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年輕的俘虜
?她慢慢地走下地窖,在每一級台階上都停下腳步。每一級台階都使她越來越接近那件她為了崇高的正義應該做,而且非做不可的事情。在她怒火中燒的意識中,這個崇高的爭議就是她自幼所熟知的一句話:「以命抵命……」儘管她是以自己的方式來解釋從前聽說過的這句話,但她覺得正是這句話在莊嚴地要求:打死殺人兇手……
王琳琳下到最後一級台階了,她停了下來,然後,又向前邁了一步。那個德國男孩子動了一動,他想躲開,想縮到牆邊,想爬到暗處,爬到水桶後面,但癱軟無力的身體卻不聽使喚。當王琳琳在打開的地窖入口露頭的那一瞬間,他根據王琳琳的面部表情就已經感覺到,等待著他的就是死亡。死亡正在向他逼近。他望著她,望著這個身材窈窕、黑色眼睛、背著一支衝鋒槍的十分美麗的女孩。這個女孩穿著蘇軍坦克手的衣服,手中握著鐵叉,懲罰的鐵叉上那三股叉尖使他的末日一秒鐘一秒鐘地臨近了。
王琳琳高舉鐵叉,把臉稍微轉向一旁,以免看到自己必須要做的那件可怕的事。就在這一瞬間,她聽到一聲輕微的、哽哽咽咽的、但她卻覺得有如雷鳴一般的喊聲:「媽媽!媽媽——」
這微弱的喊聲象無數把燒紅的利刃刺入王琳琳的胸膛,穿透了她的心房,「媽媽」這短短兩個字使她痛楚難忍,全身顫抖了一下。王琳琳鬆開手,鐵叉落到地上,她雙腿一軟,跪倒下來。在失去知覺以前,她在緊跟前看到了一雙淡藍色的、淚水汪汪的孩子氣的眼睛……
由於那德國傷兵濕潤的雙手觸摸,她清醒過來。那個德國男孩哭得喘不過氣來,摸著她的手掌,用王琳琳聽不懂的德國話說著什麼。但根據他的面部表情,根據他的手指的動作,她明白這個德國人是在講他自己的情況:說他沒有殺過人,說他媽媽是個農村婦女,父親不久前在前線陣亡了。他本人中學剛畢業就應召入伍,派上前線來。他連一次仗也沒打過,光是給士兵送飯。王琳琳還明白了,之前他應該是同一個德國兵,就是陳屍街頭的那個,正乘著雙輪馬車在路上走,有一顆炮彈飛了過來,老同伴和馬當場被炸死,他胸部負了傷,便爬到地窖躲起來……
王琳琳默默無言地聽著,雖然這個人穿著令人憎惡的敵軍灰色軍裝,但他負了重傷,又完全是個孩子,而且,從各方面都看得出,他不可能是個殺人兇手。僅僅在幾分鐘之前,王琳琳還手持鋒利的鐵叉盲目服從著滿腔仇恨和復仇的要求,可能親手把他殺死。想到這一點,她自己也覺得后怕。只是因為「媽媽」那兩個神聖的、令人心軟的字眼,只是這不幸的男孩傾注在他那輕輕的、哽咽的喊聲中的祈求才使他免於一死的啊。
王琳琳用手指小心摸索著解開了德國人血跡斑斑的襯衫,把它撕破一點兒,露出他那瘦小的胸部。在胸部右側,她看到兩個橢圓形的、滿是凝血的傷口。她又小心翼翼地脫下他的軍裝,讓他翻身俯卧著,仔細查看了背部。背上只有一個傷口,王琳琳明白了:第二塊彈片卡在胸部,沒有出來。
德國人強忍著,沒有呻吟,默默地註釋著這個俯身對著他的女人,然後把兩手的手指在胸前交叉成十字,低聲問了一句,雖然是德語,王琳琳根本聽不懂,但她還是從他的眼睛里看明白了他要表達的意思:「我要死了吧?」
「你不會死的……」王琳琳避開他的目光,自言自語的說,「我不會殺你,你會活下來的……」
聽到王琳琳說的竟然不是俄語,也不是德語,而是一種他從來沒有聽過的語言,不由得吃驚的瞪大了眼睛。
王琳琳做出端著杯子的手勢,送到嘴邊,那意思是問他:「你想喝水了嗎?」
德國男孩點了點頭。
「你等一等,」王琳琳說著,解下了身上的軍用水壺,她從地窖的黑暗角落裡找到一隻瓦缽,給瓦缽里倒了一點水,她覺得這個男孩子很可憐,眼下她雖然不懂德語,這個瀕死的德國男孩又只會說「媽媽」這麼一句俄語(其實除了日語外全世界語言叫爸爸媽媽都差不多),但她還是可以象聾啞人那樣用手勢,用頭部動作,有眼神來同他交談。因為當他藉助手勢講到自己的父親和母親,講到他們是干農活的,講到他自己沒有打過仗,沒有殺過人的時候,她是懂得他在說什麼的……
王琳琳小心地端著瓦缽挨著德國男孩蹲下,一隻手托著他滾燙的後腦勺,喂他喝了水。受了重傷的德國男孩拉著她的手不放,哭泣了幾聲,閉上眼睛睡著了。王琳琳不願驚動他,所以坐了很久,端詳著這個睡著的德國男孩那張蒼白的臉。紅色睫毛在眼睛下方投下的陰影把他的臉色襯托得更加蒼白,同白蠟一般,微腫的、毫無血色的嘴唇不住地在抖動。
王琳琳把自己的手從德國男孩的手中輕輕地抽出來,站起身來開始在地窖里尋找有用的東西,她盡量不弄出聲響,以免驚醒睡著的德國男孩。她找到了一個柳條筐,裝了一些地窖里保存的蔬菜和蘋果。
「琳琳?你是不是在裡邊?」葉楚楚的聲音從地窖的入口傳來。
「是,楚楚姐。」王琳琳看了看那個德國男孩,輕聲答道。
「這地窖到是個挺好的避風的地方。」孫琿的聲音傳來,那個德國男孩的身子顫抖了一下,醒了過來。
孫琿和葉楚楚進了地窖,一眼便看到了德國傷兵,不由得吃了一驚,立刻就將手中的「波波莎」端了起來。
王琳琳看到孫琿的動作,心頭一陣悸動,她知道如果孫琿開槍的話,她是沒有辦法阻止他的,那個德國男孩是敵人,孫琿開槍殺他的話並沒有錯,但她還是忍不住憐憫那個德國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