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決然
左右已經撕破了臉,姚昭說的也極不客氣,半分臉面也不給張氏留。
一席話問下來,張氏面色已是青白不定,面容都有些扭曲。
姚望在側看著,面頰不由抽動幾下,看向錦書,沉聲道:「好!」
他看向錦書,道:「阿軒是嫡長子,佔一半,可以。」
「父親既然首肯,那我們就繼續說道。」
錦書頷首一笑,道:「阿軒是嫡長子,佔了五成,阿昭是嫡次子,按制,是應該占家業兩成的。」
她這樣慢悠悠的細數,張氏聽入耳中,卻似鈍刀子割肉一般,一陣一陣的疼。
姚軒佔了五成,姚昭再佔兩成,留給他們娘仨的,豈不是只剩了三成?
只消想想,她都覺得心口悶痛,嗓子腥甜。
姚望心知這是規矩,等閑容不得改,面上卻也有些不贊同,試探著商量道:「阿盛與阿瑾,畢竟也是嫡子……」
「父親別急,我還沒說完呢,」錦書語氣和緩下來,道:「阿盛與阿瑾畢竟也叫我一聲長姐,我也不會叫他們出去喝風,便饒一成與他們。家業一分為二,前頭兩個佔六成,後頭兩個佔四成,如何?」
前邊說話的時候,她一直聲氣凌人,現下平和下來,姚望反倒覺得不習慣,頓了頓,才道:「你願意退一步,這自是好事。」
「父親,有些話既然說了,便痛痛快快的說個透亮。」
錦書環視一圈,道:「祖父與祖母去世之時留有遺言,將自己私房盡數交與嫡長孫阿軒,二老還在天上看著呢,他們去世時,不僅僅父親在側,族老也在側,父親總不會食言而肥,不肯認吧?」
張氏此前聽她鬆口,四六分家,還暗自舒一口氣,聽得這番言語,卻覺眼前一黑,險些昏死過去。
老太爺與老夫人去的雖早,可架不住那會兒姚家還沒敗落,私庫里的好東西還不知有多少,只怕整個姚家加起來,都未必比那裡頭多。
她倒是心狠,竟全數劃過去,半分不給別人留!
錦瑟沒見過老太爺和老夫人,自然不知道二老留了多少東西,但只看張氏如喪考妣的樣子,就知道絕對少不了,眼睛馬上就放起光。
「你少胡說,祖父祖母有東西,為什麼不留給父親,不留給別的人,只留給大哥?分明是你們想獨吞!」
「你大概不知道,」錦書瞥她一眼,道:「祖父與祖母病的時候,父親因公到了外地,是我母親衣不解帶的照料,那時候,父親膝下只有三個孩子,嫡長孫最是金貴,留給他有什麼不對?再說,那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兒呢,他們為什麼要分給你?」
「你!」錦瑟語氣頓住,恨恨的瞪了她一眼。
「好,」姚望臉色有些灰敗,卻還是應了:「那是老太爺臨終吩咐,我自然不會更改。」
「將話說開,大家都做個明白人,多好呀。」
錦書笑的溫柔,看向兩個弟弟,毫不避諱的當著姚望與張氏的面囑咐:「娘親去世的時候,姐姐是最大的,她將祖父祖母的私庫鑰匙,以及自己和祖母的嫁妝鑰匙一併給了我,叫我妥善保存。」
「余嬤嬤,李嬤嬤,」她喚了一聲,便見兩個上了年紀的婦人入內,向著眾人施禮后,道:「姑娘。」
錦書依次看著兩個弟弟,目光溫柔,道:「余嬤嬤是祖母身邊用慣的老人,李嬤嬤則是母親的乳母,母親與祖母的嫁妝單子,我這裡有一份,她們娘家手裡有一份,官府那裡備案過一份,兩位嬤嬤手裡也有一份,姐姐既然要離家,便將自己手裡這份給你們,你們千萬仔細收著,不要遺失,也別出紕漏。」
她這樣說,分明是有了告別的意味,也是怕姚望與張氏私下奪取,索性當面鑼對面鼓的說清楚,免得他日再生波折。
姚昭與姚軒對視一眼,都有了淚意,卻也不想叫張氏一眾人看笑話,只肅聲應下:「是。」
「之前,娘親與祖母陪嫁中的鋪面門頭,都是我在打理,明日你們一起到我那裡拿賬本,順便見見負責打理生意的唐叔,同他說說話,不需為此耗費心思,蕭規曹隨即可。」
「我那兒的人,許多都是娘親留下的,要不便是從小跟著的,我離家后,便叫他們到你們那兒去,謀個活計,人手要是多了,便安排給唐叔,他自有辦法。」
「姐姐要是不在,你們更要照顧好自己,做不成的事情,便去找父親,父親幫不到的,便去找舅舅。」
說著說著,她便笑了,看向姚望,道:「我聽說,舅舅在東南立了功,再過一陣,便要再升一升了。」
姚望同小舅子不睦,又是文官,本就被武官出身,且官位高於他的程瑋壓一頭,要是程瑋再升,更是沒好日子過。
心知那是錦書有意說與他聽的,臉皮一抖,姚望也沒吭聲,算是服軟了。
該說的都說完,剩下的便是姐弟之間的私語,大可不必在這裡聲張。
錦瑟站起身,向姚望道:「話都說的分明,父親已然首肯,口說無憑,還是立下字據為證吧。」
她環視一圈,目光依次在弟妹們與張氏、姚望面上掃過,終於道:「一式四份,父親手裡一份,弟弟手裡一份,外祖父家一份,宗族中一份,父親意下如何?」
「都是一家人,白紙黑字寫下來,難免會傷及情分。」
姚望雖然首肯了這樣的分配方式,可對於老太爺與老夫人留下的私庫,還是有些心熱,頓了頓,道:「姚家祖地遠離長安,族老們年邁,如何請人作證?大家心中有數即可,無需為此勞師動眾。」
「親兄弟,明算賬,為了防止他日生出什麼傷及骨肉感情的事情,還是立個字據為好。至於宗族那邊嘛……」
「父親不必多慮,」錦書善解人意的一笑,道:「四叔祖家的堂哥今年入京趕考,老人家也想沾一沾帝都龍氣,早早便動身,隨孫兒一道入京了。」
她側過臉,透過半開的窗扇去看天邊的晚霞,莞爾道:「現下,只怕已然入了長安。」
姚望聽長女如此言說,哪裡還不明白這是她早早計算好的,前頭說那些危言聳聽的話,只怕也是趕著自己進套罷了。
想通這處,他臉色不由忽青忽白一陣,忍了又忍,終於悶聲道:「依你便是!」
看向身後的僕從,他吩咐道:「取筆墨來!」
這便是打算先行寫出四份,屆時公證人到了,再一次蓋章簽字了。
姚望臉色難看,張氏也好不到哪裡去。
素日里她與錦書也不是沒起過爭執,只是礙於情面,但凡不是緊要的事情,便各自退一步了事。
哪曾想這個繼女小小年紀,心思竟如此細密狠辣,這一回大抵是因為觸及到她底線,才遭到迎頭痛擊。
這樣短的功夫,一席話連打帶消下來,竟硬生生給兩個弟弟爭了那麼多,也叫自己輸得這樣慘。
不說是將來分家的比例,只消想想老太爺與老夫人留下的私庫,她便是剜肉一般的疼。
丟掉的,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啊!
說不想要是假的,但是只看錦書敢當著他們的面安排,只怕是早有主意,貿然伸手,決計討不了好。
眼睫顫抖幾下,張氏心底有了幾分畏懼,暗自慶幸錦書很快便要入宮,不會久留家中了。
錦書懶得去看張氏神色,姚望黑著臉奮筆疾書,她便低頭去看張氏的小兒子姚瑾。
大抵是被她方才的氣勢嚇到了,素日蠻橫的姚瑾始終低著頭,半靠在胞兄姚盛身上,沒敢看她。
錦書也不在意,只笑吟吟的瞧著他,柔聲道:「阿瑾真聰明,一看便是伶俐像。」
他年紀小,卻也聽得出這是夸人的話,只是,還不等笑出來,便聽錦書繼續笑道:「剛才,父親一問國子監的名額,你就知道推一個給阿盛哥哥,我猜,母親一定教了很久吧?」
畢竟是年紀小,姚瑾聽她一言戳破,臉上或多或少的帶了幾分畏縮,下意識的看向張氏。
張氏面色訕訕,強笑著道:「小孩子不懂事,不過是隨口說說罷了,錦書,你別搭理他。」
「小孩子才更應該好好教導呢,」錦書語氣淡淡,道:「不過,這也是我杞人憂天。」
「有這樣的母親悉心栽培,阿瑾他日必定鵬程萬里,富貴無邊,」她微微一笑,語氣深深:「——母親,恭喜呀。」
她這樣溫柔的語氣說著祝願的話,落在張氏耳中,卻像是最惡毒的詛咒,臉皮一顫,算是給了個笑,卻沒應答。
姚望動作很快,按照之前商定的內容寫了四份條例,錦書依次看了,便收起三份,還了一份給他。
「話就說到這裡,」她笑盈盈的問:「幾位還有別的事嗎?」
姚望臉色晦氣,張氏也好不到哪裡去,姚盛姚瑾以及錦瑟亦是如此,錦書見了也不在意,走到姚望面前去,跪下身,恭敬的給他叩頭。
「父親,」站起身的時候,她輕聲道:「這是我最後一次給您叩頭了,就此別過。」
「你在說什麼胡話,」姚望一整晚都被她追著打,這樣來一回,頗覺莫名其妙,見她態度軟下來,火氣也就上去了:「真是瘋了不成!」
「我沒瘋,也很清醒,」錦書混不在意他的態度,站起身,道:「都是骨肉至親,我們也沒有什麼深仇大恨,只是您選了繼母與新生的兒女,我選了同胞的弟弟罷了,人皆有私心,本就無可指摘。」
「可是,我也不能不怨。」
「都是您的兒女,可您連問一聲都沒有,就叫我頂了錦瑟的名額,到那吃人的地方去。」
「我也是俗人,沒辦法不恨。」
「父親,」她帶著兩個弟弟走出正廳,背影挺直,像是亭亭的竹,只是臨出門的時候,方才淡淡道:「父女之情,自此兩清,從此再無干係,各自安好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