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同行
新君繼位,大周也有了新氣象。
後宮不得干政,錦書雖是太后,先帝遺旨許她監國,然而前朝有何公等幾位老臣操持,承熙也勤勉好學,她顯然並無用武之地,更不願開後宮攝政的先河,便只留在甘露殿內念佛刺繡,自己尋些事情做。
年輕的太後退居內宮,不問政事,但也沒人真敢忽視她,前朝幾位重臣的夫人們得了空,便相攜進宮去給她請安,陪著說說話。
這日午間,太陽倒暖,錦書吩咐宮人們送幾位命婦出去,便靠在暖炕后的軟枕上,對紅芳笑道:「我才多大呢,便過上養老的日子了,眼見身邊只缺一隻老貓,幾個線團了。」
「哪兒能呀,」紅芳聽她這樣講,不覺笑出來:「娘娘年輕,同奴婢站在一起,別人見了,指不定覺得小奴婢一輩兒呢。」
日光和煦溫暖,錦書生出幾分困意來,半合著眼,道:「總是留在宮裡,其實也挺無趣。」
「娘娘若是覺得悶了,便往行宮裡四處走走轉轉,」長安作為帝都,時逾百年,周遭行宮足有四五座:「眼見著便是三月,清河行宮的花兒都該開了,不妨往哪兒住幾日去。」
錦書淡淡笑著,倒是真起了幾分心思,然而還不等她開口,便聽寧海總管的聲音在外間響起:「娘娘,奴才有件事,想要通傳給您。」
「進來吧。」錦書端起一側茶盞,心底微微一沉。
周遭內侍宮人識趣兒的退下,只留紅芳在側,寧海總管聲音低低:「奴才剛剛收到消息,姚大人將楚王殿下給打了。」
「啪」的一聲脆響,錦書將茶盞的蓋子合上,直起身,道:「哪個姚大人?」
寧海總管小心翼翼道:「姚軒,姚大人。」
竟是阿軒。
這樣冒失的事情,倘若叫活潑肆意些的阿昭做出來還不奇怪,可阿軒沉穩持重,如此行事,卻是古怪。
「這事兒是在姚家府上出的,」寧海總管斟酌著言辭:「知道的人不多,姚大人與楚王殿下都不打算將此事傳揚出去,娘娘盡可寬心。」
一頭兒是皇帝母家,太后胞弟,另一頭是先帝長子,大周楚王,鬧出這樣一檔子事兒來,錦書哪裡能寬心。
耐著性子,她道:「為什麼打的?」
寧海總管輕輕搖頭:「奴才不知。」
錦書心中疑雲愈甚,頓一頓,道:「好端端的,楚王往姚家去做什麼?」
寧海總管明顯的沉默一瞬,方才道:「奴才聽說,姚家小姐有意楚王……」
小心看一眼錦書神情,他方才繼續道:「就是不知道,楚王殿下過去,同這事兒有沒有關係了。」
姚家小姐?哪一個姚家小姐?
姚家未嫁的姑娘這會兒就兩個,許氏所出的幼女方才三歲,另一個,卻是錦瑟。
錦書目光幽深起來。
……
承安沒有反抗,任由姚軒一拳打在自己臉上,劇痛使得他不由自主的歪了歪身子,勉強扶住一側牆壁,方才站直身體。
姚軒面色鐵青,顧不得彼此身份,上前一步,扯著承安衣襟,聲音低沉,幾乎是從牙根里擠出一句話來:「你要害死姐姐么!」
「我不說,你不說,有誰會知道?」承安理虧,所以未有絲毫反抗之意,只看著姚軒,道:「有些時候,裝糊塗要比清醒來的更好,姚大人看出來了,怎麼就不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姚軒盯著他看了幾看,倏然發出一聲冷笑,將他衣襟鬆開,往另一側椅子上坐了。
「你想死是你自己的事情,」他神情漸漸平靜下來,又是人前的端方君子,低聲道:「別牽連到姐姐身上。」
承安徑自去整理自己衣襟,聲音低不可聞:「我心慕她已久,便是死,也只會保全她,哪裡會害她。」
姚軒不置可否,哂笑道:「但願吧。」
兩個人都不是急躁冒進之輩,方才的怒氣淡化,重又恢復成原先姿態,彷彿方才那一幕只是錯覺。
承安過府,本是想同姚軒說說話,卻沒想到他心細如髮,早早便發現幾分端倪,刻意試探之下,察覺幾分內情,怒不可遏之下,方才出擊。
到了這會兒,已經沒有留下的必要了。
承安向他辭別,姚軒也似是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一樣,面上帶笑,送他出門去。
「楚王殿下!」不遠處一個身著碧色衣裙的姑娘快步過來,面頰染霞,容顏嬌俏,見承安望過來,羞怯道:「你何時前來,可要留下用飯?」
卻是錦瑟。
姚軒目光在她身上掃過,面色幾不可見的一沉:「回你的院子里去。」
幾年的時間打磨,足以叫錦瑟畏懼這位兄長,只是這會兒,她卻也不欲放棄這樣好的親近機會。
頓了頓,她方才道:「我也是姚家人,招待客人,有什麼奇怪?」
姚軒卻沒看她,只向承安道:「楚王殿下慢走,恕不遠送。」
承安早知錦瑟是什麼貨色,更將她昔年同錦書的關係打探的一清二楚,心中唯有厭惡,避之不及,應了一聲,轉身離去。
錦瑟眼見承安遠去,再見姚軒臉色沉鬱,心中已生畏懼,死咬牙關,梗著脖子,未曾言語。
姚軒也沒再理會她,掃一眼身後侍從,道:「父親呢,現下何在?」
那侍從低聲道:「老爺這會兒正在書房。」
姚軒淡淡點頭,向一側匆匆趕來的柳彤雲道:「將她拘進自己院子里,沒有我的話,不許放她出去。」
錦瑟身子一個戰慄,目光怨憤:「你憑什麼管我!」
「她要是非想胡來,就找根繩子捆了,」姚軒繼續道:「不必顧忌。」
柳彤雲輕聲應了,便示意嬤嬤們帶錦瑟回去,姚軒沒有停留,徑直往書房去了。
「錦瑟有意楚王,父親知道這事兒嗎?」
姚望神情隱約有些尷尬:「……隱約知道幾分。」
「我會進宮回稟太後娘娘,她的婚事,就此作罷,」姚軒語氣淡漠,盯著姚望,道:「她若是安分,就老老實實的待在姚家,直到老死,否則就只好請她病逝。」
「父親,」他臉上露出幾分笑意:「您有異議嗎?」
「她也是你的妹妹,」姚望早不復當年氣勢洶洶,躊躇片刻,眼底長子神情漸冷,終於訥訥道:「……都依你便是。」
姚軒心頭勉強舒服些,出了書房,便有人迎上來:「大人,太後娘娘請您入宮。」
「知道了,」他低頭整了整衣袍:「這就走。」
錦書聽姚軒說了錦瑟之事的處置,微微點頭,又問他為何同楚王起了爭執,聽他三言兩語含糊過去,心中便有分明。
話說到了這兒,大家其實都明白,他不願叫自己難堪,她也心領弟弟的好意,留他用膳,姐弟一道說了會兒話,便吩咐紅葉送他出去。
「娘娘,」時間默不作聲的消逝,對著窗外出神一良久,便聽宮人提醒:「該用晚膳了。」
「傳吧。」錦書興緻淡淡。
錦瑟雖蠢,可遇上楚王,心儀於他,卻也需要得當時機與足夠的巧合。
然而在宮中呆的久了,錦書可不信世間會有那麼多的巧合。
誰都知道早在今上繼位之前,楚王是唯一有能力同他一爭的,姚家作為後族,先天站在新帝這邊,倘若叫太后的妹妹跟了楚王,那才叫有意思呢。
層層巧合累積,若說後邊沒人推波助瀾,錦書是不相信的。
這也是姚軒釜底抽薪,直接將錦瑟這步棋廢掉的原因。
「看起來,真的要往行宮那兒走一遭了。」淡漠的飲一口茶,她輕輕笑了。
太后打算往清河行宮去住一陣子,清心念佛,這消息傳出去,並沒有引起多麼大的波瀾。
畢竟這會兒前朝穩定,聖上又無後宮,太后此前病過一場,往幽靜的清河行宮去休養一陣,並不奇怪。
承熙知道的比別人多些,屏退眾人,悄聲問母后:「不是不喜歡楚王兄嗎,怎麼還叫他暗中跟從。」
「在共同的利益面前,聯合是很容易的。」錦書撫摸兒子就面頰,如此道。
承熙眼睫眨了一下,道:「因為有人一道算計楚王府與姚家嗎?」
「也可以這樣講。」錦書略加思索,輕輕笑了。
「小胖子,」她瞧著愈發敏達的兒子,道:「頭腦愈發聰明了。」
「我早就不胖了,」承熙想起自己圓滾滾的小時候,以及兒時留下的畫像,嘟囔道:「母后不要笑話我。」
「不笑不笑,」錦書目光溫柔:「承熙無論怎麼樣,都是母后最喜歡的。」
清河行宮坐落在長安以南,地處偏低,氣溫較之別處更高,令有溫泉散布,每每春日到臨,百花爭芳,溫暖明媚,好不宜人。
先帝駕崩之後,錦書少有舒心時候,這會兒往清河行宮來,也是趁機散心。
承安扮作尋常侍衛,在她車駕一側護衛,神情端凝,渾然不似年夜裡同她求愛的溫情模樣,倒叫錦書有些訝異。
「正事與私事,我還是分得清的,」許是察覺到她目光,承安莞爾道:「娘娘別輕看人。」
錦書淡淡笑了一笑,沒有應聲。
「日頭真好,」承安聲音低沉,似是喟嘆:「我第一次見到娘娘時,也是這樣一個上午。」
錦書微微一怔,隨即道:「是在井巷嗎?」
「不是,」承安緩緩道:「是在藥房外。」
側過臉去看她,他輪廓分明的面容上,有種近乎虛幻的柔和:「你坐在窗前看書,美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