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白帕
「咱們走吧,」推開窗,瞧了瞧外頭天色,錦書向一邊的承熙道:「再晚,天就該黑了。」
「不是跟楚王兄一起去嗎,」承熙眉頭一動:「母后,咱們不叫上他?」
「叫他做什麼,」錦書淡淡道:「人家只是客套著說要來,你還當真了?」
「母后,」晚風舒緩,撫在面上,極是舒適,承熙提著小籃子,試探著問錦書:「你是不是不太喜歡楚王兄?」
錦書瞧他一眼,沒直接回答,而是道:「怎麼這樣說?」
「就是覺得母后不怎麼待見他,」承熙見她沒不高興,也就寬心幾分,過去靠在母后懷裡,悶悶的道:「楚王兄人很好,母后別總是凶他。」
「我哪裡凶他?」錦書摸摸他小腦袋,道:「罵他了,還打他了?」
「沒有罵,也沒有打,可是母后冷臉時,我看楚王兄的神態,比被打罵還難受,」承熙真心喜歡這個哥哥,不免在母親面前為他說好話:「母后就當是給我點面子嘛。」
「去,」錦書忍俊不禁:「你才多大,就知道要面子了?」
「好吧,那就算我沒臉沒皮,」承熙厚著臉皮搖她胳膊:「求求母后了。」
錦書沒說好,也沒說不好,笑意微妙,道:「母后盡量吧。」
傍晚夕陽斜斜映照,襯的花草枝葉一片駘蕩金色,連風都是溫柔的。
母子二人往行宮北側荔枝園去,人剛過一彎小橋,便見承安正坐在一側橋墩上,沐浴一身夕陽餘暉,也不知在這兒等了多久,聽見他們動靜,起身一笑。
承熙一見他,心中便浮現幾分歉意來,畢竟自己走的時候,也沒吩咐人去叫他,雖說這是母后意思,但他終究是附從者,這會兒在這裡碰上,又驚又喜。
「楚王兄,」他快步跑過去,笑著道:「你是什麼時候來的,在這裡等的久嗎?」
「剛剛過來,」承安如此道:「正巧湊上罷了。」
承熙拉著他衣袖,顯然是想叫他一起去,錦書此前答允,倒不好再說什麼,帶著幾個宮人,往荔枝園那兒去,二人連忙跟上。
正是六月時節,荔枝競相成熟,遠遠望過去,紅壓壓一片點綴枝葉之間,壓得枝頭下沉,委實辛苦。
幾人還沒過去,便嗅到那特有清香之氣盈盈,好不誘人。
承熙自幼在宮中長大,到南山行宮也沒幾次,親自採摘更是從來沒有,早就新鮮的不行,挎著小籃子,拉著承安過去,叫身材高大的哥哥幫著自己采。
「按白居易云:若離本枝,一日色變,三日味變,則離支之名,又或取此義也,」行宮裡的內侍隨從,一面為錦書將枝幹壓低,方便採摘,一面賠笑道:「往年裡南山也會給長安送,但終究不如親手摘下,隨即食用來的新鮮。」
「那倒是,」錦書胃口不大,承熙也吃不多,加之不急著走,倒是沒有將枝頭荔枝全然采盡,只挑了色澤鮮紅,個頭兒大的摘下:「這是什麼品種?」
「是落塘蒲,」那內侍答完,見錦書微露不明,隨即又道:「便是妃子笑。」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錦書莞爾:「真真是好名字。」
「母后,」荔枝園很大,承熙走的遠些,隔著一段距離,朝她招手:「到這邊來,這裡的果子大,還甜!」
錦書瞧著他一笑,倒是真的過去:「甜不甜你怎麼知道,吃過了?洗都沒洗呢。」
「有果皮包著,洗了做什麼?」承熙從內侍提著的籃子里挑了一個大的,親手剝開,白膩的果肉遞給她:「母后嘗嘗嘛。」
錦書微微彎腰,由著他將荔枝送到自己唇內,隨即目光一動:「確實新鮮汁美。」
「楚王兄采了好多,我叫人壓著枝頭,自己也采了好些,只是品相不如楚王兄採的好。」承熙有點遺憾。
「采那麼多做什麼?」錦書見將幾隻籃子裝的滿滿當當:「吃不完,會壞掉的。」
「給父皇的,給魏王兄的,給太外婆的,給舅舅舅母的,」承熙掰著指頭數,末了又搖頭:「還不夠呢。」
「你想的倒遠,」錦書一時之間還真沒想到要給別人送些,摸摸他小腦袋,感慨道:「真是長大了。」
承熙得意的笑。
左右時間還早,他們倒也不急,送都送了,索性多采些,做個順水人情。
錦書個子不算高,低些的枝頭勉強能夠到,高的便不成了,承熙更不必說,比錦書還要矮呢,相對而言,還是承安人高馬大占些便宜,大半都能夠到。
承熙瞧著滿園荔枝,眼珠都有點不夠用,站在東頭覺得西頭熟的更好,到了西頭,又覺得南頭的好,叫內侍陪著四處跑。
錦書不欲拘束他,叫人仔細跟著,便隨同幾個宮人一道,往另一邊去了。
那枝頭堆堆簇簇,全是紅丹,可見此地內侍確實將荔枝園照看的極好,她伸手去摘,偏生只差了一線功夫,卻夠不到,正要吩咐不遠處內侍過來,卻見那枝頭低了,湊到自己面前來。
承安站在她近處,將那枝幹壓住,示意她近前去摘,卻不說話。
錦書嘴唇略微一抿,隨即舒展,狀若尋常,伸手去一個個摘了,送到一邊宮人籃子里。
那裡頭已經半滿,為防擠壓,卻也不可再放,那宮人往一邊去取空籃子,承安卻在這時,將手鬆開。
錦書手扶枝葉,正有些出神,卻覺枝頭上翹,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在那之前,一隻手堪堪伸過,扶住她腰身。
「娘娘小心,」承安站在她身邊,關切道:「仔細腳下。」
夏日裡衣衫單薄,並不厚重,她幾乎能感覺到他掌心傳來的,叫人羞憤的熱度。
錦書將他手臂推開,冷冷瞟他一樣,往另一頭去了。
承安確是故意為之,也明白她知道這一點,但還忍不住去做。
她就在自己眼前,同枝頭紅灼灼的荔枝一般,外表鮮艷,內里白膩,香氣直往他鼻尖心頭鑽,誘惑得他心神蕩漾,幾乎抑制不住撲過去咬一口的衝動。
站在原地,他感覺到自己手掌上柔膩觸感漸漸逝去,低頭看了一眼,微微笑了。
晚膳時候,氣氛重又變得冷凝,同外頭陰雲漸起的天空一般,叫人隱約喘不過氣來。
錦書神情平靜,自顧自用膳,卻不開口,承熙察覺到她心中不豫,更不敢這時機冒頭,至於承安……
在她面前,他自然是一如既往的夾著尾巴做人。
然而這一次,錦書似乎不想再留情面,晚膳結束,將筷子擱下之後,便開門見山道:「京中事多,楚王久留不便,今日便動身,歸京去吧。」
這話說的毫不客氣,不止承熙一怔,連承安都有轉瞬僵硬,嘴唇一動,正欲說話,卻聽錦書開口道:「要本宮親自去送嗎?」
她口稱本宮,語氣已經很不好了。
承安心知今日試探已經將她惹惱,再不快滾,只怕真會撕破臉,連忙乖巧道:「是,我這就動身。」說完,向她施禮,起身離去。
承熙有些不知所措,看看哥哥,再看看母后,神情有點傷心的萎靡下來。
錦書注意到了,卻也只當沒看見。
轟隆隆,雷鳴過後,外頭雨聲起了。
不知是不是內殿中人的錯覺,雨落下之後,楚王殿下的步伐似乎慢了,就像是,在等著誰挽留似的。
然而到最後,錦書也只是淡淡瞧著他背影,一言不發。
於是,他像是一隻被暴雨打濕了毛髮的大狗,一步三回頭,可憐巴巴的走了。
裝給誰看呢,錦書面上神情淡然,卻在心底冷笑。
五年過去,她不再是初入宮闈的小女子,而他,也不再是需得仰人鼻息的可憐皇子。
一切都不一樣了。
他花費整整五年時間,將整個南越駐軍打散重融,整合當地諸夷,打通商道,重開海貿,儼然將那裡打造成自己的大本營,竟使得聖上暗示朝野,將他召回長安,另外遣人接管南越。
這樣的人,真能老老實實在自己面前當癩皮狗?
無非是藉此掩飾自己的鋒利爪牙罷了。
今天傍晚,這不就露出狐狸尾巴了。
現在的他,再不是需得依仗嫡母喘息的卑微皇子,而是風頭正勁,呼聲僅次於皇太子的親王!
若無必要,錦書也不想同他撕破臉,畢竟有一個屋檐下相處的情分在,成了陌路,倒也可惜。
只是,有些時候,是不能退的。
「娘娘,」紅芳瞧見她神情實在不好,笑著上前,打岔道:「您的帕子呢?怎麼不見了。」
「大抵是丟在哪兒了,」錦書掃一眼,漫不經心道:「左右是一條素帕,沒了就沒了。」
「走吧,」她瞧一眼有些擔憂的承熙,道:「陪母後下棋去。」
「嗯。」承熙悶悶的應了。
這場雨下的很大,雨勢更是漸漸轉急,最開始時雨點便有豆粒大,到最後,幾成瓢潑之勢。
錦書同承熙下棋,他卻心不在焉,到最後,終於沉不住氣,道:「母后,這樣大的雨,要是淋了,會不會叫人生病?」
「你當誰都跟你一樣嬌弱?」錦書聽出他話中意思來:「他行軍打仗,這等陣仗,不知見過多少,有什麼好怕?」
承熙被噎住,同她道別,悶悶的往自己住處去了。
錦書暗自搖頭,卻也沒再說什麼。
這夜似乎極不安穩,錦書躺在塌上,久久未眠,好容易生了睡意,意欲歇下時,卻聽外頭風聲大作,竟將窗戶吹開,漏進雨來。
紅葉與紅芳便在外間,匆忙去關窗,錦書卻放心不下承熙,披了衣裳,往他住處那兒去瞧。
那孩子睡覺也不踏實,總愛踢被子,偏生還吵著自己大了,不許嬤嬤在邊上守著,聖上倒是讚賞他這樣自立,也就允了。
夜色已深,路上雖有燈籠,卻也昏昏,狂風暴雨之中,猛烈搖曳。
錦書穿過長廊,一路到了承熙那兒,幾個內侍在外守著,趕忙見禮。
「輕聲,」示意兩個宮人留下,她道:「我進去看看他。」
行宮制式不比宮中,卻也差不了多少,錦書穿過內里點著的那樹豆燈,正待往床榻那兒瞧承熙,卻聽帷幔內里一陣低低喘息,暈黃燈光之下,隱約曖昧。
錦書不是待嫁閨中的姑娘,聽得出內里正在做什麼。
男孩子到了年紀,情/事漸起,大多都會如此,可承熙年紀也太小,叫她聽的又驚又窘,竟不知說什麼。
只是在這兒聽著,也不是那麼回事,頓了頓,她才試探這道:「承熙?」
那裡頭人似乎也一僵,那曖昧聲音停了,喘息聲愈發低,卻並不是沒有。
窸窸窣窣的穿衣聲響起,承安掀開帷幕時,面色仍舊微紅,倒不窘迫,全然不見被人撞破的尷尬:「娘娘怎麼來了?」
錦書一見是他,心中驚惱,思及他方才所為,反倒不知應該如何開口。
恰在這時,內里小間里有動靜響起,門被人推開,承熙揉著眼睛,睡眼朦朧,大抵剛醒:「呀,母後來了。」
一句話說完,他隨即清醒過來,趕忙解釋道:「暴雨驟至,雷電交加,路上有樹被劈倒,擋住擋路,楚王兄不得不回來停宿。」
錦書瞟他一眼,不知是信了沒有:「外頭內侍怎麼不知道?」
「怕被母後知道,」承熙小心翼翼道:「當然要避開他們了。」
錦書氣笑了:「你倒有本事,知道防著母后了。」
承熙嘿嘿的笑。
若換了別的時候,錦書少不得要說承安幾句什麼,只是剛剛才撞破他紓解,極是尷尬,終於也不曾責備,向二人道:「早些歇著吧。」
承熙困得厲害,應了一聲,就往內間去,承安則向她一禮,語氣輕緩:「雨驟風緊,娘娘路上當心身子。」
錦書勉強應了一聲,眼角卻瞥見他衣袖內白帕一角,思及他方才在帷幕內所為,一時面紅耳赤,怒意上涌。
承安這才發覺自己露了痕迹,本是應該遮掩的,許是夜色太過曖昧,許是她眉目太過動人,竟笑了一笑,取出那塊帕子,道:「這本是我心愛之物,娘娘若是喜歡,我大可以割愛。」
若說先前錦書只是一個猜測,這會兒卻是門清,牙關緊咬,瞪他一眼,終於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