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寵溺眼神
饒是老承恩公一向老謀深算,心穩如石,此時聽景元帝用如此輕蔑的語氣說出這番話來也是大怒。
最主要是,景元帝的話還戳中了他幾十年的心病。
他自視甚高,最初只把景元帝當成一個一心為父報仇行事魯莽衝動有勇無謀的黃毛小子,和景元帝合作,只當景元帝是自己手中握著的工具,華家上位的踏梯,適當的時候讓他讓位就讓位。
可最後卻發現,自己竟是被景元帝玩弄於股掌之間。可恨他最初那些年,竟然完全沒有懷疑自己女兒幾次小產是景元帝的手筆。
老承恩公直氣得眼冒金星,喉間一股腥甜就往外涌,但他吞了吞這都積了十幾年的陳年老血,仍是忍住了。
他忍了氣咬牙道:「陛下,老臣為了陛下,為了大周,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陛下也說,陛下讓老臣進京老臣便進京,陛下讓老臣交出兵權,老臣就交出兵權。老臣為的不過就是社稷穩定,百姓安居,現如今,陛下病重,儲君未定,邊境不穩,民心晃動,這讓老臣實在無法安心啊!老臣這才甘願冒天下之大不韙,懇請陛下,立福郡王為儲,穩定朝綱,以安民心,保我大周國泰民安。」
景元帝輕嗤一聲,道:「果然是黑的都能說成白的,果然是朕的皇后的父親,朕一直就奇怪,皇后那一副憂國憂民端莊賢后的模樣是哪裡來的,原來是家學淵源啊。」
「不就是為了儲君之位嗎?」景元帝轉頭,就對一直站在床頭影子般的大太監德安道,「德安,準備紙筆,玉璽,既然朕的忠心老臣都片刻也等不及,定要朕今日就傳詔立儲,那麼朕怎好違了他們一片憂國憂民的心呢?」
又對一旁面色難看頗為凝重的梁首輔道,「梁愛卿,這詔書就由你來擬吧,傳朕的旨意,蜀王三子肅郡王姜琸,德行昭彰,戰功卓著,特將其過繼於朕的元后懿德仁庄皇后名下,以朕的原配嫡子,立其為我大周國立朝以來第一任儲君。」
眾人又是被景元帝的話給驚呆了。不是說,肅郡王在北地已經……?
梁首輔心中悲痛,簡直是老淚橫流的應道:「老臣遵旨。」
緩步顫顫巍巍走到桌前,取了大太監德安已準備好的筆墨,攤開錦帛,就開始擬旨。
老承恩公覺得景元帝大概是受刺激過度,已經有些瘋癲,他滿懷憐憫的看著景元帝,道:「陛下,您怕是病糊塗了。老臣已經跟您說過,肅郡王遇刺,已經回不了京了。您為何不肯認清現實呢?」
又帶了些快意道,「老臣知道,肅郡王是您的親子,您處心積慮為他安排十幾二十年,就是為了他能夠順利繼位。可是,他已經中毒受傷,說不定現在早已經去見他的幾個兄長去了。」
說著,他又行到梁首輔身側,從懷中掏出一副早已擬好的聖旨,對梁首輔道,「梁大人,您也不必忙碌了,這裡已經有了擬好的聖旨……」
「你如何這般肯定他遇刺中毒受傷,難道和西域還有北真國勾結刺殺肅郡王的就是你?」
也許是老承恩公提到「他的幾個兄長」終於刺痛了景元帝,景元帝不再是先前那冷笑的模樣,而是雙眼寒冰的看著老承恩公問道。
老承恩公回頭,看景元帝終於正常說話,他心才安樂了下來,眯了眼道:「陛下慎言,老臣畢竟曾是北地統帥,在北地經營多年,肅郡王遇刺這般大事,怎麼會收不到風聲?至於和西域還有北真國……」
「至於西域和北真國,你們華家在北地盤踞數代,和西域各國以及北真國的關係由來已久,西域各國和北真國不少的勢力還曾受過你的恩惠,此次對本王的幾次謀殺,都是授意於你們華家和凌國公府凌家,是也不是?」
伴隨著一陣腳步聲,和盔甲相擊的聲音,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如雷般在眾人耳邊炸起,就是正在含淚擬旨的梁首輔都激動地一哆嗦,往殿門的方向看去。
傳聞中那個在北地遇刺,身受重傷又中毒生死不明的肅郡王姜琸卻是滿身盔甲,英武非凡的走進了殿中。
他的身上還濺有未凝固的血跡,殿門大開,風吹過,彷彿還帶了一股熱血的腥味。可看他那精神奕奕的樣子,那血斷不會是他的,想來該是外面判軍的血,他應是經過一番廝殺才進入的殿中的。
殿中眾臣是驚得驚,喜得喜,梁首輔那簡直是喜極而泣。
老承恩公臉色發白,他緊緊盯著姜琸,像是要辨出這是人還是鬼來般。
他想到剛剛景元帝的態度,想到此時姜琸的突然出現,他要是再猜不出這其中有異,他就不是老承恩公了。
他咬牙,猛地揮手,示意殿中自己的將士射殺姜琸,此時,還有什麼好廢話的,先殺為凈!再廢話,才是一敗塗地!
可惜他揮手之後,竟發現自己帶過來的將士動是動了,卻在轉身準備把弓-弩全部對準姜琸之時突然雙手紛紛垂了下來,那弓-弩就都噼里啪啦的掉到了地上。
老承恩公這才大駭!他眼如銅鈴幫地瞪向姜琸,卻不防身邊「砰」得一聲,他的盟友凌國公竟然嘴角吐血,跪在了地上,腳底下還有一把匕首。
姜琸瞅了一眼倒地的凌國公,冷哼一聲,然後冰冷的看著老承恩公,道:「可惜你找的那幫子西域和北真國的人,沒能殺死本王,倒是讓本王翻出了你們華家還有凌家與西域各國以及北真國這百年來互相勾結的證據。」
「通敵叛國,逼宮謀反,哪一條都夠你們兩家夷滅九族的。還有當年,我大哥武安王帶兵和南喬國作戰,以當時的情況,還有我大哥的身手,根本不會戰死,也是你,華建鴻,指使了西域殺手,先對我大哥下藥,致使他在戰場上失力,這才不備身亡。此事,若不是我以身為餌,誘你再次動用西域殺手,然後尋根究底,怕是永遠都查不出真相吧!」
武安王便是景元帝的元配嫡長子姜瑯,大周初立后,追封為武安王。
「果然是你,果然是你們華家!」景元帝指著老承恩公,手都在顫抖,因著太過激動,又忍不住咳嗽了幾聲。
此事,實在是他深埋心底,多年都不敢觸碰的隱痛,是繼他父王老南平王和大哥南平王世子被前朝昏君毒殺,受刺激最深的一次,他深愛的原配王妃剛病逝,他們最為驕傲的長子,就在戰場戰死,為此,他痛苦半生愧疚半生……
卻不曾想,竟然真的是華家,華家的手筆!那時他們南平王府不過是剛剛和華家談聯盟,南地和北地又相隔千里,如何會想到華家竟會歹毒至斯,那時便要殺了自己的嫡長子!
「皇伯父!」姜琸上前扶了景元帝,有些擔心道,「您保重身體。」
他只當景元帝病重是做戲,可剛看他的樣子,分明是真的病重的樣子。
「無事。」景元帝拍了拍姜琸,他閉了閉眼,睜開后就道,「朕已經下旨將你過繼在你皇伯母名下,以後你就叫朕父皇吧。」
雖然這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可是在眾臣面前,在天下人面前,也只能用這個名正言順的理由。
「是,父皇。」姜琸心裡有點難受。他的身世,在他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但這還是他第一次喚景元帝父皇,以前就是在私下,也沒有過。
而且,將來就是在史書上,他也永遠只能是過繼之子,而不是他父皇的親子。
造成這一切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就是因為自己兩個兄長的慘死。
當年他母妃和他父皇本就沒有多少男女之情,他母妃自幼在南平王府庄太後身邊長大,皇帝的原配王妃庄王妃是他母妃的表姐,又長了她母妃許多,更是亦姐亦母的關係。他兩位兄長慘死,引得皇帝十分痛苦,而且皇帝當時又要長期在外征戰。當時庄太后和皇帝都已經開始懷疑華皇后和華家,可是當時前朝皇室偏居渭地,北地和渭地分別都是華家和凌家的勢力,軍權龐大,新朝根本承受不起與華家一系的聯盟破裂。
為了皇帝的子嗣承繼,所以這才有了他母妃有孕,嫁予他父王之事。雖然當時誰也不知道那腹中的孩子到底是個男孩還是個女孩,都是在賭而已。
再後來,他父皇在渭地殺前朝皇帝時身中前朝秘毒,於子嗣有礙,他的身份更加不能再公開了,否則簡直就是眾矢之的,不知道會成為多少人的眼中釘。
老承恩公看著景元帝和姜琸,臉色灰敗,一瞬之間,彷彿蒼老了幾十歲。他知道,他是徹底敗了,圖謀了幾十年,從最開始和南平王府結盟,就一直步步為謀,最後卻還是敗了,華家也徹底完了。
他看景元帝盯著自己,眼神中的痛苦和恨意竟讓他最後找回了些平衡,他灰白著臉扯出一個蒼老的笑容道:「成王敗寇,有什麼好說的。」
「呵,兩個兒子,你失去的不過只是兩個兒子,可我們華家,在北地割據上百年,統兵數十萬,和你們南平王府結盟,幫你們打下了這個天下,得到了什麼?最後是滿門覆滅!你失去兩個兒子算什麼!我只恨沒能早點下手,讓你徹底的斷子絕孫!」
一邊說著話,他就一邊試圖伸出右手去按左手手腕上的纏布,那裡他藏了見血封喉的毒針,只要按下機關,他便可以一了百了,他寧願死,也不願活著受景元帝的□□。
可惜他的手還未伸過去全身就已經癱軟下來,他哆哆嗦嗦的看向景元帝父子。
景元帝下了床,走到他面前兩步遠的地方停下腳步,冷笑道:「想死?沒有那麼容易!你不是說朕失去的只是兩個兒子嗎?你不是想讓朕斷子絕孫嗎?那你就睜著眼睛看著,看著你的兒子孫子一個個如何在你面前死去,看著你們華家如何滿門覆滅吧!」
慈壽宮。
姜琸去到慈壽宮的時候,慈壽宮已經恢復平靜,殿中華皇后帶來的那些兵士早已被人拖出去,未見一絲一毫血跡。
原本就沒有絲毫打鬥,因為原苓點了支香,除了用過解藥的庄太后和靜姝幾人,其他人根本就沒有絲毫戰鬥力的倒下了,別說是外面景元帝和姜琸暗中安排的禁衛軍,就是冬影她們幾個都沒活動一下胳膊腳的。
只是殿中華皇后還有康王世子姜珞福郡王姜珏還在。
姜琸進殿之前,華皇后渾身無力癱倒在座,卻仍是滿目鎮定視死如歸道:「母后,其實就算你不寫懿旨又有什麼關係呢,福安宮那邊陛下也還是會下旨的。就算原姑娘可以葯倒我們,葯倒這幾個兵士,難道還能葯倒數萬的將士不成?」
說著苦笑了一下,道,「兒媳死怕什麼?在兒媳第三個孩子也小產之後,兒媳就已經心如死灰。兒媳身體一向很好,如何會一而再再而三的小產?在這宮中,能做到這個的也只有您和陛下了,就算是您下手,也必是陛下同意了的!」
「兒媳自嫁到姜家,為了陛下的大業,兢兢業業,耗盡心力,輔佐於他。就是華家也排在了後面,可是母后,母后您和陛下竟連一個孩子都不肯留給兒媳。虎毒尚且不食子,母后,您和陛下都好狠的心!」
又看了一眼同樣癱倒在地的康王世子和福郡王,笑道,「不過,母后您一向都這麼狠心。您對兒媳這般狠心,是因為華家的緣故,那為何又這般對待您的幼子康王,您幼子的一家,您的嫡親孫子呢?」
「呵呵,母后,福郡王不是您自小養大的嫡親孫子嗎?為何您要支持陛下立一個庶孫,也不肯立您的嫡親孫子呢?難道這麼多年來,您對福郡王的疼愛都是假的嗎?您當初話里話外都最重視福郡王,難道都只是為了迷惑兒媳,迷惑眾臣,把福郡王推在前面給肅郡王擋刀子的嗎?」
「還有,您既然早就懷疑兒媳,懷疑我們華家,為何還要讓福郡王娶我們華家的女兒,只為了迷惑我們華家嗎?您對您的嫡親孫子,可還真是狠心!」
口口聲聲,句句挑撥。
庄太后看向面色蒼白,癱坐在地孫子姜珏,見他神情獃滯,眼神痛苦,想來那些話他是聽進去了。可是庄太后並沒有制止華皇后,因為這些話,不是華皇后現在說,將來姜珏也會聽到更多別有用心的人在他耳邊挑撥。
事情做下,難道還因懼怕那被挑開的痛,就要捂著,等將來釀成無可挽回的大禍嗎?
只是華皇后的話在姜琸進得殿中時,戛然停止。
姜琸穿著盔甲進入殿中,窗戶斜斜的陽光照進來,照到他的身上,閃著刺眼的光芒,讓人一陣眼花。
那一瞬間,華皇后猶如回到二十多年前,她第一次見到年輕的還是南平王的景元帝,他也是穿著盔甲,和現在的姜琸近乎一模一樣。
她猶如受到重擊,不僅僅是因為被確認「死了」的姜琸突然回來,不僅僅是意識到她父親的計劃可能已經一敗塗地,而是因為她突然發現,姜琸那和景元帝幾乎一模一樣的相貌,以前,她竟然從來,從來也沒特別注意過這一點,這麼相像……
蜀王之幼子,自幼接到宮中親自教導,授以武藝,精心挑選武將之子為其伴讀,陪練,待其稍長,便送去軍營歷練,然後就是逐步予以軍權……
而那些時候,同樣被養在宮中的姜珏和姜璉在學什麼?在學之乎者也,仁孝恭順,琴棋書畫……
傻子,她就是個傻子。華皇后終於再忍不住,滾下淚來,她已經不知道多少年再沒落過淚。
姜琸入得殿中,不過只是瞟了華皇后一眼,隨即眼神便冷淡默認的移開,然後定格在了庄太後身邊的靜姝身上,眼神瞬間變換,變得滿是溫柔寵溺。
那樣的眼神,華皇后也見過,那是她少時偶然去南平王府遊玩,看到年輕的景元帝看他的原配王妃庄王妃的眼神,那時她便怦然心動,可是他時自她嫁給他,她再沒從他的眼睛里看到過這樣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