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第244章

==第兩百四十四章==

寬敞的車廂中,薛庭儴肩披黑色的鶴氅,盤膝坐於青碧色的地氈之上。

車廂一角放著只鎏金的熏籠,裡面燒著上好的銀絲炭,烤得整個車廂里暖意融融的。

他單手扶著車簾,墨色的寬袖蜿蜒垂了下來,眼中含笑,又帶著一絲疑問:「你是?」

安伯半垂眼帘:「大人應該見過老夫,當年在定海城……」

「如若說定海城,本官見的人多得去了,本官並不認識你,如若沒事就退開,不要攔著本官的去路。」薛庭儴打斷他。

「大人……」

「聽見沒有,還不速速離開,我家大人乃是朝廷命官,若再是唐突,就送你去五城兵馬司。」

「薛大人,老夫乃是吳家的下人,曾陪著姑娘見過大人一面。」不得已,安伯也顧不得故作高深,只能匆匆自報家門。

「吳家,可是吳閣老的那個吳家?你有何事?」薛庭儴的目光這才又落在他身上。

「此地說話並不方便,不知大人可否與老夫單獨尋一處說話。」安伯道。

他料是薛庭儴不會輕易答應,哪知對方卻是隨意抬手一指不遠處的一個茶樓,道:「那就那處吧。」

兩人先後進了茶樓,擇了一處雅間落座。

薛庭儴端著香茗輕啜,一面道:「若是有事就說,本官並沒有太多的時間陪你耗費。」

「大人,是因為我家老爺的事。」

「如若你是來替吳閣老求情,還是免開貴口。一來我們並不熟識,二來此案如今也不歸本官審。」

「老夫是有一事想求大人,希望大人能幫一幫我家姑娘。」

薛庭儴揚眉看他,突然笑了起來,滿是譏諷與嘲弄:「你們吳家的人可真是可笑,尋常你們求人幫忙就是這麼求的?」

他無視安伯有些難看的面色,臉冷了下來:「我之前說得很清楚,一來我們並不熟識,二來此案如今不歸本官審。再說白一些,你吳家與我有積怨,我為何要幫你們吳家的人。」

「薛大人……」

薛庭儴扯了一下嘴角:「你們吳家人該不會忘了自己做過什麼事吧?」

「薛大人……」

他站了起來,拉上兜帽:「本官茶也喝完了,該說的也說完了,想必吳管家是個聰明人,千萬不要自取其辱的好。」

已經自取其辱了!

若是有別的辦法,安伯不會來找薛庭儴,可偏偏沒有辦法。

那日安伯離去后,就去了吳家。

可吳家現在被人錦衣衛的人嚴密把守,不許進也不許出,安伯離得老遠看了許久,只能掉頭離開。

而遠離京城這幾年的他,早已不同以前,倒是試過去找吳閣老的那些門生打探些內情,可根本沒人敢見他。

這幾日他聽聞審訊權移交給錦衣衛,安伯就知道吳家這次徹底完了。

吳家可以完,姑娘卻不能完,尤其他今日一早又去了陶家一趟,正好碰見陶寡婦鬧著讓陶邑同休了吳宛瓊。

他大怒,還和陶寡婦吵了兩句,卻根本不是那老潑婦的對手。

萬般無奈之下,他終於決定實施之前的想法。

可惜弄巧成拙,他因一時無法真正低頭,竟是觸怒了薛庭儴。

薛庭儴剛走到門旁,就聽到撲通一聲響,轉頭看去,卻是安伯跪了下來。

「若是小的之前態度讓薛大人心中不悅,還請萬萬別跟小的見識,小的是真心實意來求薛大人的。小的知曉往事不堪回首,還請薛大人大人不記小人過,不要和小的一般見識。」

薛庭儴看著他,眼神晦暗。

似乎看出對方有些動搖,安伯道:「我家老爺行事曆來謹慎,哪怕是與門生之間,也極少有書信往來,偶有書信,也都是找他人代筆。你們審項竘,根本審不出什麼,即使他本人認了罪,也沒有證據可以證明是我家老爺指使。而我家老爺乃是兩朝元老,深受太/祖看重,沒有真憑實據,只憑几個人空口無憑,根本動不了他分毫,頂多就是罷官為民。」

薛庭儴的眼神變得饒有興味,他回到桌前坐下,看著安伯:「若是我沒弄錯,你是吳家的管家,深受吳閣老信賴,只是因為之前惹了場禍事,遭了冷落。怎麼?你這是遭了冷落心存怨恨,所以想報復主子?」

安伯面色狼狽地一暗:「薛大人怎麼說都可,而小的今日前來,就是想和薛大人做一筆交易。只要大人能保住我家姑娘安穩,小的便奉上一物,此物足以讓大人心想事成。」

薛庭儴意味不明地笑了聲,眼中滿是冷然:「你想保吳宛瓊?當日我妻遭海盜襲擊,是你和吳宛瓊弄出來的吧?你憑什麼以為我會去保一個仇人?」

「難道你不想吳閣老死?」安伯一急道。

「我想也好,不想也罷,與你何干?」薛庭儴站起來,冷冷地看著他,:「樹倒猢猻散,一個註定下場不會好的人,本官並不會放在心上。」

安伯靜默了下,道:「姑娘只是個女子,如今她過得並不好。如果薛大人心中有怨,直接往小的身上撒就是,當日之事也出自我手,與姑娘並無太大關係。」

「本官其實挺想不通,世人有趨利避害之本能。你倒好,什麼罪都往自己身上攬,做奴才的做到你這種地方,也算是罕見了。難道說吳宛瓊其實是你的女兒,所以你才會如此盡心儘力照顧她?」

安伯的臉僵了一下:「薛大人乃是讀書人,知書達理,還是不要妄然猜測,這會讓自己失了風範和氣度。」

「我這人出身鄉野,哪有什麼氣度可言,倒是對這事十分好奇。」薛庭儴笑著,瞥了他一眼:「不怕跟你說了,我這人心眼小,愛記仇,可沒有什麼不跟女子計較的習慣,吳管家若是沒有能說服本官的理由,那麼請贖本官無法答應了。」

一片讓人窒息的寂靜后,安伯道:「姑娘其實是夫人和小的所生。」

薛庭儴的眼睛當即亮了起來,這無關其他,不過是此事超出他想象。

其實他結合那個夢裡的記憶,一直對此有些猜測,但萬萬沒想到竟真有如此狗血的事發生。

「……夫人因為身子弱,並不得老爺的喜愛,而老爺后宅姨娘通房甚多,夫人一直鬱鬱寡歡……後來……」

其實怎麼遮掩,都無法掩飾安伯是個卑劣的人。

他因記恨吳閣老,才會留意上吳夫人,甚至之後發生的一些,看似意外,實際上都是他刻意安排的,就是出於一種不能示人的骯髒心態。

對於一個男人什麼樣的侮辱最大,無外乎妻子被淫。他抱著這樣的心思靠近,卻是不慎掉了進去。尤其吳夫人意外獲知那晚不是吳閣老,而是吳安后,急怒交加,身子更快的垮了下來,最後與世長辭。

這一切都成了安伯心中的病,治不好的病。

他其實早就死在吳夫人沒的那一日,之所以會苟活於世,不外乎因為吳宛瓊。

「那吳閣老多年無子,也是出於你之手了?」這件事薛庭儴早就懷疑上了,在那夢裡就有所懷疑,不過那時他恨吳閣老甚深,自然不會管這件事。

安伯僵了一下,點點頭:「小的就是個下人,夫人就姑娘一個骨肉。沒娘的孩子沒了庇護,若是當爹的再不上心,日子會過得極為艱難。」所以他借著吳閣老的信任,一直在他茶水或是飯菜里下藥,所以吳閣老才會多年無所出。

「本來本官是不會答應你的,但你說的這個故事讓本官心情不錯,願意聽一聽你所謂的將吳閣老置之死地的方法。」

*

項竘招了。

杜繼鵬第一時間來找了薛庭儴。

與薛庭儴之前所想的一樣,項竘雖可出來指認受吳閣老,但並沒有直接證據證明是吳閣老指使。

薛庭儴耳語了杜繼鵬一句,杜繼鵬當即帶著人去了吳府。

其實吳府早在吳閣老被收押之時,就被裡裡外外收了許多遍。如今府里除了些下人和婦孺,一個能當家管事的都沒有。

馮姨娘到底是個女子,早就被如狼似虎的錦衣衛嚇破了膽。府里上下惶惶不安,生怕哪日聖旨下,自己等人不是被砍頭,就是被發賣。

錦衣衛的再次上門,又是引起他們一陣恐懼,不過錦衣衛並未逗留太久,拿了東西就離開了。

東西藏在吳宛瓊院子中一處假山裡,乃是安伯跟隨在吳閣老身邊多年,記錄下經由他的手所辦之事。

確切到某日某月什麼人什麼事,當然也少不了幾封應該被銷毀,卻被安伯藏下的書信。

有這些東西,足夠吳閣老死無數次了。

東西交上去后,朝野震動。

不過這東西卻沒被嘉成帝公示,只公示了吳閣老當年如何指使項竘掘了虞城縣河段的河堤,以及如何密謀重回朝堂,還有吳家在沿海一帶走私的部分信息。

只憑這些信息,就足以讓人為之震撼了。

嘉成十八年,註定是風雨飄搖的一年,而嘉成十八年的結束,也是以血腥殺戮作為結束。

吳閣老及項竘等涉案官員,皆被判以滿門抄斬,家產抄沒。其他涉案較輕的官員,則是被處以罷官為民,或是流放充軍等。

臘月二十這一日,菜市口人滿為患,都是前來看殺頭。

隨著一聲令下,刀落頭斷,也是破了自打大昌建朝以來,高官還是文官罪不至死的慣例。

既然是滿門抄斬,那就是老少皆不放過。

陶邑同果然趕在皇命下來之前,把吳宛瓊給休了,甚至主動送去了錦衣衛。且不提他這行舉如何受人嘲笑,吳宛瓊既然已被休棄,自然就不再是陶家婦,而是吳家女。

她此次也在被抄斬的行列中,卻無人知曉人早已被換下了。

就在菜市口人滿為患之際,一輛青幃小車悄悄駛出京城。

他們的方向也許是江西,也許是江南,不過誰又知道呢?註定引不起任何波瀾。

*

嘉成十九年,註定是充滿了新氣象的一年。

隨著河南等地,以及朝中吳系一派人紛紛落馬,自然空下了許多位置。嘉成帝提拔了不少官員,朝中一片新氣象。

而因為嘉成帝手持那本從吳家抄出的冊子,誰也不知裡面到底寫了什麼,還有什麼內容。所以與吳系以前有過來往的官員,俱是人人自危。

都十分消停的情況下,嘉成帝自然朝權在握,朝廷上下如臂使指,說不出的順心如意。

藉此機會,內閣也有所變動。

隨著吳閣老被滿門抄斬,高居首輔位置的徐閣老終於可以功成身退。

其實以他的年紀,早就該退下了,尤其近兩年多是健忘,入宮來內閣的次數屈指可數。

之所以嘉成帝不許他告老,不過是佔個首輔的位置。

內閣本是八人,這一下去了二人,還是首、次輔的位置。表面上大家與尋常並無兩樣,實則早已蠢蠢欲動。

嘉成帝的安排徹底打消了這種蠢蠢欲動。

他提了前浙江按察使葉莒,及禮部左侍郎林邈入閣,又提了譚亮譚閣老作了首輔。

命令發下后,朝中一片嘩然,卻又不意外嘉成帝會這麼干。

這樣一個專斷獨行的皇帝,怎可能把首輔之位讓給有才之人。當然也不是說譚亮無才,不過譚亮的年紀也就比徐閣老小了幾歲,如今也是七十好幾的人,這般年紀能做什麼,不過是佔個位置罷了。

其實嘉成帝的種種安排早已有了跡象,葉莒乃是嘉成帝的人,也是位能臣,因為資歷不夠,所以先是放出去主持各地鄉試,為其積攢人脈,再是放置浙江這個至關重要之地。

如今鍍金回來,也合該是入閣了。

倒是林邈的入閣,讓朝中很多人都有些看不明白。

因為此人一直籍籍無名,雖是入翰林院后,就被提拔成了中書舍人,后升至侍講學士,再之後做了禮部右侍郎。

這確實是為朝臣入閣的路線,可朝中比他出眾的朝臣不是沒有,怎麼偏偏就輪上了他。

只有那些許人明白,此人能入閣大抵還是因為收了兩個好學生。

一個陳堅,明擺著是徐閣老的接班人,只是資歷和年紀都不夠,暫時還在翰林院里任著侍讀學士,教著幾位皇子讀書。

幹得是清貴的差事,待熬夠了年頭,入閣是可以想象的。

一個薛庭儴。雖是這師生二人自打入了朝後,就不再來往,可這種不再來往明擺著就是做個樣子,誰知道內里如何。

於名分上來講,此二人就是師徒。

這個薛庭儴就不得了,浙江平亂開阜,不過十年不到,便坐上從一品的高位。這趟回京又被封為太子少傅,去一趟河南賑災,直接把吳系一脈俱都拉下了馬。朝中文武百官,舍他其誰,恐怕沒人有這種手腕。

這樣的國之棟樑,再加上其六元及第的光環,日後鐵板釘釘的閣臣,青史留名的人物。

所以,林邈會入閣也能想象。

不管下面人是如何猜測,總而言之朝堂上經歷了一次新的洗牌。洗牌之後,朝堂又是如何局面,暫時誰也不知道。

而值此之際,薛庭儴也有了實缺,被任命為戶部右侍郎。

以其的資歷,乃至功勞,都足夠了。

可三十歲的戶部堂官?也算是創了新例。

薛庭儴又大出了一次風頭,其中種種暫不細表。

*

對於招兒來說,男人升不陞官,對她來說似乎沒什麼區別。

她現在面對一個問題,那就是搬家。

搬家這件事看似不起眼,實則里裡外外要打理的事太多,再加上又面臨招娣臨產,薛庭儴陞官了,總要擺個酒吧。

這些都是事,全壓在她一個人頭上。

連著忙了半個多月,這些事才算弄罷,一家人俱都遷至東華門附近的薛宅里。

到底是御賜的宅子,怎麼可能會差。

看似只有三進,但因為有個很大的園子,比起那些五進的宅子也不小。在交接過來前,都是新修葺的,嶄嶄新新,雕樑畫棟的,看著就讓人心裡舒坦。

最重要的是位置好。

如今薛庭儴有了實缺,每天都得去上朝。若是換做以前住的地方,估計三更就要起來,如今五更起,卯時上朝,根本不怕會遲。

外面已是晨光初露,薛庭儴還賴在榻上。

「你到底起不起?再不起去遲了,是時被監管朝儀的御史記名,那該多丟醜。」

招兒很心累。

養個男人,卻跟養個孩子沒什麼區別。平日里他倒是很正經,可不正經起來,比毛孩子還讓人累心。

又不是她要上朝,弄得自己比他還累,每天都要準點醒來,然後叫這個活祖宗起來上朝。

其實這麼長時間,薛庭儴還沒遲過,不過招兒將此歸咎於她的勞心勞力,自然覺得責任重大。

薛庭儴在她胸脯上揉了揉臉,眼睛依舊閉著:「再睡一會兒,昨晚半夜才睡。」

「你也知道你半夜才睡,誰讓你昨天鬧那麼晚。」提起這個,招兒又氣又恨,揉著腰的同時,一把將他掀開。

他也就滾在被褥里,繼續睡著,一點都沒有作為當爹當人丈夫當一位朝臣的自覺。

招兒穿好衣裳,回頭看著褥子里的男人很無奈。

她揚聲叫丫頭們備水,等水壺、帕子都拿進來了,她又將人揮退,擰了帕子,過來給薛庭儴擦臉擦身。

任勞任怨地擦。

擦完后,又拿出中衣給他穿。

這廝一點都不愧疚的,明明閉著眼,還知道該抬腿抬腿,該抬手抬手。好不容易穿完,招兒也被累得不輕,一巴掌拍在他腰臀上。

「你快起來,不然等會我把寧寧叫來,讓你沒臉當爹。」說著,招兒就背過身去洗漱了。

等她洗漱完,男人已經起來了,就是哈欠連天,還沒睡醒的模樣。

「你這陣子幹什麼了?總覺得你好像很累的樣子,陛下讓你去當苦力了?」

招兒不過是一句戲言,實際上還真讓她說中了。

薛庭儴就是被拉去當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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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養小首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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