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薛狗子的聲音很輕很輕,似乎風一吹就要散了。
薛翠萍猛地一個激靈,忙搖頭道:「不是你大伯讓我來,是我自己來的,我就想著……」
接下來的話,又被薛狗子打斷了。
他露出一個靦腆的笑,似乎鬆了一口氣:「不是大伯讓你來的就好,大姑你差點嚇死我了,我還以為大伯只疼俊才哥不疼我呢,明明大伯說最疼我的。」
自此,薛翠萍的話再也說不下去了,只能匆匆說了幾句不知所以然的話,就撩起門帘子出去了。
屋裡很安靜,炕上少年的眼神暗了下來,竟閃過一絲不符年紀的滄桑。
望著這樣的小男人,招兒竟有些不敢上前。半晌才走過來,坐在炕沿上,有些猶豫道:「狗兒,你沒事吧?」
看著對方擔憂的臉,薛狗子笑了一下:「我沒事。」
招兒緊抿了下嘴,摸了摸他的頭:「你相信姐,總有一日我們誰也不用求。」
*
薛翠萍連午飯都沒吃便走了,走的時候帶著趙氏拿給她的一袋子麥種。
沒人知道她和趙氏說了什麼,趙氏又跟她說了什麼。總而言之,中午吃晌午飯的時候,趙氏和楊氏的臉色都不好看,以至於孫氏和周氏都小心翼翼的。
招兒可素來不看這些,飯擺上桌后,她便拿了兩個碗先盛飯,再夾菜。午飯稱不上豐盛,就是黍米飯,菜則是悶白崧和蘿蔔,以及一些自家腌的醬菜。也是有肉的,都是大肥肉,少少的一碟子,擺在男人們的面前。
男人們要下地幹活,吃肉才能有力氣。
招兒也沒想吃肉,周氏燒出來的肉白膩膩的,看著就讓人沒胃口。她像以往那樣往碗里夾了些熱菜和醬菜,夾的並不多,卻讓趙氏突然摔了筷子。
「就這麼一點兒菜,你們兩個人就能吃這些?餓鬼投胎還是咋的?」
這話說得十分傷人且打臉,但凡有些自尊心的都受不了,可招兒卻習慣了。趙氏就是這樣,誰讓她不稱心如意,她就能用各種方式噁心回去。
她並沒有惱,繼續夾菜,本來打算只夾那些的,因為趙氏的話,她刻意又多夾了兩筷子。
「沒辦法阿奶,狗兒要養身子,沒好的給他補補,飯總是要吃飽才成。」說著,她突然轉頭對周氏道:「三嬸,下回洗菜擇菜你叫我,咱家又不是那些窮得吃不上飯的人家,家裡可是有讀書人的,還有個童生老爺。阿奶平日里雖過得仔細,但也不是菜都不讓人吃的人。」
論起指桑罵槐,招兒自認不輸給誰,尤其她心裡本就憋著一口氣。
果然,趙氏頓時惱了:「再有錢的人家也經不起你這麼胡吃海塞,天天不幹活兒,還比誰都能吃。像你這種蠢丫頭,若不是咱家,早就被攆了出去。」
招兒當即收起笑容:「阿奶,你這麼說可就不對了。我七歲來家裡,里裡外外什麼活沒幹過?我爹死的時候,我戴了孝守了靈,我娘死的時候,我在床前沒日沒夜地侍候了大半年。我是二房的兒媳婦,我給二老送了終,十里八鄉說理去,誰攆我也不走。
「不過阿奶,你別嫌棄我這當孫媳婦的多嘴,吃飯做幾樣,人還分三六九等啊。有的人吃香喝辣,嘴上的油都不知道擦一擦,換成別人,吃點爛白崧就成胡吃海塞了。這家裡養了十幾隻雞,蛋也沒見少下。我和桃兒日日喂著,雞蛋也不知上哪兒去了。狗子病了一場,到現在就吃了一個雞蛋,下回這雞別讓我養了,反正我也吃不上,誰吃誰養去。」
這話說得讓所有人的臉色都難看起來,其中以大房母子仨臉色最是精彩,又紅又白,簡直就像開染坊。
這偷吃了嘴上油都不擦,說得正是大房的人。趙氏是摳,但對大兒子大孫子可不摳,楊氏和小兒子自然跟著沾了光。七歲的才小子臉色忿忿,似乎想說些什麼,卻被楊氏狠狠地拉了一把。
四房的毛蛋本就還小,嘴也饞,早就吃白崧吃膩了。一聽見雞蛋就忍不住了,對孫氏喊道:「娘,我要吃雞蛋,我要吃雞蛋……」
寂靜的堂屋裡,就聽見小兒尖銳的哭喊聲,讓人腦門子抽疼。
孫氏被哭得心裡煩,忍不住一巴掌拍上去:「鬧什麼鬧,吃什麼雞蛋,哪有雞蛋給你吃!」口氣也有些沖。
說白了誰心裡不怨,不過一直忍著罷了。
毛蛋挨了一巴掌,哭得更是響亮。趙氏本就惱羞成怒,見此頓時轉移了目標:「孫氏,你還出息了,竟然打我孫子。」
孫氏歷來怕趙氏,當即笑得尷尬道:「娘,毛蛋這不是鬧著要吃雞蛋么,哪有雞蛋給他吃。」後面這一句是咕噥出來的,邊說眼睛下意識就往大房母子三看去了。
薛老爺子一向不管兒媳婦們的事,此時也有些忍不住了。
他黑著臉,拍了拍桌子:「鬧,鬧什麼鬧!」方桌被拍得桌腿兒直晃悠,碗盤上下跳動發出陣陣脆響。
招兒也沒裝死,對他抱屈:「阿爺,這不是阿奶嫌棄我和狗子胡吃海塞。」
她一把將碗杵在桌上,就捂著臉哭了起來:「就這麼點兒吃了拉嗓子的飯,連點兒油星子都不見,就叫胡吃海塞了,端出去給人瞧瞧,人家見了都要笑死。若是阿奶真嫌棄我和狗子了,不如給我們二房分家吧,我們以後再也不在家裡胡吃海喝了。」
聽到『分家』二字,薛老爺子眉心下意識抽一抽,斥道:「分什麼家,誰也不準提分家!」似乎也感覺自己口氣太過嚴厲,他放緩了音調道:「你阿奶因著你大姑家的事正鬧心著,才會遷怒你了,不過你是做晚輩的,怎能和長輩頂嘴。」
他轉頭又去斥趙氏:「天天說你不長記性,活了一輩子活到狗肚裡去了,那些雞蛋攢在那裡作甚?臭了都捨不得吃!老三媳婦,你去拿幾個來炒了,給大家添個菜。」
就這麼連消帶打,薛老爺子的一番話成功讓所有人的都住了嘴。
招兒的目光閃了閃,她說想分家的話並不是作假,可惜頭一次出口就胎死腹中。不過也是,薛老爺子怎麼會允許二房分家,這事傳出去就成一家子人欺負倆孩子了。再說了薛老爺子還想將全家人都擰成一股繩,好給薛家再供個秀才出來。
按下這些不提,雖是鬧了一場,薛家人卻是全家都開了頓葷。
周氏炒了一大盆雞蛋,特意給招兒留了一碗。
這舉動可就有些耐人尋味了,要知道三夫人兩口子平時沉默寡言,在薛家就是屬老黃牛的,平日里也極少幫二房兩個孩子說話。
不過招兒也沒多想,這一大家子人各有各的心思,誰的心思她也管不上,別把她惹急了就成。
她端著飯菜回了屋,進門就對薛狗子笑道:「狗兒你看,中午有雞蛋吃。」
*
看著少女臉上燦爛的笑,薛狗子眼中閃過一抹複雜。
他雖是在屋裡,可正房那邊的動靜卻沒有漏下。
招兒就是這樣,又潑又辣,做事從來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曾經他很在乎,總覺得她給自己丟人,給自己幫倒忙,多次勸阻不成,又因為一些別的事,對她心裡藏了厭惡。
殊不知虛偽自卑蠢笨的是他自己,只可惜等他明白的時候,已經晚了。
「為了吃個雞蛋,你就跟阿奶吵一架。」
話說出口,他才反應過來他還沒改掉以前說話彆扭的模式,她莫是要誤會了。果然招兒臉上閃過一抹暗色,旋即又笑著道:「他薛俊才能吃,我狗兒也能吃,快來吃飯,好好補補,你身子很快就能好了。」
瞧瞧,她就是這樣,總是拿他當小孩子看,一口一個『我狗兒』,實際上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而少年的心態敏感多慮,『他』不喜這一切,卻又不知該怎麼表達,於是不自在就慢慢發酵成了厭惡與下意識的迴避。
薛狗子也不知自己為何會想到這些,他只覺得自己現在變得很奇怪,似乎成了兩個人,一個是薛狗子,一個是薛庭儴。而每當碰到有關招兒的事,腦海里便有一個聲音喃喃低訴,似乎在告訴著他,他內心深處真正的想法。
思緒之間,有東西喂到他嘴邊,他垂目去看,是一塊兒炒得黃澄澄又酥又軟的雞蛋。
「三嬸也就這雞蛋炒得不錯,狗兒吃一大口,吃了長高高長壯壯。」
這話剛出口,招兒就後悔了。
也是今兒小男人特別乖,她竟不由代入當年小男人還小的時候,她哄他吃飯的場景。小時候她一直是這麼哄狗兒的,可突然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狗兒就開始抗拒她,也最討厭她這樣。
心中忐忑之際,見他垂目不動,她乾笑了下,正想收回遞上去的勺子。
突然,他湊了過來,吃了一大口,將一勺子飯都吃了進去。
「真好吃。」
看著垂著眼皮咀嚼著飯的他,招兒頓時笑了:「好吃就多吃些,以後姐努力賺錢,天天給狗兒炒雞蛋吃。」
說完,她偷偷從眼皮下瞧了薛狗子一眼。見他沒有露出任何不喜之色,心裡不禁鬆了口氣。
其實招兒是故意這麼說的,小男人一向最討厭她四處亂跑,還學著跟人做什麼買賣。為了這事,兩人鬧了多次的不開心,可總不能因為他不喜,她就不出去賺錢了。
她想變得有錢,她想有錢了供小男人念書,不和這群人跟烏眼雞似的爭來爭去。她想了很多,而這一切都需要他的支持,畢竟是一家人,二房如今就剩了他們兩個。
不過招兒也想好了,即使他反對,她也是會做的。
當然不反對最好。
這種情形下,她不禁又多說了一些話:「我方才和爺奶說分家的事了,被爺擋了回來。」見小男人想說什麼,她打斷道:「你聽姐說完,有些事情我本不想跟你說得太透,總覺得你還小,也是不想打攪你念書。可今天發生的事,姐也能看出來,你是有自己主意的。
「家裡這邊,咱們能爭就爭上,本就該是咱們的,不能就這麼不明不白讓給別人。就算要讓也得給個明白話兒,沒得這麼欺負人的!若是爭不上也不怕,姐最近找了個買賣做,也能把送你去念書的銀子湊出來。說了這麼多,其實就是讓你放寬心別害怕,天塌下來了,還有姐給你頂著。人不是就這麼一條路,咱們有很多路可以走,和自己為難較勁兒,那是傻子才會做的事。」
其實這話招兒早就想和薛狗子說了,可她也知道小男人是個心思多的,怕他會多想。可誰曾想他還是多想了,甚至憂慮成疾病了一場。今日這麼好的機會,她索性借著挑明了說。
薛狗子看著她。
他夢裡這一場不是這樣的,因為他的突來爆發,薛家一片大亂,家裡人都斥責他,說他不懂事,不為家裡著想,說他不孝順,把阿奶氣暈了。招兒為了護著他,和薛家人吵了起來,最後甚至驚動了族長。
招兒以不敬長輩、犯了口舌,被在薛家祠堂里當眾打了五鞭子,以儆效尤。而這件事也被族長壓了下來,他連反抗的能力都沒有,就這麼被奪了屬於自己的東西。
後來薛俊才去了鎮上的學館,得意風光。而二房因為這場事徹底招了家裡人厭惡,尤其又有大房從中作梗,在薛家的日子並不好過。
家裡沒人幫他們說話,村裡也沒人向著他們。他甚至連私塾都去不了了,因為他大伯說他狼心狗肺,教不了他,還說招兒把大伯母給打了,他可不想再沒事找事給自家人找麻煩。
那時候他才十四,他即使知道有些人不是好人,也看不懂其中的惡意。也許是能看懂的,只是人性的劣根性讓他下意識就把責任推了出去。他把自己所有的不滿、不順遂甚至命運的苛責,都歸咎在招兒身上。
即便之後心裡知道自己是錯怪她了,知道自己大錯特錯,可誤會太深,兩人已是漸行漸遠,他也沒臉去跟她解釋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