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越女
五年後,甘露殿。
「胡鬧!」錦書肅容道:「何公年邁,教導你已是不易,你怎麼反倒戲弄他?」
承熙站在她面前,辯解道:「我沒想那麼多,只是跟他開個玩笑嘛。」
「有些玩笑開得,有些玩笑開不得,」錦書瞧他幾眼,向一側紅葉吩咐道:「去取戒尺來!」
五年時光匆匆過去,承熙也是六歲大的孩子了。
脫去了娃娃時候的稚氣與圓潤,他五官略微長開了些,雙目狹長,鼻樑高挺,頗為俊俏,只看外貌,活脫兒同聖上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唯一叫錦書覺得煩心的,便是他聰明歸聰明,但太過淘氣,總愛胡鬧。
偏生聖上護著他,從來捨不得重罰,每每幫著兒子說好話。
前幾日,他翹課去捉麻雀,被何公一狀告到了聖上那兒,勉強認錯,過去跟太傅致歉,今日卻找時機剪了何公鬍子,委實記仇。
這一回,她如何也不打算放過了。
承熙也沒想到,這回真惹了母後生氣,聽她吩咐,眼睛瞪大:「母后要打我?」
錦書自紅葉手中接過戒尺:「你覺得呢?」
「母后這樣做不對!」承熙小腦袋轉的飛快:「我做錯了,應該跟我講道理,怎麼能打人?」
「母后打你,不是因為不願同你講道理,」錦書如何看不出他這點兒花花腸子:「而是因為你明知那麼做是錯的,卻非要去做,該打!」
承熙心虛的扁了扁嘴,沒再說話。
錦書也沒客氣,叫他抬手之後,戒尺便揮下去了,結結實實打了二十下,見他疼的眼淚兒在眼眶打轉,卻還忍著不吭聲,方才停手。
「你也知道疼,」她道:「你挨一通板子,半個月就能好,何公鬍子被你剪了,一年都未必能長出來。」
「可是剪鬍子不痛,」承熙委屈道:「打手板痛。」
「還能說這說那,」錦書瞧著他,道:「可見是打的輕了。」
「母后欺負人。」承熙愈發委屈起來。
「欺負你怎麼了,」錦書道:「誰叫你是母后的兒子,母後天生就能管你?」
「明天往文苑去,老老實實跟何公認錯,不然,我絕不饒你。」
「不公平,」承熙手上都沒上藥,就氣咻咻的跑出去了:「我找父皇主持公道去。」
「娘娘,」紅芳急忙道:「太子殿下還沒上藥……」
「不用管他,」錦書道:「瞧他那股活蹦亂跳的勁頭,便知是無甚大礙。」
承熙早就開始跟隨另一個太傅習武,身體素質較之同齡人更好,一氣兒跑到含元殿去,伸手給聖上看,委屈極了:「父皇父皇,母后打我,可疼了……」
聖上正低頭批閱奏疏,聞言頭也沒抬,只道:「好端端的,你母後為什麼打你?」
承熙被噎了一下,眨眨眼,避重就輕道:「不管是為什麼,母后打我,就是不對。」
聖上聽得笑了,低頭去瞧他:「為什麼不對?」
承熙想去拽父皇衣袖,可是手心兒太疼,只得作罷,小身子靠過去,在父皇身上蹭了蹭,道:「刑不上大夫,我連大夫都不如嗎?」
「這些話你倒記得,」聖上搖頭失笑:「可聖人還說要尊師重道,你怎麼不記得?」
承熙語塞,低著小腦袋,悶悶道:「哦。」
「你確實做得不對,被打也不冤枉,」聖上瞧著他,語重心長道:「何公年高德劭,本該頤養天年的,卻跑到宮裡教你這頑劣小兒,這是你的福氣,不許辜負。」
承熙被說的有點愧疚:「我也是一時氣不過嘛。」
「打也挨了,算是受了教訓,」聖上道:「去同何公認錯,務必求他原諒,再將《尚書》和《大學》各自抄寫百遍,這事兒便算是結束了。」
百遍?太多了吧!
承熙嘴巴一動,正要求個饒,哪知聖上看穿他心思,神情一肅,道:「這是你頭一次犯錯,所以父皇罰的不重,若有下次,便不是輕飄飄的打手板,而是打了板子扔進太廟去。」
他的確寵愛幼子,但原則性的問題上,卻絕不會驕縱。
何公既是國之輔臣,又是承熙太傅,被頑劣小兒欺負,成何體統。
聖上這會兒倒是不忙,見承熙如此,倒是起了提點心思,便留了他,父子相對說話。
承熙很聰明,也生活在一個努力將他所有天賦催發出的環境中,聖上的著力教導,錦書的在側督促,以及幾位太傅兢兢業業的教導,都想為天下栽培出一位合格的儲君,乃至於英明的天子。
聖上與錦書皆非庸碌之輩,所出之子自然也非泛泛,承熙雖不大,但明白的事情,相較於尋常孩子,其實要多得多。
「你是父皇的太子,將來,這天下都要交到你的手裡去,」聖上近來操勞面色隱約憔悴,咳了兩聲,方才道:「做事之前,務必三思而後行,不可由著自己的性子任意妄為。」
承熙察覺出父皇教導的心思來,倒不覺得煩,只聽他咳嗽,隱約有些擔心,跑到一邊去給他斟茶,捧過去給聖上:「我會聽話的,父皇別生病。」
聖上目光一暖,捏了捏他的臉,含笑道:「好。」
「聖上,」寧海總管便是在這時候過來的:「楚王殿下的奏表,已經到了,人也在路上,再有幾日,便要歸京了。」
南越不寧,早非一日之憂。
五年前,楚王奉命前往鎮守,南越內部便頗多怨言。
果不其然,等到第二年,南越世子便自長安潛逃回國,只是中途被人發現,拘禁起來。
這本就是內外合謀之事,南越等了許久,卻不得世子消息,便知事漏,隨即起事,反攻大周。
毗鄰南越之地的軍隊以楚王為統領,悍然反擊。
這場仗前前後後打了一年多,但接下來的掃尾,乃至於宣揚王化,卻花費了更多時間精力,楚王離京整整五年,方才有時間回京一遭。
承熙很小的時候,就同這個哥哥玩兒的好,後來承安到了南越,卻還是時不時的送些好玩兒的東西給他,彼此之間聯繫也沒斷,所以等他學會寫字之後,還經常歪歪扭扭的給哥哥寫信。
這兩年,楚王奉命鎮守南越,任勞任怨,朝中頗多讚譽,承熙是男孩子,也很羨慕這種能夠馳騁沙場的英雄,一聽說這個哥哥即將回來,心底不覺期待起來。
只是……
不知道是不是承熙的錯覺,寧海總管說完這句話,父皇身體似乎有轉瞬的僵硬,隨即才恢復自然。
也對,他明白過來,聽人說,父皇一直不怎麼喜歡這個哥哥的。
「知道了,」聖上點頭道:「奏疏暫且擱到那邊吧,若有功夫,朕再去瞧。」
「是。」寧海總管輕輕應了一聲,不知怎麼,卻停在原地,沒有走。
這樣不知情識趣的事兒,沉浮多年的內侍總管,是不會做的。
聖上心頭一動:「怎麼,還有別的事?」
「還有,」寧海總管有些為難,頓了頓,見聖上與太子都瞧著他,終於道:「這本是楚王殿下的私事,奴才不該說的,可是……」
「……奴婢聽說,楚王殿下還帶回來一個侍妾,是個越女。」
紅芳當做笑話,講給錦書聽:「見過的人,都說那越女生的花容月貌,雖不比京中女子貴氣凜然,卻也窈窕嬌嫵,別有一番風韻。」
「這是自然,」紅葉亦是笑道:「楚王殿下那樣高的心性,當初京中那麼多貴女,他一個都沒相中,若是那越女生的丑,又如何能瞧得上?」
「他年紀大了,身邊有人照顧,也是好事,」錦書先是一愣,隨即釋然而笑:「只可惜越女身份所限,怕是得不到什麼正經名分。」
「得不到就得不到唄,楚王殿下這樣的身份,叫她做個侍妾也是抬舉。」
紅葉原也是官家出身,在含元殿的時候,也是女官身份,只是後來被聖上指給錦書,方才做了掌事宮人,骨子裡對於番邦之女,並不是很瞧得上:「再說,楚王殿下府里還沒人呢,她若是生下子嗣,便是頭一份的造化。」
「罷了罷了,他也不小了,便叫他自己拿主意去,」錦書雖擔著嫡母名頭,卻也不好去細管繼子房中事,擺手道:「吩咐人送些東西往他府里去吧,也是安撫。」
不管怎麼說,承安能放下當初的心思,另納他人,總是好事。
六月的太陽毒辣,錦書等閑不願出門,承熙倒是不怕,冒著日頭出宮,往何公府上去了。
老人家兒女雙全,只是女兒出嫁,兒子去年外放,老夫妻在家相對,終究寂寥,承熙時不時的跑過去玩,倒也添幾分熱鬧。
午歇過後,錦書往外邊去透氣,打著團扇,將將進了涼亭,就聽一陣穩健步伐聲傳來,正在想是哪個內侍這般冒失,一回頭,卻是承安。
久久不曾見過的人,驟然出現在眼前,錦書不免有些楞,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他走的時候,面上還有少年的隱約稚氣,歲月如刀,卻將那些一一抹去,不復存留。
承安高了許多,長腿寬肩,體態強健,站在面前時,竟要她抬頭去瞧才行。
許是南越的日頭太烈,他面頰已是硬朗的麥色,雙眸狹長,目光同天上太陽一樣,熱辣的嚇人。
五年過去,他變了,她卻還是從前的樣子。
跟他心裡的那個影子,一模一樣。
近鄉情怯,此前承安心中有過千言萬語,到了這會兒,反倒說不出了。
「你……娘娘,」頓了好一會兒,他才道:「這些年還好嗎?」
「好,」錦書莞爾一笑:「怎麼會不好?」
承安驟然見到她,嗅到她身上淡淡芬芳,只覺舌頭都有點不聽使喚了:「當初沈家叛逆,事情結束之後,我才收到消息,嚇出一身冷汗,好在……」
好在你沒事。
對於錦書而言,那已經是太久太久之前的事情,早就沒有提起的必要,往涼亭里走了一步,她道:「外頭熱,咱們進來說話。」
千萬次出現在夢裡的人,卻出現在自己眼前,承安如何說得出一個不字,跟在她身後,亦步亦趨的進去了。
「你變得倒多些,」他不說話,氣氛不免有些怪異,錦書靜默一會兒,道:「瞧著也是成年男子的模樣了。」
這句話一說出口,似乎提醒了承安什麼,他嘴唇動了動,有些匆忙道:「我那個侍妾,不……我是說,別人說的那個我的侍妾,她不是……」
他說的混亂,錦書聽得不解:「你想說什麼?」
承安捋了半天,也沒叫自己舌頭順當,終於瞧著她,有些氣餒的道:「那個越女,同我沒什麼關係……」
他低聲道:「你……娘娘,別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