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番外(1)
1、謝冉的後來
這些年皇權和世家拉鋸,局勢卻愈發安定,百姓們的日子過得也太平。
年關到了,各家各戶忙活一年,都要好好慶賀,世家大族自然也不例外。謝府一早就洒掃門庭,準備家宴,因為族長說要與所有族人守歲同賀。
尚未天黑,已有人陸續上門,宴席乾脆提早開了。如今謝家講的是任人唯賢,不分親疏,座位都按官位來排。謝冉雖然沒有官職,在這場合卻是作為主家坐在上方的。他長袖善舞,又巧於言辭,使得席間分外和樂,歡聲笑語不斷。
宴畢,未成年的小輩們都上前行禮討紅包,謝冉大多不認識,只是對謝子元家的兒子有些印象,誇讚了好幾句。
謝子元趁他高興,笑道:「冉公子獨身至今,也該成家了,早日添幾個孩子,以後才更熱鬧啊。」
其餘的人紛紛附和,謝冉臉上仍舊笑意不減,口中卻從容地繞開了話題。
過了子夜,算是守了歲,客人們都告辭離去,謝冉也回房休息。光福跟在他身後,走到僻靜處,小聲道:「公子,恕屬下多嘴,您是該成家了,那麼多世家都來主動提親,何況您一直孤身一人也不容易。」
謝冉聽見了他說的話,卻又似乎根本沒聽入耳中。他正站在謝殊居住過的院落外,緊盯著那緊閉的院門,彷彿下一刻裡面就會亮起燈火,緊接著院門打開,那個人走出來,眉眼如舊,帶著笑意,叫他堂叔,或者退疾。
他垂下頭,繼續朝前走,這才接了光福的話:「我自有打算,此事不必再提。」
光福只好閉上嘴。
熬夜到此時早該疲倦了,可回到屋中卻又怎麼都睡不著,謝冉又披上衣裳獨自去了書房。
點上燈,他從深藏名貴字畫的盒子里取出一幅畫捲來,徐徐展開,默默看了許久。
第二日謝瑄有事來找謝冉,進了書房卻見他還伏在案上睡著,手邊放著一幅畫。
眼看那快要燒到盡頭的蠟燭就要傾倒,謝瑄擔心會毀了畫,連忙上前小心將它拿了起來,正要捲起,忽而掃見內容,不禁多看了幾眼。
畫上是飲酒作樂的場景,一名女子跪坐在案席之後,身後是一張竹榻和一叢開得艷麗的芍藥花。稀奇的是,那女子的容貌竟有幾分像謝殊,尤其是神韻,越看越像。
他心思微動,沒再看下去,動手捲起畫軸。
謝冉在此時醒來,看到他的動作,皺眉道:「你都看到什麼了?」
「什麼都沒看見,我來找堂叔祖商議事情,瞧見蠟油快要滴到畫上,便趕緊替您收了起來。」
謝冉將信將疑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接過來,隨手丟在一旁,似乎那是極其平常的一件物事,一點也不在意。
說來也怪,這之後不久,謝冉居然就同意成家了,對方是劉家之女,與桓家也有表親,剛好桓家與謝家又親近,所以彼此都很看好。
謝家人都很高興,一直對婚事並不上心的冉公子終於決心成家了。光福尤甚,總算不用擔心公子一輩子孤單下去了。
謝冉也高興,當然只是在人前。
新婚當夜,高朋滿座,儀式盛大的十分契合他謝家族長的身份。
謝冉新服加身,在書房裡待了許久,半醉半醒間捧著畫道:「我曾說過你成親了我再成親,結果你不在了,我也食言了……」
起身去了新房,新婦臻首低垂,緊張地絞著手指,他托起她的下巴,其實並沒有看清她的臉,卻還是贊了一聲:「卿生的好相貌。」說罷便吻了上去,糊裡糊塗,如墜夢中。
第二日醒來,新婦對著他嬌羞地笑著,他才發現對方是如此陌生。
不管怎樣,謝冉很會做人,他對新婚妻子很好,新婚燕爾,如膠似漆,所有人看了都心生羨慕。
他不沾花惹草,對倒貼上來的婢女也視而不見,每日忙著府中事務,偶爾會有些應酬,但還是會經常抽出時間來陪伴妻子。
劉氏滿心喜悅,認定自己嫁了天底下最好的夫君,連家族裡的姐妹都寫信來表達羨慕或嫉妒,更是讓她得意。只是有一點她始終有些不滿意,就是謝冉沒有官職。她不止一次勸謝冉自薦,憑他的才能,不可能一官半職也沒有,何況以前他還做過太子舍人呢,可謝冉只是溫和地笑笑,從不應話。
大約是他那位岳父也看不下去了,借著個機會向慶康帝舉薦了謝冉。慶康帝對謝家無甚好感,但出奇地倚重謝瑄,便叫他來問話,讓他說說他這個堂叔祖是可用還是不可用。
謝瑄自然希望謝家多一個官員,答曰可用,並將謝冉的詩詞字畫水準如何都說了一遍。
慶康帝點頭,卻還惦記著謝冉和謝殊那過近的往日情分,只給了個閑散官職,品階倒是不低。
謝冉並沒有想象中的興奮,表現的卻像是很感激妻子的安排,夫妻感情愈濃。
慶康四年的春天,他恍然記起謝殊離世已經三年多了,不知怎麼觸動了情緒,忽然決定要去荊州祭拜她。
劉氏晚上睡前詢問他說:「夫君可以帶上我一起嗎?」
謝冉道:「路途遙遠,我擔心你顛簸受累,還是算了吧。」
劉氏遂不再多言,心裡因為即將到來的離別而有些苦澀,卻又因他的話而甜蜜。
謝冉帶的人不多,前往荊州一路也算順利。
文睿護國公祠建得很莊嚴肅穆,這讓他心裡好受了一些,可那墳墓是如此孤單,堆得再高,看著再顯赫,也是墳墓,隔了陰陽兩世,也斷了一切念想。
他張了張嘴,想叫丞相,發覺這職位已經由別人拿去,想叫名字,卻又怕太親近反而牽動愁思。
這是怎樣的一種關係,連一個稱謂都如此艱難。
最後他撫著墓碑說了句:「對不起……」
他無比後悔當初那碗湯藥的安排,但是逝者已矣,一切都已來不及。
祭拜完畢,他沒急著走,反而在附近住了下來,如同那些守衛的士兵一樣,每日除了看書,就是去墓上待一會兒,就這樣竟然待了大半月,若不是光福實在看下不去,屢次苦勸,他似乎打算待上一輩子了。
經過武陵郡時,他忽然道:「去拜會一下武陵王吧。」
光福對他的決定感到奇怪,抬頭卻見他嘴角噙著淡笑,略帶嘲諷的意味。
謝冉想去看看當初那個讓謝殊牽腸掛肚的人,明明在她去世后一年就成了婚,有什麼資格擁有她生前最濃厚的情感,竟連出殯事宜都交給了他。
憑什麼!
有官職的好處在此時體現了出來,武陵王沒有拒絕他的拜謁。
謝冉坐在廳中,看著走進來的衛屹之,幾年未見,他依舊貌若琳琅美玉,氣質隨年歲沉澱,愈發沉穩內斂,一如既往的溫和模樣,看不出心中所想。
「參見武陵王。」
「冉公子不必多禮,請坐。」
二人分主客落座,衛屹之問起他來此的緣由,謝冉終於有機會清楚明確地提到謝殊的名字,彷彿帶著仇恨怨毒一般:「武陵王大概已經忘了丞相去世已有三年了吧。」
衛屹之看著他,沒有作聲。
謝冉被這視線看得越發生氣,表面平靜,卻已在心裡膨脹爆裂:「武陵王成婚後,似乎與王妃感情甚篤,連都城都不怎麼回了,今日下官也是惦記著當初丞相與武陵王的情分才前來冒昧打擾,這便告辭了。」
他起身行禮,再待不下去。
正要朝府門走去,衛屹之跟出來道:「不知冉公子可聽說過有讓人陰陽相見的法子。」
謝冉的腳步停了下來:「什麼?」
「本王從未有一日忘記過謝相,每當思念她時,便用此法寄託相思,冉公子若也思念謝相,本王可以為你用上一次。」
若有理智,謝冉就該適當地撇清關係,畢竟他與謝殊還是親戚關係,可是他居然抵擋不了這誘惑。他生平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見到謝殊最後一面,如今終究還是按捺不住。
回神時已經坐在廂房內,衛屹之說要去做些準備,讓他在這裡等候。
房門關上后,屋中有些昏暗,謝冉跪坐在案席后,心情又一點一點恢復平靜,開始猜測武陵王剛才有沒有察覺什麼,畢竟他的表現已經有些不妥。
一點一點捋清思緒,方才驚覺已經有人進了門,抬眼看去,衛屹之領著個身著道袍的中年人走了進來,他要起身,被衛屹之抬手攔下。
「冉公子想必聽說過返魂香吧,當年漢武帝過於思念李夫人,以至於茶飯不思,東方朔便燒返魂香使李夫人還魂,讓武帝與之隔簾而見,互訴衷腸。」
謝冉聽是聽說過,但從不相信。誰不知道自從當初那巫蠱案后,武陵王就分外嫌惡這些怪力亂神的事,但他今日居然主動提起,難道真對謝殊如此挂念?
衛屹之說完並未停留,出門去了。那道長倒是積極,已經自顧自掛好帘子,又命下人將窗戶都嚴嚴實實遮蔽好,只留房門開著,說是方便請謝相入內,接著請謝冉坐去屋裡帘子後方等待。
他自懷中取出一枚香丸,大如鳥卵,漆黑如墨,放在香爐里點燃,很快便傳出濃郁的香氣,接著口中念念有詞,開始施法,須臾,果真有腳步聲傳來,不似常人走動,極其輕淺。
道長在此時以極其神秘的語氣低聲道:「公子待會兒切記不可揭開帘子,否則驚擾了亡魂,兩廂受損啊。」
謝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雙手狠狠揪著衣擺,聽見門吱呀一聲合上,又見周圍亮起燭光,抬頭看去,就見簾后映出了一道人影,忍不住輕顫了一下。
還是那樣束著髮髻,臉龐輪廓依舊柔和,跪坐時為圖舒服而微微傾斜的身姿,她竟然真回來了。
「丞相……」他的聲音抖得厲害。
謝殊只是平靜地「嗯」了一聲,卻讓他整個人都激動地手足無措,心中一處似燃了大火,疼痛焦灼,無法言說。
「丞相……可還認得我?」
「認得,退疾。」
謝冉不知不覺竟流下淚來,她終於不再冷冰冰地叫他堂叔了。
「我有許多話要與丞相說,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濃香四溢,燭火搖動,謝冉覺得一切都像是場夢,他已經分不清自己是在哪裡,連著心裡話也一併說了出來:「對不起,你當初所說都是真的,像我這種眼中只看得到利益的人,果然連喜歡的人也會算計。」
簾后的身影似有些僵硬,半晌無言。
謝冉沒再說下去,他想再問一次那個問題,但又怕她負氣離去,如同冬祭當日一般決絕,於是只是枯坐著看著她的身影,生怕轉眼她就不見。
一直到短短的一支蠟燭即將燃盡,他似慌張般問道:「今後我是否還能再見到丞相?」
「不能了,你我終究是陰陽相隔。」謝殊說完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退疾,莫辜負我三番四次原諒你的用心,好好活下去,照看好謝家。」
謝冉來不及回話,就見燭火熄滅,身影離去,竟忍不住要去追趕,被道長一把拖住,仍不斷掙扎,衛屹之推門而入,在他後頸一擊,將他敲暈過去,終於安靜。
晚上回房時,謝殊身上的男裝還沒換下來,坐在案后發獃。
衛屹之走到她身邊,抬手按住她肩頭:「我心中的疑惑總算解開了,但接著反而更疑惑了,謝冉真是你嫡親的堂叔么?若真是,他不該這樣覬覦著自己的侄子吧?就算懷疑你是女子,那也是罔顧人倫的舉動。」
謝殊斂眸,語氣堅決:「他就是我嫡親的堂叔。」
謝冉已在回去的路上,醒后便沒有停留。
那一定只是場夢,夢裡可以肆無忌憚揮霍情緒,醒來后還是一如既往的驕傲孤高。他回了建康,對所有人都是一個模樣,不遠不近,文雅有禮。
劉氏以為他對自己終年溫和便是寵愛,卻不知他只是再強烈的情感起伏都不會再有了,都隨那個人逝去了。
這是他欠她的。
幾個小輩湊在一起飲酒,堂哥謝璋說:「堂叔祖這脾氣真是要命,終日那般傲氣,偏偏做了族長,弄得我有好些事情都不敢去與他說。」
弟弟謝瑾點頭附和:「我也怕他呢,他跟你笑時都覺得離著十萬八千里。」
謝瑄笑了笑:「這麼多年一向如此,習慣就好。」
謝冉負手站在窗前,看著又一年冬雪,心想當初如何習慣了她回來,如今也能習慣她離開,日子也不過就這樣,習慣就好。
2、桓廷和他的小夥伴們
桓廷將一件女裝披上身,對著銅鏡照了又照。他的相貌算不上十分出眾,但很是清秀,而且氣質天然,毫不矯揉造作,這麼一看,自覺還挺美,可惜下一刻就被人揪住了耳朵。
「誰讓你在家作怪的!」
桓廷轉頭見是穆妙容,顧不上解救耳朵,先胡亂脫衣服:「別別別,疼啊,我馬上脫。」
穆妙容恨不得把他的耳朵給擰斷:「這風氣也不知道是打哪兒出來的,居然這麼多人效仿,起先你不是看不起的嗎?」
桓廷原先是對此不屑,可但凡一件事件,不管多怪異,只要大多數人都在做,而你不做,那怪異的就是你。他不願做怪異的人,這才嘗了回鮮。
「這風氣是仲卿帶出來的,我是看不起啊,可我看得起仲卿嘛,就是試試看,沒打算穿出去的。」
穆妙容總算鬆了手:「武陵王?」
「嗯。」桓廷可憐兮兮地揉著耳朵。
「哼,人家穿起來自然是賞心悅目,你跟著起什麼哄!」
桓廷不樂意了,成婚也快一年了,居然還幫著情敵說話,這也太傷他自尊了。「仲卿在你眼裡就這麼好啊,人家可是成婚了啊。」
他不說還好,一說穆妙容就來氣。還以為武陵王是個多難攻克的目標,結果丞相一死,他轉頭就娶了別人,娶了一個聽都沒聽說過的女子,這感覺像是她當初和謝殊那般爭鋒相對根本沒有意義一般。
「別跟我提這事!」她氣呼呼地走了。
桓廷見她這態度更鬱悶了,又不能對她發作,乾脆出門找狐朋狗友喝酒去了。
「你的意思是她還喜歡仲卿?」袁沛凌的筷子撥著盤子里的魚,眼睛盯在對面的桓廷身上。
「我可沒說這話,我只是……只是……」桓廷搜腸刮肚地找詞。
「你只是覺得她不夠重視你,畢竟你是她的夫君,對不對?」楊鋸慢悠悠地搖著扇子。
桓廷拍了一下手:「對!就是這個意思!」
楊鋸和袁沛凌對視一眼,齊聲道:「這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你們是我最好的朋友,不該幫我想想辦法嗎?」
袁沛凌最先表態:「說的也對,我還真有個好法子。」他招手示意桓廷靠近,貼在他耳邊道:「你回去就跟穆妙容說,說我送了個美人兒給你,你打算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