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行刺(1)
洛陽城西六十里,楓林驛。
楓橋驛是個規模頗大的驛站,僅是蓄養的馬匹就有二十,更有能夠容納百人的客房。
傍晚時分,陽光仍是有些炙熱,夕陽灑在年歲悠久的斑駁牆壁上,泥土的味道清新躁烈。
驛站門前的官道另一旁,臨著一條小河,有個年輕的灰衣小廝,此時正從河邊的魚塘里撈起幾條肥魚,就地挖腸去鱗,絲絲血水匯進河水裡,順流而下。
「你這剖魚的手法,很是熟練啊。」一名年長男子踱步走來,看到小廝靈活的手法,有些驚異,「難不成來之前,你還特意練過?」
灰衣小廝不以為意:「人都能殺,殺條魚算什麼?」
年長男子在他身旁蹲下,從腰間掏出一根煙桿,在木欄上磕了磕煙灰,又從小袋子里捻出煙葉,撕開卷好裝上,聞言嗅之以鼻道:「這話一點道理都沒有,殺魚跟殺人完全沒有關係。」
灰衣小廝抬頭看了對方一眼,眼見年長男子神情陶醉的吐出一個眼圈,不由得笑道:「老煙槍啊,之前怎麼沒見你動過這玩意兒?」
年長男子鼻孔朝天:「我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都長。行走江湖這麼做年,我會的本事多的我自己都數不清,你看到的易容術不過是冰山一角,抽個旱煙算什麼。」
「高,實在是高!」灰衣小廝一臉敬佩,手上動作卻沒停。
年長男子愈發得意,正想說什麼,一口氣沒順好,給煙嗆得連連咳嗽,須臾就面紅耳赤,頓時尷尬無比,連忙轉移話題:「吏部的告身都下來了,說起來你也該走馬上任了,何時去衙門應卯?」
灰衣小廝神色平淡:「明早就要應卯,正式上任。若是事情順利,今夜趕回長安,正好來得及。」
「今日殺人犯法,明日衙門當家。我行走江湖多年,這種經歷還沒有過。」年長男子嘖嘖感慨,還想說什麼,又給煙嗆著,為了面子憋著沒咳嗽,眼裡卻要嗆出淚來,她憤然收了煙槍,不無惱火道:「這煙槍真是難伺候,也是我倒霉,怎麼冒名頂替了個煙鬼?」
灰衣小廝嘿嘿笑了兩聲,將處理好的幾條肥魚串起,起身從腰間接下一個小酒囊,仰頭喝了一大口,格外神清氣爽:「我就比較走運了,竟然能頂替到一個小酒鬼,美滋滋。」
年長男子瞪了灰衣小廝一眼,恨得直咬牙,忽的他抬頭向官道東面望去,凝神感知片刻后悠悠道:「他們到了。」
不時,官道盡頭,出現一支騎隊,十多人的規模,鮮衣怒馬,風塵僕僕,快速奔來,在驛站門前停下。
他們氣勢不凡,不是眉目含威,就是煞氣騰騰,一看就不是普通人,下馬之後大步進門,像強盜一般闖了進去,當頭逮著一名驛卒,便喝道:「河東節度使到此,讓你們驛丞趕緊出來迎接!」
因為這群人的到來,驛站一時雞飛狗跳,行人無不閃避,大堂中用餐的官吏、旅人,都不自覺的停止了談話,有些人連筷子都放了下來,靜默無聲,生怕惹惱對方。
為首的康承訓站在大堂門口,朝裡面看了一眼,見官吏旅人頗多,皺了皺眉頭,露出嫌棄之色,冷哼一聲,對趕來的驛丞道:「帶本公去上房!」
「是,是!」驛丞連忙答應。
離開大堂,驛丞帶著康承訓來到乙字房,打開房門,躬身請康承訓入內。
康承訓卻負手站在門外不動,他冷冷看著驛丞,眼神中凶光畢現:「乙字房?」
驛丞額頭直冒冷汗,然而卻不敢擦拭,他低著頭支支吾吾道:「甲字房已經讓人住了。」
「什麼人?」
「兵部員外郎。」
「員外郎?」康承訓的怒氣已經不加掩飾,他狠狠盯著驛丞,「在你心裡,一個小小的六品員外郎,竟然能跟我堂堂節度使相提並論?讓他們滾!」
驛丞訥訥不知該當如何,對方也是朝廷官員,別人已經住進了甲字房,哪有讓人搬出去的道理?
康承訓見驛丞竟然猶豫,一巴掌就扇了出去,對方那凡人境的修為,哪裡撐得住他這一巴掌,當即吐血倒飛出去,直接將門框撞塌。
康承訓怒氣不減:「本公乃是河東節度使康承訓,你竟敢忤逆本公的話?不知死活的瞧不起本公?!」
康承訓在河東被李國昌暗算,雖然沒有證據沒有抓到人,但也有蛛絲馬跡表明對方的身份,他自視甚高,如今被一個沙陀人逼得離鎮,已經惱羞成怒。這回倉惶回京,覺得是李冠書害了他,委屈憋火得很,眼下眼見一個九品驛丞,就敢質疑他的話,當然火大。
通常,人在兩種時候,最不願被人看不起,一是得志的時候,那時候自然希望天下人都知道自己了不起,都來奉承恭維自己,二是落魄的時候,彼時當然希望天下都不知道自己的落魄,還當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碰到小人物忤逆,心理會極端扭曲憤怒。
康承訓就是第二者。
他知道回京后,會有許多麻煩,因為被逼離鎮的節度使,從來都沒有好下場的,貶官外放偏僻之地,並且終生不得重用,都是題中應有之意。
一路歸來,康承訓的情緒極度不穩。
驛丞被驛卒扶起來,看著如同要吃人的康承訓和他的隨從,哪裡還敢說話,抹了嘴角血跡,強撐著受傷的身體,連忙去安排。
少時,康承訓來到甲字房。
在房中坐下,康承訓不僅沒有高興半分,臉色反而更加陰沉,他對自己的隨從咬牙切齒道:「這個兵部員外郎,是什麼人?知道本公至此,竟然不來拜見,還知道尊卑嗎?難道是對本公佔了他的房間,有所不滿?真是膽大包天!把他給本公找出來,狠狠修理一頓,趕出驛站!」
隨從當即領命而去。
灰衣小廝將處理好的魚帶回后廚,交給廚子后,就搬了一盆菜,坐在後院門口拾掇,小工是沒有空閑的,但凡后廚還有事,都會落到他頭上,不過他倒也不介意。
與之相比,年長男子就悠閑得多,畢竟資歷要老上許多,有了偷懶的特權,他搬了個小凳子坐在灰衣小廝身旁,擺弄著自己那根老煙桿,不時抽上一口,神態閑適,卻沒有絲毫幫忙的意思。
兩人正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忽然聽見慘叫聲,接著就有人倒飛出來,吐血落進前院里,而一群大漢蜂擁而至,一陣拳打腳踢,有婦人和孩童上前勸阻,卻被對方蠻橫的推開,孩童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引得眾人爭相圍觀。
「看什麼看?再看就挖了你們的眼珠子!」一名大漢惡狠狠的瞪了眾人一眼,立即引得眾人紛紛低頭迴避。
坐在後院門口的灰衣小廝,正好看見這一幕。
「那不是兵部張員外郎嗎?我看他待人接物還挺有禮的,一名夥計給他上菜的時候,菜湯不小心潑到了他身上,他也沒有發怒,這是怎麼惹到康承訓了?」年長男子好奇道。
灰衣小廝面不改色:「女人啊,真是怎麼都改不了八卦的性子,你現在是個生活困苦的老煙槍,那麼好奇作甚。」
年長男子瞪著灰衣小廝,他雖然不懂八卦是什麼意思,但聽對方的語氣,也知道那跟易經八卦無關:「你說我多管閑事?!」
灰衣小廝搖搖頭,專心對付盆里的蔬菜,明智的選擇不跟女人爭論。
年長男子猶自不解氣,冷哼一聲:「康承訓這廝,真是跋扈到了極點,打了驛丞不說,連六品的兵部員外郎都敢打,真是不把朝廷放在眼裡,真以為有韋保衡護著,他就能無法無天了?」
院子里鬧騰了一陣,張員外郎和他的妻子,在僕人的攙扶下,離開了驛站,三步一吐血,可見傷得不輕。
對方離開之後,沒有人再敢議論此事,現在他們都知道了,那是河東節度使出的手。
小半個時辰之後,天色已經黑了,給康承訓的酒菜也已準備好,灰衣小廝新收拾的肥魚,也進了對方的盤子,不過派誰去跟康承訓送菜,卻在驛卒夥計里引發了爭論,因為大家都不敢去,生怕得罪了對方,被對方教訓。
畢竟,驛丞和張員外郎的前車之鑒,太過「鮮血淋漓」。
於是乎,這件艱巨的任務,最後就順理成章,落在了最沒地位的灰衣小廝身上。
灰衣小廝望著被塞到手裡的托盤,在眾驛卒和夥計的注視下,臉上配合露出畏懼之色,心裡卻是哂笑:先前還想著,要找個什麼樣的理由,才好進康承訓的房間,現在不是問題了。
年長男子在門檻上磕了磕煙槍,收起來掛在腰帶上,對灰衣小廝說:「我陪你去吧,免得你不懂規矩,衝撞了貴人。」
灰衣小廝自然「感激不盡」。
在一眾驛卒夥計,送別荊軻般的目光中,灰衣小廝手持托盤,走上了二樓,來到甲字房門前,敲響了房門,輕聲道:「康廉使,你的酒菜到了。」
屋子裡傳來康承訓不耐煩的聲音:「怎麼這麼晚才來?還不快滾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