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66章

沐白緊跟著推門進來:「公子,冉公子又來求見了。」

「不見!」謝殊起身去了屏風后,朝堂、豫州,多的是忙不完的事,她不想在此時再節外生枝。

冬祭當日天降大雪,沐白一早伺候謝殊洗漱時勸道:「公子今日一定要去宮中嗎?天太冷了,您身子不好,還是別去了吧,陛下不會說什麼的。」

「陛下好說,會稽王未必,豫州那邊沒有好消息傳來,他對我已頗有怨言了。」謝殊手捂著唇咳了兩聲,由著他給自己繫上大氅,正要出門,忽然有人沖了進來,彼此都是一愣。

謝冉身上青灰色的錦袍沾了些許雪花,臉色沉沉:「要見丞相一面真是難如登天。」

「所以你就直闖進來了?」謝殊攏了攏衣領,越過他出門。

「丞相這麼急著走,是在擔心什麼嗎?」

謝殊的腳步停了下來,轉頭吩咐沐白先出去,再看向他時神情里有了明顯的不耐:「堂叔是不是覺得我一直忍讓,你就能得寸進尺了?」

「我並未這麼說過。」

「那堂叔就請回吧,本相還要去宮中參加冬祭大典。」

謝冉忽然扯住了她的衣袖,眼神有些怪異:「我之前一直弄不明白為何你與武陵王如此親近,現在看來,似乎是我一直被蒙在鼓裡了。」

謝殊眼光幽深:「我不明白堂叔在說什麼。」

「不明白?那我就說清楚點,鍾大夫那方子是怎麼回事?」

「鍾大夫手裡的方子?我還是不太明白,不過我之前倒是吩咐過,讓他多向堂叔學學,把真方子留在我這裡,假方子留在別人看得見的地方。」

謝冉一愣,神情有些鬆動。

「堂叔是不是被族中事務忙暈了,越來越疑神疑鬼了。若是如此,看來堂叔也沒什麼用處了,也許本相該拿往事來與你好好清算一下。」謝殊掙開他的手,拂袖出門。

浩浩蕩蕩的隊伍進了太廟,皇帝司馬霖祭告上天,會稽王司馬霆緊隨左右,大臣們垂頭凝神,想到皇帝即將換人,大多仍舊心中惴惴。

大典結束時謝殊已經分外疲乏,沒作停留。剛走到車邊,身後有人跟上來道:「丞相這就走了?」

謝殊轉過身,行了一禮:「殿下見諒,本相身體不適,就不久留了。」

司馬霆走近兩步,言似關切:「丞相自秦國大敗後身體每況愈下,看來的確是過於操勞戰事了,如今國家太平,放下一切好好休養也好啊。」

謝殊神色不變,心中卻已百轉千回。

司馬霆卻又像是什麼都沒說過一般,忽而轉了話題:「丞相執意將仲卿哥哥調出都城,如今他生死未卜,想必你現在一定很挂念他的安危吧?」

謝殊聽出了他的責怪之意,但事實如此,她無話可說。

司馬霆見她不說話,心中愈發不悅。這麼多年來他將衛屹之視作兄長和榜樣,如今衛屹之卻因為眼前這人而落的生死未卜。他不再如以往那般衝動莽撞,但仍舊覺得憤怒,只是忌憚於她的權勢,也只能冷嘲熱諷幾句。

「本王一直很好奇,丞相究竟有什麼法子,能讓仲卿哥哥這般對你死心塌地?」

「這是你情我願的事,殿下以後也許會明白。」

「仲卿哥哥為了你到現在還孤身一人,丞相對他卻不過如此,這就是所謂的你情我願?」

謝殊淡淡道:「殿下不是我,如何知道我心中所想?」

司馬霆輕哼一聲,轉身登上了自己的車輿:「本王挂念著仲卿哥哥的安危,要去驛館問問消息,剛好順路,與丞相同行一程吧。」

以他的身份,何須親自去驛館詢問消息。謝殊知道他還是在指責她漠不關心罷了。

車輿駛到了人聲鼎沸的大街,偶爾有路人的交談傳入耳中,大多是因為看到了謝殊的車輿而想起了武陵王。說者無心,謝殊卻心裡很不是滋味。

外面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快到跟前時倏然停住,車輿停了下來,沐白說是快馬報信的士兵。

謝殊打起精神:「讓他快報。」

士兵不認識司馬霆的車馬,只在謝殊車前跪下,高聲道:「啟稟丞相,武陵王已身死殉國。」

謝殊覺得喧鬧的大街陡然安靜下來,一切都沉寂了,木然地掀開車簾,聲音都有些虛無縹緲:「你再說一遍。」

「是,豫州軍營搜到了武陵王的遺體,武陵王已身死殉國。」

她張了張嘴,想和往常一樣發布命令,卻不知道該說什麼,一時就這麼愣住了。

沐白擔憂地伸手來扶她:「公子……」

謝殊推開他的手,茫然地看著車外,大約是被這消息吸引,人群都朝馬車涌了過來。她的視線掃了一圈,看到旁邊司馬霆探出來的臉,已是滿面愕然。

「公子小心!」沐白忽然將她往後一推,那個原本稟報消息的士兵不知何時已拔地而起,手持匕首朝她刺來,一擊不中,被護衛們攔住,纏鬥到了一起。

謝殊陡然回神,又去看司馬霆,忽而掃到人群中一雙眸子,清清幽幽地看著她,如同等候獵物的獵人。

那張臉藏在厚厚的風帽下面,根本看不清,只是眸光犀利,分外熟悉。謝殊一下想起什麼,大聲道:「是秦國餘孽安珩!保護殿下!」

司馬霆被她這聲大喊弄得一愣,沐白已經接過車夫手中韁繩,駕車橫衝過來,擋在他車馬之前,禁軍立即趁機調轉方向,往宮廷方向而去。

他探出身朝後望來,謝殊的車輿已經被偽裝成百姓的刺客圍住,護衛們奮戰不止。

刺客居然出奇的多,而且分明是沖著謝殊一個人來的。街上一片混亂,片刻人就跑空了。所幸此地緊靠烏衣巷,謝家很快收到消息,謝冉親自帶著人趕了過來,遠處已有禁軍趕來支援。

謝殊的那些護衛也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對方雖然來勢洶洶,卻始終沒佔到便宜,反而損失慘重。照這樣下去,這群人遲早會失敗,可他們竟像是不要命一般,即使只剩幾人,也仍舊不管不顧地朝謝殊殺去。

謝冉騎在馬上,貼著道旁,緊緊盯著車輿的動靜,手緊揪著韁繩,彷彿又回到了寧州戰場那次。

風雪捲起了帘子,他看見車中謝殊平靜的臉,瘦削蒼白,竟然生出心疼來。

位高權重又如何?到了這地步,終究是眾矢之的。

終於有一名刺客尋得空當跳上了車轅,謝冉驚駭之下脫口喚了一聲:「丞相!」

謝殊抬眼看過來,面無表情,卻叫人看出哀戚來,她忽而伸手,將擋在身前的護衛推出了車外。

帘子落下,劍刺了進去,再收回時,鮮血淋漓。

謝冉呆住了,一下從馬上跌了下來,匍匐在地,渾身顫抖。

都城城門盡落,禁軍開始嚴密搜查安珩行蹤。司馬霖得知消息后,派了十數名御醫前往相府為丞相醫治,卻都被丞相拒之門外。

司馬霆比所有謝家人到的都早,並沒有在廳中就座,在謝殊房外來回踱了踱步子,氣悶道:「丞相這是幹什麼?不想活了?」

「殿下請別誤會,公子向來只習慣由府上的鐘大夫醫治。」沐白紅著眼睛說了一句,轉身進了房間。

司馬霆忽然記起當初為了此事衛屹之還特地趕去宮中接走了謝殊,這才信了。

很快謝家親信官員便聞風而來,全都聚集在前庭。

沐白在房中待了許久才出來,眼中淚光盈盈,藏也藏不住,先吩咐下人將他們請來院中,而後轉頭對司馬霆行禮道:「公子已到彌留之際,請會稽王回去,說今日她已盡了身為臣子的本分,只希望殿下即位後勤政愛民,她便能含笑九泉了。」

司馬霆聞言暗暗皺眉。

他並不願看到這個結果,謝殊當著百姓的面保護了他的安危,若因此殞命,待他即位后就是天大的功臣,想推都推不掉。他還等著羽翼豐滿再與她交鋒,沒想到還沒開始就輸了,背著這樣的人情債,以後再想打壓謝家定然會落人口舌,舉步維艱。

怎麼會這樣呢?他看了看房門,防衛那麼嚴密,幾乎不可能行刺成功,她卻中了招,實在讓人想不通。

「丞相還有沒有說什麼?」

「沒了。」

司馬霆不禁詫異,她明明占著功勞,到了這種時候,為何不趁機提出由誰接任自己來做丞相呢?

沐白吸吸鼻子,從袖中取出一封信封,走到謝瑄跟前:「這是公子吩咐的話,屬下寫了下來,留給瑄公子。」

謝瑄恭敬跪下,雙手接了過來。

沐白又交代了其他謝家人一些話,句句都是自責,說得在場的人神色哀傷,連硬漢一般的謝運都忍不住抹起眼淚來。

話都交代完,沐白轉身要回房,忽然被人扯住衣袖,轉頭看去,是臉色蒼白的謝冉。

「我要見丞相。」

「冉公子請回吧,公子說了,她想安靜地走,只吩咐屬下交代幾句話,誰也不想見。」

謝冉迫近一步:「我一定要見她!」

沐白朝左右使了個眼色,立即有護衛上前扶住謝冉,他趁機掙開了胳膊。謝冉看著他身後緊緊閉合的房門,踉蹌後退,被光福扶住才停下。

她是故意的,眼睜睜讓自己看著她送死,到死也不給他答案,到死也不肯原諒他,甚至連最後一面也不肯見他……

「表哥!」桓廷小跑著過來,身上大氅都歪了半邊,到了門邊,也顧不上對司馬霆行禮,一把拖住沐白就問:「表哥怎麼樣了?」

沐白垂頭不語。

桓廷急了:「到底怎麼了?說啊!」

房門被拉開,鍾大夫走了出來,衣擺上還沾著血漬。大家立即將目光投向他,他站定腳步,低低嘆息一聲,搖了搖頭。

桓廷手裡的東西落到了地上,喃喃自語道:「怎麼會這樣?」

沐白幫他撿了起來,原來是邊疆快報。

元寧二年冬,丞相薨。

大雪落了好幾層,密密實實地阻了道路,回都的路程顯得漫長而遙遠。

天光微亮,城門守兵就看見遠處有行軍蹤跡,忙打起精神,兩匹快馬疾馳到了城樓下。

「開門!」一人高喊了一聲,手中高高舉起令牌來。

守兵舉著火把照了又照,看不分明,那人似乎急了,喝罵道:「武陵王在此,還不開門,是想死嗎!」

守兵有些懷疑,拿不定主意,這時有士兵慌忙跑上城樓來,一路高喊:「快開門!不長眼力的,的確是武陵王回都了!」

其他人一聽,哪敢耽擱,連忙啟開城門。

幾乎是同時,快馬就沖了進來。

一直到了相府大門前,天已亮透。衛屹之翻身下馬,揭去風帽,迎著紛紛雪花看向門口的白紙燈籠,一時幾乎分不清現實還是虛幻。

苻玄從大門口走回來道:「管家開門了,郡王進去吧。」

衛屹之走入大門,一眼就看見了靈堂。有謝家人徹夜守靈,到現在仍舊哭聲不止,哀婉凄苦,如這數九寒天。

桓廷也在,最先看到枯站著的衛屹之,紅腫著眼睛走過來,流著眼淚道:「對不住仲卿,若我早點送到消息,說不定表哥還能撐一撐。聽說他是自己推開護衛的,一定是因為得知了你的死訊才……」

衛屹之豎手打斷他,身體微傾捂住胸口。苻玄連忙去扶他:「郡王節哀,您還有傷在身。」

「武陵王!」沐白沖了過來,撲通跪倒在地,流下淚來:「您總算回來了,公子正等著您接她走呢。」

衛屹之喉間乾澀發痛,艱難地擠出兩個字來:「什麼?」

「公子遺言交代,身後不入祖墳,生於荊州,葬於荊州。她說武陵王若能平安歸來,就由您親自送她回去選址安葬。」

衛屹之抬眼望向停放棺槨的靈堂,原先揪在心口的鈍疼竟像是消散了,一切都成了虛無:「我想見一見她。」

沐白站起身來:「武陵王請隨我來。」

楚連收拾好東西,最後望了一眼謝殊居住的院落,轉身朝相府後門走去。

以往覺得自己擊築再高妙,如意卻聽不明白,便是格格不入。現在她死了,他孤身待在這偌大的相府,才體會到什麼叫做真正的格格不入。

花園裡一截松柏的枝頭殘雪落了下來,正砸在他背後的築上。楚連將它解下,走進那座謝殊常坐的涼亭,握節在手,擊了一曲。

還是曾經在吐谷渾宮廷時為她譜的曲子,曲停時早已淚滿衣襟。他死死揪著弦,幾乎要將之扯斷,直到眼前出現一雙精緻的靴子。

「先生這是做什麼?」謝瑄從他手中接過築,「丞相生前不止一次囑咐過,先生是丞相的恩人,要我好好照顧您。以後先生就跟著我,我一定會好好侍奉您,讓您一生衣食無憂。」

楚連淚流不止,吶吶無言。如意兌現了苟富貴勿相忘的諾言,他卻終其一生也沒能與她相認。

前秦國丞相安珩刻意散布武陵王身死的假消息,又藉機刺殺了丞相,罪大惡極。但他憑一己之力,幾百秦國死士和一張三寸不爛之舌,就讓晉國差點連損兩位大員,又豈是泛泛之輩,到現在也沒能被捕。

北方各國都有心用他,可惜如今武陵王成功逃脫,他的聯兵政策失敗,誰還敢再保他,反而將責任都推在了他頭上。

茫茫深山裡,安珩紫衣如新,扶著樹榦遙望北方許久,斂衽下拜,磕了幾個頭,起身時卻忽而吐出口血來。

一路逃亡,重傷在身,天下之大,無容身之處,被捕只是早晚的事,但他根本不後悔。

「身為人臣,忠君愛國,我安珩無愧先帝提拔,無愧天地。」他抹去嘴角血跡,由身後死士扶著站起來,抬頭望著陰沉沉的天際,凄凄一笑:「只可惜這天下已經不是我期望的模樣,謝殊,你倒是看得透,居然先一步走了……」

建康大雪十數日不斷,愈發惹得世人對丞相離世大發感慨。元寧帝賜丞相謚號德懿侯,年關之前,武陵王親自扶棺出都,前往荊州。

司馬霆趕來城門口相送,挽著衛屹之的手臂苦苦相留:「聽說仲卿哥哥去完荊州就回武陵了?你何必一定要留在封地,安葬完謝相便回來不好嗎?」

衛屹之拍拍他的手背:「殿下放心,我已調集兵馬拱衛都城,殿下可安心即位。至於回都一事,還是以後再說吧。」

「仲卿哥哥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扶持有功,待我稱帝,自當重用你,你還是回來的好啊。」

「殿下好意我心領了,朝中能人輩出,也不差我一人,何況我留在封地,也照樣可以效忠殿下。」

司馬霆苦勸無果,忍不住嘆了口氣:「仲卿哥哥是為了丞相吧,他為救我而死,是我對不住你。但你也不能因為這樣就長留封地啊,何苦如此痴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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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不敢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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