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相信
錦書原本正搖扇,聽他這樣講,手上一滯,奇道:「不是嗎?」
「不是,」承安坐立不安,有點慌亂的解釋:「她父親是南越親周將領,戰場陣亡,歸德大將軍張毅與其父有舊,將其收為義女,代為撫育,只是他此時尚在南越,未曾歸京,便將義女託付與我,帶回長安。」
看一眼錦書,人高馬大的男人,居然有點小心翼翼:「一回京,我就叫人送她往張家去了。」
「是嗎,」錦書被他這般態度惹得心頭微沉,面上不顯,只是道:「我怎麼聽人說,整個長安都知道,她是你侍妾?」
「不是,」承安躊躇一會兒,道:「歸德大將軍有意撮合,可我不喜歡她,就沒理會,後來這事兒被別人知道,時不時會嘴上說幾句,一來二去的,便生了謠言。」
「哦,原是這樣,」錦書不動聲色的一挑眉,道:「既然如此,便早些說清楚,姑娘家的名聲何等重要,傳將出去,反倒不好。」
「嗯,」承安點頭道:「我都明白。」
錦書有五年不曾見他了,中間雖有曾有書信,但彼此所處的境地,究竟是不同的,如此說了幾句話,竟相對無言起來。
半晌,她才道:「回府瞧過了嗎?」
「還沒有,」承安坐在她下首,溫聲道:「我一回京,就先往宮裡來,見過聖上之後,又來同娘娘請安。」
「你既還沒回府,我便不留了,」錦書隱約鬆口氣,面上笑意無懈可擊:「秀娘一直挂念你,好容易回來,也該去見見她。」
承安如何聽不出她含蓄的趕人之意,然而這幾年的分離太久,久到他不忍離去,寧肯被她責備幾句,也不願叫她離開自己視線,便只順著她話頭道:「秀娘身體不好,每每也是娘娘吩咐太醫照看,我在這裡,先行謝過。」
「她名義上雖是婢女,卻也是你母親身邊人,將你照看長大,」錦書微微笑道:「你在外為國分憂,我多關照幾分,也沒什麼。」
承安也笑了,麥色的面頰,雪白的牙齒,既硬朗又挺竣,還沒等說話,就聽不遠處有小孩子的聲音傳來:「母后,母后!」
承熙急匆匆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叫:「哥哥回來了,在不在這兒?」
一側侍立的宮人們聞聲掀開簾幕,錦書抬眼去瞧,便見承熙和承瑜一道過來,兩張小臉紅彤彤的,全都是汗。
「急什麼,他又跑不了,」取了帕子,她挨著給兩個孩子擦汗:「大熱天的還出來折騰,中暑了怎麼辦?」
「我想見哥哥嘛,」承熙瞧一眼母后,隨即眼睛亮閃閃的轉到承安身上,道:「哥哥,哥哥!我聽說你在陣前,三招便斬了南越大將吳黎,是真的嗎?」
「半真半假,」承安瞧著這個最小的、帶有她一般血脈的弟弟,目光隱約有些複雜,但更多的是溫柔:「斬殺他是真,但三招,卻不切實際。」
「那也很厲害了,」承熙歆羨道:「我聽武苑太傅說,吳黎本就是南越數一數二的大將。」
「對呀,」魏王承瑜也同樣憧憬道:「楚王兄的確很厲害。」
魏王承瑜,是聖上的第六子,婕妤曲氏所出。
當初沈氏之亂后,趙王與燕王皆被圈禁,聖上存世之子,便只有楚王承安,魏王承瑜,與太子承熙三人。
曲氏並非短視之輩,眼瞧著聖上廢掉趙王與燕王,又叫三朝老臣擔任太子太傅,扶持姚氏外家,便知他決意叫太子繼位,自然不會螳臂當車,與之作對。
左右魏王年紀還小,她也沒同皇後生過什麼齟齬,索性主動投靠,以求將來庇護。
錦書能避事則避事,曲氏既然心思名頭,她自然不會為難,至於聖上,雖然偏愛幼子承熙,但也希望魏王能富貴安泰一生,更不會出言阻止曲氏親近甘露殿。
承瑜比承熙大個幾歲,可在幾年前,其實都還是娃娃,宮裡頭只有他們倆年紀最相近,倒是能玩兒到一起去,幾年時間過去,感情頗深,倒有幾分尋常人家的兄弟模樣。
承安雖在南越,京中卻也有人,該知道的消息都知道。
看一眼兩個半大孩子,他道:「無非是多下苦工罷了,你們若能持之以恆,未必不能做到。」
承熙捏緊小拳頭,向錦書道:「母后,我也要跟哥哥一樣厲害!」
承瑜也道:「我也是!」
「你們有志氣,當然是好事,可這種事只嘴上說不成,得做得到才行,」錦書瞧著兩個孩子,道:「明白嗎?」
「嗯!」兩個人齊齊點頭。
「我乏了,」她扶著一側紅葉的手站起身,向承安道:「你且留在這裡,跟兩個小的說說話吧。」
承安目光瞧著她,下意識就想跟出去,然而她已經表露態度,終究不好違逆,低低應了一聲,目送她離去,隱約不舍。
隨同承安返京的越女姓阮,名玉澄,出身也非泛泛。
她家中祖輩本是南越功臣,所以得賜國姓,以示恩重。
歸德大將軍張毅與她父親有兄弟之義,後者又因大周戰事而死,張毅不免心存愧疚,早早就修書一封歸家,叮囑夫人鄭氏好生照看,不得輕慢。
鄭氏得了消息,便吩咐人收拾院落出來,等這位義女前來,哪知人還沒到,便有流言紛紛先自傳開,心中既憂且急。
待到阮玉澄抵京,被人迎著入了前廳時,真似美玉臨前,風姿天成,便是鄭氏,也不覺出神片刻,隨即連聲誇她生的標緻。
阮玉澄自是行禮,婉言推拒。
「我說話直通通,你別介意,」鄭氏同她寒暄幾句,說過大略之後,方才試探著提了京中流傳一事:「外頭人言可畏,這事兒若是真的,義母便早些為你操持,若是假的,便將話說開,免傷閨譽。」
「是玉澄不好,」阮玉澄初來乍到,不免戰戰兢兢,隨即起身拜倒,道:「竟叫貴府門楣隨之蒙羞。」
「你這是什麼話,」鄭氏原先心中卻有些微不滿,這會兒見阮玉澄行此大禮,便有些坐不住,親自去扶,心中愧疚,道:「既叫我一聲義母,萬事都有我擔著,你只管說便是。」
阮玉澄這才低聲道:「先前在南越,義父曾向楚王殿下提過我,只是殿下心中並無男女之事,所以,才未能成事。」
鄭氏經事頗多,阮玉澄雖語焉不詳,她卻也從這含羞帶怯的態度中,瞧出阮玉澄心意來,屏退侍女,溫聲道:「你可是中意楚王殿下?」
阮玉澄只是面紅,卻不說話。
「我在皇後娘娘那兒還有幾分臉面,去提一提還是成的,」鄭氏倒是真心實意為她打算:「可你也得想清楚,楚王的身份使然,你必是做不得正妃的……」
事實上,這句話還是鄭氏說的客氣,以阮玉澄的身份而言,便是側妃,她也做不得。
南越貴女,到了大周,可就不值錢了。
一個番邦名頭壓過去,保管能叫許多人退避三舍。
在這南越被大周擊垮,派軍接管之際,別說是阮玉澄,便是南越公主到長安,也未必能有多少體面。
「楚王殿下對我無意,若是再三糾纏,反倒叫人厭煩,」阮玉澄搖頭,黯然道:「義母一番好意,我自心領,只是去求皇後娘娘,卻是不必。」
她這樣推拒體貼,反倒叫鄭氏愈發心疼,念及她逝父之痛,更是道:「你義父是粗人,還不知是如何同楚王殿下講的,義母也不是叫皇後娘娘逼著楚王殿下娶親,只是問明他心意,叫你們不至於錯過罷了,你不許再搖頭。」
阮玉澄一雙美目落下淚來,愈發楚楚:「義母大恩,我竟不知如何以報……」
說做就做,鄭氏將阮玉澄安頓好,便往宮裡遞了牌子,收到回信后,便按品大妝,往甘露殿去,同皇后說了這事兒。
「倒不是我推諉,」錦書委實不想摻和這事,更不必說五年前她就操持過,都被承安言辭拒絕:「楚王並非我所出,年歲相差又不大,我去說這些,實在不合適。」
鄭氏也知道這事兒為難人,可到底要試一試才成,求了許久,始終不肯離去。
錦書被她磨的沒辦法,只答應將她話原封不動的遞給承安,問他意思,其餘卻不再管。
鄭氏連連誠謝,再三致意,方才離去。
她走的是痛快,卻給錦書留了麻煩,對著窗外斜陽,出神良久。
五年前,那個少年跪在她面前,那樣情真意切的、說他真的喜歡自己。
那時候,他說的那句話,錦書是信的。
她相信那一刻,面前少年的的確確心慕自己,也願意相信她的情意。
可是,這樣的情意,真能天長地久嗎?
她不知道,或者說,不相信。
然而在五年之後,他們再次相見,他目光里卻仍舊是舊時溫度,不減分毫。
由不得她不信。
終究是陰差陽錯,世事難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