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用完早膳,陪老太太說會兒話,周斯年就起身告辭了。
穿過花園,紅椽還在二門那兒等著。
老遠看見周斯年過來,連忙小碎步迎上去。小跑著在他面前幾步遠的地方站定,垂頭斂目盈盈行禮:「世子爺。」
周斯年負手站定,眉心蹙成川字:「到底何事?」
他素來都這般臉色,冷漠又高不可攀。紅椽雖然委屈,咬了咬唇也沒多想:「長公主殿下有事請世子過去,昨兒已經在等了。世子爺若是無其它要事,請隨奴婢過去朝暉堂一趟。」
蕭媛找他一向不會有好事,但周斯年管不住自己的腿。
踏上朝暉堂主屋的台階,就見長公主身邊的兩個一等嬤嬤都站在長廊燈籠下滿面焦急的。看著他的身影近了,不顧身份體面地急喘喘地跑過來,胖墩墩的臉頰肉一顫一顫的,看著更顯焦慌。
周斯年以為出了什麼事,心下一凜:「怎麼回事!」
「世子爺,世子爺!」
張嬤嬤附身行了一禮,急忙道:「殿下說是打聽到漠北那邊有斯雅公子的遺物,她從昨兒就茶飯不思,盤算著向陛下請旨親自去漠北。漠北那地兒太遠了,沿途又危險,世子爺您快去勸勸殿下啊!!」
方嬤嬤也急得滿嘴燎泡:「殿下兩天滴米未進了,世子爺您快去勸勸,再這樣下去她身子受不住的!」
因為長公主從未認可周斯年駙馬的身份,連帶著她身邊的嬤嬤宮女便不曾改口。周斯年早已習慣了這樣,聞言只是皺了眉頭,大步踏入主屋。
蕭媛半趴在羅漢榻上,墨發披散在肩頭,不曾洗漱也不曾梳妝。
手裡握著個匕首,她專心致志地撫摸著。周斯年進來,甚至站在了她的身後,長公主也連回頭看一眼都沒看,就像是沒他這個人一樣。
周斯年見她這般作態,焦灼的心被一盆冷水兜頭澆下,涼透的心只剩下麻木。
「這次又想胡鬧什麼?」
周斯年突然覺得很疲憊,年少的愛戀在三年寒冰般的冷漠澆灌之下,只剩下令人難堪的殘渣,「蕭媛,你莫要忘了,你早已不是高坐豐興殿的公主殿下。你是我定國公府的世子夫人,周氏的宗婦。」
然而,他並沒有得到丁點兒回應。
蕭媛痴醉地看著懷中匕首,手指摸著上面的紅寶石。一雙冷漠的鳳眼此時正細細地觀著上面的紋路,溫柔而神情,就像在看當初那個鮮衣怒馬的驕傲少年。
「蕭媛!」
周斯年也不知道素來能忍的他為何今日忍無可忍,他冷冷地盯著長公主,矜淡優雅的表情裂了縫。三年來的點點滴滴彷彿在眼前轉,質問便脫口而出:「若是不願背叛長兄,你當初又何必嫁我!」
長公主撫摸的手指一滯,終於分出一絲心神到身後的人身上。
「你也可以拒絕不是嗎?」
艷麗的嘴角緩緩勾起,冷漠又諷刺,「本宮說過,若是不願,你大可拒接懿旨。」
「而且,宗婦?本宮並不稀罕!」
蕭媛緊握著匕首,看著周斯年的眼神像在看一個小偷。若不是斯雅戰死,定國公府世子爺哪裡輪到他周斯年來當!
「像你這樣只會耍弄心計手段的酸腐文人……」
蕭媛看著處處清雅處處尊貴的男人,只覺得越發刺眼,斯雅征戰沙場一身傷疤,直至戰死沙場。而這個人,卻頂著別人用血肉拼來的權勢在背後攪弄風云:「哪比得上斯雅一絲一毫!」
周斯年呼吸一窒,廣袖中手漸漸蜷握了起來。
他的長兄,定國公府嫡長子周斯雅,是他們周氏一脈人心中提都不願提起的傷痛。驚才艷艷的少年死在飛騰的開始,這麼沉重的傷口,府中長輩花費十年才艱難癒合。而蕭媛的做派,時時刻刻在撕周家人傷疤。
周斯年覺得厭惡,厭惡這個充滿壓抑的地方。
「現在不是在跟你吵,」不願在看長公主那雙壓抑的眼睛,周斯年側過身,「漠北沒有長兄的遺物,你不必過去。」
「本宮要做什麼,是你能置喙的?」蕭媛斜過一眼,眼中凌厲盡顯。
「由不得你!」
周斯年手一揮,幾個粗壯的婆子衝進來:「看住了長公主,不準去漠北!」
婆子立即應聲:「是!」
周斯年就是周斯年,即使再憤怒,面上依舊風輕雲淡,「身為定國公府的宗婦,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希望長公主殿下注意分寸!」
說罷,他再不想在朝暉堂停留,一拂袖,轉身往外院去了。
長公主氣急,嘩啦一下將矮榻上的杯盞全部揮至地上。
門外偷聽動靜的紅椽,豎著耳朵等著。一見人出來,立即牽起裙擺跟上。周斯年腳下生風,很快就下了台階。紅椽怕來不及,咬唇奮力地跟他身後追。
「世子,世子……」
「殿下她不是故意的,只是突聞斯雅公子的消息有些情難自禁,」周斯年走得飛快,紅椽跟得吃力卻也不放棄,邊跑邊喘:「您莫要傷懷……」
周斯年理也不理,一陣風似得轉身踏入二門處。
紅椽剛要跟上,就被外書房的侍墨攔住:「紅椽姑娘,莫要跟了。」
侍墨跟在周斯年身側久了,與他的主子一樣,從眼神到舉止都散發著疏離的氣息。
紅椽才不怕他,她是長公主身邊的丫頭。
跑得香汗淋漓,紅椽顧不得擦汗,急著避開侍墨去追。可是無論往那邊走都避不開侍墨,只得瞪著一雙大眼看冷麵的長隨。
侍墨耷拉著眼皮,半點不為所動。
紅椽咬牙丟下一句:「你等著!」
憋紅了臉,悻悻地離去。
世子爺與長公主又鬧得不歡而散的消息,很快就在府內傳了個遍。
定國公夫人閔氏嘆氣,回房又抄了一份佛經供奉給觀音菩薩。她如今再也不奢求嫡孫,只求兒子能早日對朝暉堂里的人死了心。嫡庶也不重要了,早早有個子嗣就行。
老太夫人陳氏與她想到一處,扶著芍藥的手,扭臉就問李嬤嬤:「要不要再送個可心的丫頭過去?年哥兒這麼耗著可不行!」
李嬤嬤瞥了眼還未提就臉上先染了薄紅的芍藥,想著她素日的做派,暗中搖了頭。不過世子爺都二十二了,她也懂老太太心中焦急:「老夫人想送誰過去?榕溪園的丫頭年歲整好合適的,好像也沒有啊……」
先頭不是送了三個,現如今人都不知道在哪兒。
「難道從外頭找?」
「可這外頭的人不知根知底的……」李嬤嬤一輩子沒嫁人就陪在陳氏身邊,看周斯年幾個,那是半點沒存假心的,「旁的不說,就說若是送了,世子爺他願意接嗎?」
她話這麼一說,芍藥立即就急了!
看著老太夫人真的在皺眉想了,她心中著急,忙將案桌邊的茶盞碰得叮地一響。
陳氏確實在順著李嬤嬤的話考慮,榕溪園教養的好的丫頭確實少。但茶盞這麼一聲,她就注意到手邊低眉順眼的芍藥。看著芍藥撩起耳側的碎發,露出脖子上白皙細膩的皮膚,她眼神頓時一動。
隨口問了一句:「芍藥今年多大了?」
芍藥狀似一愣,不卑不亢地回道:「回老夫人,奴婢今年十八。」
陳氏未說話,李嬤嬤適時那邊接了一句:「大了點。」
陳氏點頭,她剛才真是病急亂投醫。
芍藥見狀,身子夢一僵,低垂的眼帘刷地抬了起來,怨恨地飛了李嬤嬤一眼。
李嬤嬤瞥到她的眼神,心中更篤定了自己阻止得對。
她從前在陳氏還在閨中時候就跟在陳氏身邊伺候,如今四十個年頭,與陳氏的感情跟姊妹都差不了多少。素來在陳氏跟前說話顧及也少,徑自道:「而且,您身邊也少不得芍藥。」
李嬤嬤搖頭說:「若您真叫芍藥送了世子,他怕是要愧疚,更不會接受了!」
芍藥看陳氏有被說服的意思,腦子一熱,就撲通一下跪在陳氏跟前。
「老夫人,奴婢願意去伺候世子爺!」
陳氏剛才也就隨口問,並未動真心思。芍藥這麼一跪,她眉頭就立即皺了起來。
陳氏臉色變了,芍藥沒注意到。
因著貼身伺候陳氏,她在陳氏跟前很有幾分體面,膽子也就大很多:「奴婢尋常伺候膳食,知曉世子爺愛吃什麼不愛吃什麼。奴婢日日伺候您身邊,更是清楚世子爺的喜好與習性,若是奴婢能有幸伴世子爺左右,定能……」
她心跳如擂鼓,卻拼著磕下一個頭:「奴婢,奴婢願自薦枕席!」
李嬤嬤的臉瞬間沉了沉,果然她看人錯不了。伺候人的丫頭,整日里將眼睛粘在爺們身上,就不是個安分的!
「老夫人……」
李嬤嬤剛要說話,陳氏抬手制止了她。
她是惡了芍藥的行為,卻也想死馬當活馬醫:「你真要過去?」
芍藥跪在地上,頭低著看不到陳氏的臉色,但聽聲音也知道陳氏語氣不對。但她顧不了,篤定地點頭。
陳氏盯著芍藥,和善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
不考查脾性的話,芍藥確實算個不錯的人選。因著伺候她的緣故,整個府上,她孫兒唯一親近一點的就是芍藥。論伺候人,芍藥算得上體貼,但若要送進孫兒的房中,就必須得慎重!
這麼一看,芍藥也不夠貌美。
想她孫兒芝蘭玉樹,就是天上的九天玄女也配得上,芍藥的模樣也不過白皙清秀。陳氏的眼神越發挑剔:身子也單薄,看著不太好生養。
「你覺得呢?」
陳氏心裡天人交戰,芍藥再不夠格,也是目前年哥兒唯一搭理的丫頭。她猶豫地看著李嬤嬤,「要不,先送過去看看?」
李嬤嬤看懂了陳氏的眼神,她心中嘆氣,也是,芍藥再不好,世子爺才最重要。
「世子爺怕是不會碰的……」
陳氏擺了擺手,心中有了計較:「罷了,就這樣吧。芍藥你現在就去收拾收拾,收拾好了就過去。往後就在世子的院子伺候了。」
芍藥大喜,一個重頭磕在地上:「是!」
……
周斯年剛回到自己院子,就看到了盛裝打扮好的芍藥拎著包袱,笑盈盈地站在主屋的大門前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