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所謂至毒
簡止言並沒有被處死。他醒來之後,就發現自己關在了一個房間里,屋子裡早已站著一個人。還是那個帶兜帽的男人,就是那時將自己和娘帶進天懺教的男人。
這個人靜靜地看著他,笑:「醒了?」
見簡止言不說話,他便遞給他一塊干餅,笑眯眯地說:「吃吧。」
他倒是沒想到,簡止言接過去,二話不說就吃了下去。
「不怕有毒嗎?」
「有毒的話就可以下去見爹和娘,沒有毒我就可以活著替爹和娘報仇。」他的聲音沙啞的不像是個孩子,冷靜更不像是孩子。
等到簡止言吃完,那人說:「想報仇嗎?」
「……」簡止言沒有說話。
那人捧了頭,饒有興味地說:「你已經昏迷了十天了。能活過來不錯了。」
「哦。」
「不感興趣我是來幹嘛的嗎?」
「我不管你是來幹嘛的。」簡止言慢慢將最後一口乾餅吃下去,冷冷地看著他。「我要報仇。只要能讓我報仇,我什麼條件都可以答應你。我可以給你做牛做馬,什麼都可以做。只要你讓我報完仇,這命都是你的。」
「不過是個小孩子而已,幹嘛要想這麼沉重的話題呢。」兜帽男人搖了搖頭,明明是惋惜的話語,說出來之後卻是冷冷靜靜的無謂,「的確,我是有目的。我的目的和你,本質上差不多。我們兩個人,目標都是望盈。」
「那為什麼不讓我報仇!!」
「我沒有不讓。只是……望盈她,已經死了。」
「你說什麼!!」簡止言面色瞬間蒼白,搖晃了幾下,很久都說不出來話。
「是啊,自殺的。」帶兜帽的男人手指輕輕敲打著桌面,聽不出悲喜。
簡止言一把掀翻了桌子,他憤怒地沖著那男人大叫,無法發泄的怨恨和痛楚衝破了所有理智和年幼的禁錮,像一個野獸衝破了柵欄。「不可能!!!她不能死的這麼簡單!!她要死在我手裡!!我要親手殺了她!!不,不,我要讓她生不如死,我全家的仇……不能,不能就這麼算了。」他咬著嘴唇,眼神顫抖,灰暗的眸子里滿是不合年紀的絕望。「不……你一定是騙我的。對,你一定是騙我的,你是望盈派來的人,對不對?。。一定是這樣,她怕我找她報仇,所以才找你來騙我,對不對???一定是的!!……我,我殺了你!!」
話到最後,年幼的孩童已盡崩潰和癲狂,他瘋狂地撲到那人面前,狠狠地掐著他,打他。可如同一隻小貓去搏成年野狼一樣,他輕易就被兜帽男人給禁錮了動作。「你瘋了?我最後告訴你一遍,望盈死了。我親自驗的屍。我和你一樣,不想相信她就這麼輕易的死了。她欠我的太多,我還沒有來得及好好折磨她。我跟你一樣!!」
兜帽男人再也沒有一開始的冷靜,聲音漸如毒蛇一樣逐漸嘶啞,暗沉,最後露出毒蛇尖銳的獠牙。
「那你救我幹嗎??我還有什麼活下去的必要??爹死了,娘死了,大哥也死了,全家都死了!!!現在呢??連我的仇人都死了,我還有什麼必要活著???!!!」簡止言無力地跪倒在地上,抓著頭髮又哭又笑。
兜帽男人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冷靜了不少。「我只是說望盈死了,可我沒說你所有的仇人都死了。」
「什麼意思?」簡止言暗淡的瞳孔瞬間放大了數倍,他抬起頭,一線報仇的希望讓他稚嫩的臉扭曲了所有的狠毒和怨憤。
那人驚於簡止言如此決絕的表情,顯然沒想到不過一幼童的孩子,會有如此黑暗的模樣和人性。「望盈不久前,剛產下一個女嬰,而女嬰的父親,是你爹的摯友——左衛。」
簡止言搖晃了一下,扶著地板抬起頭,結霜的眼睛里已經全是黑暗和陰翳。他張開乾裂的唇,過於虛弱缺水的唇裂開口子,滲出血來,滴在手上,血紅一片。「你說,什麼?」
「……因為望盈是聖女,她必須保持處子之身,可她還是與左衛有了私情。而這件事情,被你爹給簡畢樊給無意中發現了。因為已經不是處子的原因,望盈已經很久做不出預言了。」帶兜帽的男人看著簡止言眼睛里最後一點點光芒消失殆盡,似乎有些不忍心繼續講下去。「其實,你還是不知道的好。」
哪料到年幼的孩子如同一隻幼狼,如臨夜驟,幾乎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帶血的聲音:「我讓你說下去。你必須告訴我。」
兜帽男人嘆氣。
「一直以來,禎帝長期病弱體虛,以國舅為首的一些好戰派已經在蠢蠢欲動。但是迫於九閣的干預和監管,他們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機會除掉禎帝。所以國舅就一直視九閣為眼中釘,至於打著民眾幌子的天懺教更是人多勢眾,有他們支持的九閣自然是不會把國舅一派看在眼裡。而且,天懺教之所以和朝廷可以平起平坐,是因為天懺教執掌著全天下所有的根本——前朝國庫。這個國庫和朝廷所謂的國庫完全不同,只有這個國庫里的財富,才足以維持全天下的運籌帷幄。而建這個國庫的,不是別人,正是贛國開朝元祖。他從一開始就擔心後世子孫一人獨大,專政苛政,就設立了一個機構,也就是九閣來管理真正的國庫。而九閣就自我發展,開闢了天懺教,從而握民於手,與朝廷形成真正的平起平坐。」
「朝廷內部的好戰分子想將國庫據為己有,同時將九閣徹底剷除,以一家獨大。他們本就需要一個契機將禎帝廢掉,打垮天懺教,從而重新組建由朝廷執掌的九閣。於是他們開始監視望盈這個九閣魁首,並準備從她開始下手開刀。而他們選擇動手的最佳人選,正是和望盈有著非凡關係的人,你爹簡畢樊。國舅借禎帝之手命令你爹利用和望盈之間的關係,套出國庫的開啟秘密,以及天懺教的核心所在。可嘆你爹他重情重義,將朝廷準備拿望盈開刀來剷除天懺教霸攬國庫的事情告訴了左衛和望盈。他冒著忤逆朝廷的危險,給左衛和望盈通風報信。」
「有了你爹的幫助,望盈完全把握了主動。她悄悄的轉移了天懺教的核心力量,並秘密籌劃著封印前朝國庫。並且,為了給這些活動打個幌子,她很快就做出了這樣的預言『廷欲亂,禍南邊;千蔭山,出逆反』。朝廷那些好戰分子一直就隱隱感覺到有人在給望盈通風報信,懷疑內部出了姦細。而本就意圖叛亂的國舅瞅准了這個時機,決定藉此機會趁機起事。他一紙奏書參上,將矛頭對準了你爹,咬死了逆反就是你爹,並攜此機會問皇帝要虎符,以平叛亂。有了這樣的開頭,結果就不難想象。朝廷很快就掌握了你爹隱瞞朝廷給望盈通風報信的事實,於是在那時,簡家的結局就已經確定了。」
「有了虎符的國舅,帶大軍來到千蔭城。命人將你爹和你大哥帶到京城,卻為了防止遲則生變,在半路將他們凌遲處死,卻回稟皇帝說,你爹和你大哥是半路被天懺教的叛逆給救走了。禎帝大怒,命國舅圍困千蔭城,將你爹和你大哥務必抓回。而你簡家九族,則被國舅命令就地處死。後來,就是禎帝聽信讒言,認為你爹已經和天懺教夥同一齊,意圖謀反,將剩餘的軍隊全部調給了國舅。得了大軍的國舅,更是如虎添翼。他一邊欺騙著皇帝,一邊欺騙著天懺教。他告訴望盈說,如果交出簡家餘孽,他就會放過千蔭城裡的百姓。如果不交,他就屠城。但是實際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要留一個活口。這一切的一切,不過是為了讓天懺教自毀於千蔭城內。」
「再後來。望盈按照國舅的要求,將你,你娘,還有你的兄弟姐妹押上了刑場。哪知道,國舅背信棄義,得知這個消息后不但沒有收手,反而說望盈是苟且偷生之輩,並不是真正的聖女,而是假聖女,天懺教也是背信棄義的邪門歪道,應該徹底剷除。以這樣拙劣的借口,國舅破千蔭城,大軍壓城,屠殺百姓四萬餘口,殺天懺教人數萬,將天懺教逼到了千蔭山裡。就在國舅以為自己馬上就可以得到國庫的時候,身為國庫鑰匙的聖女望盈,自盡於璇璣台。空手而歸的國舅,惱羞成怒,一不做二不休,率軍殺回京城。算算時間,再有兩日,國舅大軍就應該已經到京城了。」
「說了這麼多,我不知道你到底聽懂多少。這其中,最無辜的莫過於你爹。你爹他到死,都在相信望盈和左衛。他一直認為那個預言是望盈真正的預言,根本就沒有想到這個預言是望盈為了把朝廷的視線轉移到他身上的把戲而已。可笑你爹一生重情,掏心掏肺的賭上九族的命去救她,她還是把你爹當成一枚棋子來利用。」
「至於左衛,他更可恨。身為一個男人,竟然要淪落到為女人出賣朋友討好朝廷。這預言,是左衛替望盈做出來的。他為了保護望盈,不顧和你爹簡畢樊的生死之交,主動提出這個辦法。而在朝廷第一時間鎖定簡畢樊的時候,是他提供的簡畢樊和望盈的書信證明。如果不是左衛的背叛,朝廷根本不可能這麼快就掌握了簡畢樊為望盈提供信息的證據,也不會如此痛恨簡畢樊,以至於要將他株九族的地步。甚至到後來,你爹也依舊相信左衛,甚至要把你娘和你託付給這個小人。」
「對了。還有,左衛,是國舅的人。也就是從一開始,他連望盈都出賣了。」兜帽男人說到這裡,口氣愈加狠冷。停了好久,他似乎才能壓得下去一直隱藏著的陰冷殺氣。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望盈和左衛兩個人。如果不是他們有了私情,如果他們沒有孩子,望盈還是九閣聖女,朝廷也依舊不敢動天懺教;如果不是他們,你爹也不會被朝廷逼著去做背信棄義的事情;如果不是他們如此卑劣狠毒自私,你爹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簡家也不會家破人亡。如果不是望盈和左衛,你娘和你爹還好好的活著,你們簡家依舊興盛,而你,也不會現在站在我面前成為一個無依無靠滿心仇恨的孤兒。」
「這一切,都是由他們而起。而他們的孩子,那個女嬰,對外宣稱是他的正夫人生的孩子。名,左盈。」
從頭到尾,年幼的孩子一直靜靜的聽著。他安靜地跪在地上,一動不動。瘦小的身體不住地在顫抖,如同風裡搖搖欲墜的枯葉。數天前,他還是個什麼都不懂,只會在父母膝下承歡的稚童,還可以眾星捧月一樣的撒嬌耍賴,開心了毫不吝嗇的笑,難過了乾脆的嚎啕大哭甚至撒潑打滾。可如今,他跪在硬冷的石板地上,沒了家,沒了一切,丟了心,失了魂,像個傻子一樣不會笑,不會哭。
那男人說的字字句句,如同雕鑽一樣,一筆筆的在心裡的某個地方不斷研磨,把不知名的絕望生生刻進了骨肉。新鮮的傷疤割開了,縫上,再撕開,再縫上。
最後寫上他們的名字。
望盈。
左衛。
為什麼我們要承受家破人亡,而你們卻要和好百年。
為什麼我爹和娘都死掉了,而你們卻踩著我爹娘的屍體享受著天倫之樂。
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
哪裡來的好人好報。
哪裡來的世間萬平,盛世乃康。
哪裡來的邪不壓正,正得其果???
爹,娘。如果這是你們一世良善所得的結果,那我就絕對會成為這腐爛的世間里最黑暗的陰影。
我會給那些人,那些仇人,這個世間,帶來這個時代無與倫比的黑暗。
「望盈是死了。可左衛沒死。望盈和左衛最在乎最寵愛的女兒沒有死。那個女孩或許是無辜的,可是,你想想看,如果連同這個女孩一起毀掉,就算是死掉的望盈,在黃泉里也不得安寧吧?那個女孩擁有的一切,都是從你手裡搶走的,都是踩在你爹娘屍體上建立起來的。」
「你想報仇么?那你有毀掉這一切的覺悟么?你能像左衛和望盈一樣,連你這樣的孩子都不放過嗎?你可以毀掉一切么?簡止言,我問你,你想毀掉這一切么?想要你爹娘在九泉之下有最好的陪葬嗎?想讓你簡家三百七十八口何其無辜的生魂得到告慰么?」
「簡止言,告訴我,你有這樣的覺悟嗎?」男人低下頭,用手抬起簡止言的下巴,強迫他的視線抬起。
「我。」
「如果你想報仇,我有個辦法足夠成全你。但是,你會連那個女孩一起毀掉。不止這樣,包括你自己,也會一樣的結局。」
「告訴我,什麼辦法。」簡止言的口氣,不帶一點點波瀾。
「你不要著急,聽我說完。從讓你活下去時,望盈就害怕你會找她的女兒左盈報仇。於是,她在你身體下了一種慢性毒。這種毒類似於情蠱,卻是反向的。也就是說,一旦你接近左盈,這毒就開始發作。你離她越近,這毒發作的就越快。你知道,蠱毒這種東西,多半是心毒。我沒猜錯的話,以望盈的能力來看,就算你和左盈沒有肢體接觸,只要距離夠近,毒就會開始發作。而且,我說的這點至關重要——這毒會反噬。假如你傷害了左盈,你會承受同樣的痛苦。你記得,這傷害,不僅僅說的是肉體傷害,包括傷害她的心。只要是你傷害了她,不管是怎麼傷害的,你都會感同身受。這個毒發的時候,外表是看不出來的。但是從你五臟六腑開始,會慢慢衰老,漸漸腐爛,直到徹底枯朽成灰。可以說,毒發身亡的時候,你會死的連渣都不剩下一點,那可真是連下地獄都下不了的魂飛魄散。」
聽到這些,簡止言好像根本沒有聽見一樣,定如刀刃一樣的視線在黑暗湮沒的眸子里沉沉浮浮,看不出情緒。「什麼毒,能毒過家破人亡?什麼痛,能痛過孤身苟活於世?什麼死,能比現在生不如死還讓我害怕?」
男人沒有回答,摘下兜帽,露出一張覆著猙獰面具的臉。
「簡止言,從今天開始,我會教會你一切。但是,你必須答應我,一旦走上這條路,不管發生任何事情,也絕不回頭。」
「我答應你。」
我會毀掉所有人。
毀掉左衛,毀掉望盈,毀掉他們的孩子,毀掉他們的家,毀掉他們所珍惜的一切,毀掉國舅,毀掉這個王朝,毀掉這個早就該去死的塵世。
毀掉,所有的一切。
簡家三百七十八口,不再需要墳墓。
我簡止言的心,就是你們的墳墓。只望你們這些冤魂,長長久久永世住於我心,讓我一世前行於黑暗裡一無所懼。
年年歲歲,我會為你們奉上他們的血,他們的肉,他們的痛苦,他們的慘叫,他們的靈魂——這是你們,最好的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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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衛和望盈的番外也會放出,大家不要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