為趁人之危,猶豫再三,最後將頭轉向自己哥哥劉縯和馬武,低聲道:「大哥,子張兄,我倒是有個折中的辦法,不知道你們想不想聽。」
「說罷,只要有用就行!」
「小秀才,你連岑彭都能耍得團團轉,主意想必不會太差!」
劉縯向來對自己的弟弟欣賞有加,馬武先前也從馬三娘描述中,得知了劉秀在棘陽縣城裡中的所作所為。因此,二人都沒做任何猶豫,先後紅著眼睛點頭。
「其實令兄妹暫時分開也好,三娘跟著我哥,馬大哥就可以安心去報仇。而只要馬大哥經常把自己的行蹤,告訴給傅道長,三娘傷好之後,也可以隨時去找你團聚。」得到了二人的鼓勵,劉秀略微組織了一下語言,緩緩給出自己的建議,「但為奴為婢,就過了。我等當日出手相救,是因為佩服令兄妹平素所為,並沒想過什麼報答。馬大哥先別忙著拒絕,先聽我把話說完!我知道你在乎自己的名聲,可我們幾個,也不想被人罵,挾恩求報!」
「這……」正欲表態的馬武臉色一紅,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又憋回了肚子里。
劉縯則驚奇的望著弟弟,從前天夜裡至今,這個以前只知道尋求自己庇護的小弟弟,一再展現出令自己驚奇的能力。如今又用短短几句話,就理清了大夥所面臨的問題,令脾氣急躁的馬子張無言以對。這本事,真是讓人刮目相看。也讓自己這個當哥哥的,由衷地感到自豪。
「子張兄不妨聽劉秀把話說完,他雖然年紀小,做事卻一向能出人意料?」作為姐夫,鄧晨也為自家小舅子劉秀的言行,感到臉上有光。笑了笑,在旁邊低聲幫腔。
「如此,請劉公子繼續講,馬某洗耳恭聽。」馬武終於徹底認清了劉秀在這群人中間的份量,驚詫之餘,心中頓時又生出了幾分期盼。
劉秀早有成竹在胸,不慌不忙,給出最後的答案,「我父母也早就不在世了,全家以哥哥為長。所以,不妨讓我大哥,認三娘作為義妹!日後只要買通官府小吏,就能給她換一份戶籍,以劉家三娘子的身份,風風光光出嫁。而子張兄,你想妹妹,也可以偷偷來劉家看她,順便跟我哥哥、姐夫,把盞言歡。我的主意就是這樣,三娘,你自己意下如何?」
「義妹?」沒等馬三娘回應,馬武先皺起了眉頭。隨即,立刻明白了這樣安排的好處,喜出望外,「妙,太妙了!劉三公子,你真是個神人!三娘,還不快拜見你的結義兄長!快啊!」
「哥……」馬三娘瞪著通紅的眼睛,遲遲不能起身。
並非不願拜劉縯為兄,而是知道,自己一旦與劉縯成為結義兄妹,哥哥馬武就可放心離去了,兄妹二人,不知何日才能再見。而劉縯的妹妹,也成了劉秀的姐姐,姐弟兩個,這輩子註定……
「這個主意好,三娘,莫非你嫌棄劉某本事差,做不得你哥?」劉縯哪裡知道馬三娘此刻心中柔腸百結?見她一直紅著眼裡不做聲,還以為是女孩子家抹不開面子。主動上前,低聲詢問。
「我?」馬三娘看了看滿臉歡喜的哥哥,再看了看滿臉迷糊的劉秀,知道自己不能繼續推脫,心中暗暗嘆了口氣,先站起身整頓妝容,隨即對著劉縯緩緩施禮,「義兄在上,請受三娘一拜!」
「好,好!」劉縯這回,沒有客氣側身閃避,而是挺胸抬頭,受足了對方三拜。然後,彎下腰,伸手虛攙,「三妹,趕緊起來。從此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誰再敢欺負你,我打斷了他的腿!」
「她不打斷別人的腿讓你賠湯藥錢,你就偷偷燒香吧!」朱祐心裡頓時又打了哆嗦,扭頭到一邊,小聲嘀咕。
眾人聞聽,頓時都被逗的咧嘴而笑。笑過之後,心中的壓抑感覺,瞬間為之一輕。
馬武做事向來乾脆,見自家妹妹已經有了人照顧,也不多啰嗦。俯身將酒罈子夾在腋下,笑著充眾人拱手,「伯升兄,以後三娘就拜託你了!天色不早了,馬某得抓緊時間離開這裡,免得引起官府的注意。偉卿兄,傅道長,還有諸位小兄弟,咱們就此別過。改天,馬某搶了為富不仁的大戶,腰裡鼓了,再輪流找你們喝個痛快!」
「哥!」聞聽哥哥立刻就要離去,馬三娘剛剛擦乾淨的眼淚,又淌了滿臉。追上前來,低聲呼喚。
「好好養傷,等著我過來看你!」馬武抬起手,溫柔第替自家妹妹整理了一下頭髮,隨即咬了咬牙,大笑著轉身,「都不要送了,此地距離宛城太近。被官府看見,又是一番麻煩!」
眾人哪裡肯聽,戀戀不捨地送到了道觀大門口兒。馬武無奈,只好又笑著回過頭來,沖著大伙兒用力揮動左臂,「好了,別送了。你們都有家有業,總不能跟著我去落草。走了,咱們後會有期!」
說罷,轉過身去,再不做片刻停留。
「哥——」馬三娘疼得肝腸寸斷,跪下去,伏地相送。說是後會有期,這亂世中,人命有如草芥。誰知道此番分別,是不是就意味著永訣?
「子張兄且慢,我有好馬一匹,鋼刀一口,且為君壯行!」道士傅俊忽然從門內鑽了出來,手牽著一匹鐵驊騮,一手揮著帶鞘的環手刀,大聲呼喊。
馬武聞聽,立刻停住了腳步,背對著自家自家妹妹,大聲道謝。等傅俊追上之後,接過環首刀,跳上鐵驊騮,立刻抖動韁繩,馬上且行且歌。
歌曰:
出東門,不顧歸。
來入門,悵欲悲。
盎中無斗米儲,還視架上無懸衣。
拔劍東門去,舍中兒母牽衣啼:
他家但願富貴,賤妾與君共哺糜。
上用倉浪天故,下當用此黃口兒。今非!
咄!行!吾去為遲!
白髮時下難久居。(注1)
……
眾人聽到這曲慷慨悲愴的歌聲,想想一別之後,馬武手持鋼刀,與貪官污吏及其爪牙們殊死搏殺的場景,個個五內如沸。雖不至於馬上拔劍而起,學馬武去馳騁萬里江山,卻再也不覺得在如此荒唐時代,落草為寇是什麼辱沒家門的事情了。
「哥哥!」聽著歌聲越來越遠,馬蹄聲已經弱不可聞,馬三娘全身上下一片冰涼。精神和體力再也支撐不下去,手扶著門框,緩緩坐倒。
「小心!」朱祐的目光,無時不刻不落在她身上。發現情況不對,第一個伸手去扶。手指尖兒還沒等碰到馬三娘的衣服角,遙遠處,歌聲忽然中斷,馬武的提醒聲,緊跟著就沖入了所有人耳朵,「「妹妹,照顧好自己。小心豬油,那廝若是敢對你動手動腳,先打折了他一條腿!」
朱祐臉色一紅,手立刻僵在了半空中,「我就這麼招人厭嗎?我到底做什麼壞事了?」
「別鬧了,豬油,回去溫書吧!今後日子長著呢,你又何必急在一時!」劉秀笑著上前,跟嚴光兩個協力,一左一右攙扶起了馬三娘,「只要是真心實意,還怕別人這輩子都看不出你的好來?」
注1:出東門,是王莽執政時期的一首民謠,無名氏所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