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第兩百五十三章==
薛庭儴當朝提出提高商稅之事,並闡述種種,引經據古,旁徵博引。
先從前朝說起,延伸至今朝。
不光拿出農稅的種種數據,甚至拿出朝廷在沿海開阜以來,對朝廷乃至民生帶來的種種影響。上至皇帝,中到百官,下到黎民百姓,誰人不爭相稱頌,實乃利國利民之大好事。
所以提高商稅迫在眉睫,大昌的太平盛世只待此遭。
別看薛庭儴說得好,可此言還是遭來眾大臣的反對,他們群起而攻之,竟是當朝就和薛庭儴爭辯起來。
本來半個時辰就能結束的早朝,因為這件事竟是拖到了午時。
看得出嘉成帝對此十分有興趣,竟是賜了百官廷食。
這百官賜食早在前朝就有慣例,只因『職事眾多,供億為難』被罷停。從常例變成了偶例,其實也很清楚的表達了嘉成帝的意思——眾愛卿歇一歇,吃過了咱們再繼續。
太和殿外的檐下和台基上,擺滿了小條案,百官跪坐於蒲團之上。負責朝儀的監察御史來回走動巡視,也沒能抑制住下面的嗡嗡的說話聲。
至於嘉成帝,早就擺架回了乾清宮,自然不會在此相陪。
其實這些人議論,也就是議論提高商稅之事。
正是吵得臉紅脖子粗之際,突然被叫停,能忍下的大抵沒幾個。不過大多都是些低階官員,高官卻是極少有人如此不顧朝儀的。
即使議論,也不過只是輕言細語幾句。
薛庭儴的位置既不靠前,也不靠後,這排座都是按著品級來。條案上的飯菜並不豐盛,但也不差,一葷一素,另備有湯。
還有提著茶壺的太監在一旁候著,顯然是要百官們吃飽了喝足了,可能能吃得下的官員卻寥寥無幾。
唯獨薛庭儴。
他不光把一葷一素兩個菜吃光了,還吃了兩大碗黍米飯,此時又抱著碗喝湯。引來眾官員紛紛側目,心中鄙夷其能吃能塞能搞事的人不在少數。
「薛大人真是好飯量,能吃能喝是福氣。」正是坐於薛庭儴斜對面的,通政司右參議盧炳福,正四
品官銜。
此時薛庭儴剛好喝完了湯,正放下碗筷,從懷中掏出帕子擦手抹嘴。
他仔細地擦完后,將帕子放入袖中,方道:「盧大人誇讚了,本官因趕著早朝未用早飯。」
說著,他看看自己面前,再去看盧炳福面前分毫未動的飯菜,一點都不羞愧道:「難道陛下御賜的廷食竟讓盧大人不喜,所以才未動分毫?不過也是,本官年輕力壯,正是食量大的時候,自然不能和盧大人相比。」
這話看似清清淡淡,卻把盧炳福氣了個仰倒跌。
他這話明顯就是譏諷,可對方反倒說他誇讚了,並以此來譏諷他年老體邁,還給他扣大帽子說是不喜陛下御賜之食。
這話往輕里說,可以是上了年紀食量小,往重里說可以是藐視聖恩。
盧炳福臉色頓變,忙拿起筷子道:「本官哪裡是不喜,不過是早飯吃多了些。」
薛庭儴領會地點點頭:「盧大人真是好飯量,能吃能喝是福氣。不過養生之道講究飯吃七分飽,盧大人還是要注意些啊」
盧炳福剛進口的菜當場噴了出來,並劇烈地嗆咳著,老臉通紅一片。
薛庭儴忙揚手叫人,還關切道:「本官知曉盧大人有感陛下聖恩,可也不用如此匆忙。俗話說催工不催食,盧大人就算腹飢難忍,也實在不用如此心急。」
等監察朝儀的御史到了,他還幫著盧炳福說了幾句好話,讓御史不要將之記名。另幫他找小太監要了茶水,可謂是呵護備至。
經歷這麼一出,哪怕心中再是含了怨懟萬千,也無人敢找薛庭儴逞口舌之快了,知曉此人是個牙尖嘴利的。
不是牙尖嘴利,方才在朝堂上舌戰群雄,能會不敗於下風?
都是官場的老油子,其實沒人不懂這個道理。可關係到切身利益,也是心知薛庭儴受陛下寵信,若此事真讓嘉成帝提上日程,損失的可是眾人,也因此難免失了方寸。
提起這個,就要說說這商稅了。
大昌一直是個重農抑商的國家,從前朝開始就是如此。朝廷重田稅,而輕商稅,商人地位低下,從士農工商的社會等級,就可窺見一斑。
雖隨著時間的過去,各地的商業越來越繁榮昌盛,商人的地位日漸增高,可是商稅依舊沒正式進入朝廷徵收賦稅的範疇之中。
這其中的原因太多,最大的原因無外乎官商勾結。
朝堂上歷來南官多,北官少。之所以會形成這種情況,不外乎一詞解釋之,良性循環。
南地自古以來就比北地繁榮,氣候、經濟等等都是原因,而人們富裕了,最大的體現就是讀書人多。
讀書人多,出的朝廷官員就多,本土出身的官員免不了扶持家鄉。文風鼎盛的情況下,讀書的人就更多。
南地普通老百姓識字的都不在少數,可北地的想要供出一個讀書人,得舉全家之力,就足以證明!
同樣,南地歷來都是商業繁榮之地,江南一帶多少富豪商賈,其生活之豪華奢靡,估計連嘉成帝都要退一射之地。
為何收不起商稅,不外乎南官佔了朝堂大半江山。提高商稅等於動了他們的飯碗,這就是為何沿海開阜艱難,而想提高商稅更是難之又難。
前朝曾幾次都想提高商稅,無奈都是腹死胎中,俱是來自於朝堂上阻力太大。
而這些官員一面收受著那些豪賈的好處,一面阻撓朝堂提高商稅,等於吸了萬民之血,來中飽自己的私囊。
明白這些的官員並不在少數,可要麼隨波逐流,要麼泯滅於眾。因為但凡敢提起這個的,幾乎都沒有好下場。
所以說,薛庭儴此舉,真不亞於捅了馬蜂窩。
薛庭儴吃飽喝足,又懟了人,難得神清氣爽。想到待會兒還有一場持久仗要打,便想出恭。
他並不在乎有沒有失儀什麼的,這會兒失儀,總比等會兒吵架吵到一半失儀的好,遂叫來監察御史,小聲說了自己的需求。
御史自然不會阻撓,於是薛庭儴便在眾人如炬般的目光中,離開了。
等他走後,又是一陣議論聲起。監察御史眼觀鼻鼻觀心,只當是聽不到也看不到。這時,又有一人起了,卻是陳堅。
他也要出恭。
別看出恭這件事簡單,實則但凡扯到皇宮,就不會有簡單的事。
皇宮乃至聖上住的地方,可不是來給你出恭的,所以最起初前廷並沒有給官員設置茅廁。
因這不仁道的行舉,多少官員漏夜趕來上朝,卻米水不敢進。若是早朝結束的早也就罷,拖晚了餓暈的也不再少數。
自然也少不了當廷便溺出醜者。
因為這樣的事不少,當時的皇帝才特意在前廷設置了一處茅廁,專供朝臣使用。茅廁設於南城牆根下,距離內閣大堂沒有多遠,也是方便閣臣們使用。
薛庭儴一路從太和殿奔至南城牆根下,路上在心裡是罵了又罵,直到終於到了地方才解放。
這茅廁挺乾淨的,不光設了幾個恭桶,還以隔間分之,並熏了香,一點污穢之氣都無。
薛庭儴凈了手,正打算出去,陳堅從外面進來了。
見此,他忙裝作腹痛,又回到隔間內。
領路的太監在外面守著,若是壓低了說話,外面其實是聽不見的。
陳堅坐下后就道:「你這是捅了馬蜂窩!之前不是說的那事,怎生又弄了這出?」
對方壓低著嗓音,又是這麼個環境,薛庭儴哪裡經歷過這種,心裡是囧囧然。
「這啊,這有些不好說。」
其實並不是不好說,而是薛庭儴不知該怎麼說。
事情還要說到之前,孝安惠皇后的梓宮剛送入皇陵,嘉成帝突然召見了薛庭儴。
倒也沒說什麼,就是言語中有暗示之意。
嘉成帝早就想動土地兼并的事了,早在十年前薛庭儴還只是一個小小的中書舍人時,就曾在廷議中提過,那次的事最終不了了之。
可這樣的帝王,又怎能會放下心中的宏願。
薛庭儴以為嘉成帝明白這種事不能操之過急,他確實有想逢迎之心,是為了大昌,也是為了百姓。可此事對於一個官員來說,無疑是身在烘爐,一個不慎就是萬劫不復,他難免會有所猶豫。
可惜……
可惜嘉成帝等不急了。
薛庭儴不知嘉成帝到底在急什麼,可顯而易見若是沒有這一遭,他完全可以偷摸打諢,且行且看。
這麼一來,他只能被趕鴨子上架,也因此才會有今天這一出。
「罷,既然你意已決,等會我會聲援你。我會嘗試帶著徐系一派的人,可你是知道的,徐系一派的人恐怕也不願意看到朝廷提高商稅。」
身處渾水中,誰比誰乾淨呢。
所謂的乾淨,不過是合沒合皇帝的意。世上哪有全然的敵我之分,為了同樣一個目的,可以是敵。也可以是友。
誠如之前斗垮吳閣老,誠如當下。
明明這種讓人發窘的情況,有些不合時宜,薛庭儴心裡還是一陣感動。他笑了笑,道:「這事你不用插手,我志不在此。」
*
百官進了廷食后,便翹首以盼。
盼了近一個時辰,才盼來似乎小憩了片刻的嘉成帝。
大臣和皇帝自然是沒有比的,譬如高坐龍椅神清氣爽的嘉成帝,譬如下面一眾腰酸背痛,說不定還內急難忍的眾官。
關於提高商稅的第二場朝議,就這麼開始了。
不同於上午,彼時眾官沒有準備,又被薛庭儴打了個措手不及。這次他們明顯經歷過悉心準備,說不定還打了腹稿,嘉成帝的『各抒己見,權衡利弊』剛說完,就有朝臣上奏。
奏的自然是提高商稅有多麼的不人道。
對於這種不人道之詮釋,此人拿了前朝萬曆年抗稅案做以旁證,細述了提高商稅會引起百姓的暴動,社稷的動蕩之種種。
其實此人有些牽強附會了,萬曆抗稅案乃是萬曆皇帝識人不清,宦官為禍。那些充作稅使的宦官去了地方,各種巧立名目,大肆橫徵暴斂,並從中漁利。以此惹來當地百姓心生不滿,並致使暴動。
當然,宦官為禍之餘,這暴動之中有沒有受人指使且不提,但此案確實是每次有官員提出加收商稅時,攻擊對方的必備之救命良藥。
但凡是帝王,大抵就沒有不怕激起民變的,所以此人也是對症下藥。
而打從這名官員開始,一個又一個官員連連上奏,都是附和此言,說得是聲聲如泣,用心良苦。
只差搖著嘉成帝的衣襟說,千萬不要聽薛庭儴這個小人的,他這是居心不良,妄圖動搖國之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