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感情的世界里從來就沒有公平可言,我努力地遺忘他不過是表明我的心底只有他,而他的心底壓根就沒有我存在的角落。
贊助的事仍然沒有進展,沒辦法,人家一聽說是贊助廣播劇馬上就很客氣地回絕,現在的人太現實了,都知道廣播劇帶不來什麼經濟效益,自然不會給你免費的午餐。而距離去上海錄音的時間越來越緊,一晃眼國慶都快到了,除了先前周由己贊助的兩萬,我們一無所獲。馮客急得團團轉,最後我只好打電話給米蘭,要她再給我出出主意,她在電話里高深莫測地樂,忽然說:「你就沒想過找祁樹禮?」
「……」
「他可是真正有錢的主,拔根汗毛夠你錄十個廣播劇!」
米蘭一說起祁樹禮就格外興奮,「你去找他絕對沒問題,工作上的事嘛,有什麼不好開口的,又不是你私人找他借錢。」
我沒吭聲。米蘭的興奮讓我不好說什麼。自從上次在酒會上認識祁樹禮后,她就變得異常興奮,這種興奮在酒會那天就表現出來了。但米蘭是個沉得住氣的人,她雖沒對我透露什麼,私下裡卻已經開始「行動」了,她不僅很快摸清了祁樹禮的來頭和家底,還尋找和製造一切機會接近他,只可惜收效甚微。這位祁先生顯然是閱人無數,根本沒把米蘭這樣的丫頭片子放在眼裡,他既不得罪她,又不給她機會,既禮貌客氣,又不失傲慢和冷靜,一向把玩弄男人於股掌的米蘭這回算是遇到了對手。
我有時候也給她潑冷水,叫她別太當真,說祁樹禮這個人城府很深,不是那麼容易對付的。可她跟我一樣,天生就喜歡跳火坑,別人阻攔不得,越阻攔越視死如歸。米蘭對我的好言相勸表面上不動聲色,內心卻是不屑一顧的,在她看來,祁樹禮這條大魚志在必得。我當然只能祝她好運了,晃悠了這麼多年,也許這一次她是認真了吧。而在目前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我只能接受她的建議,又不是我私人找他借錢,工作嘛。我在心裡給自己打氣。
祁樹禮接到我的電話簡直是喜出望外,這還是我第一次主動給他打電話,讓他很有點受寵若驚。我沒在電話里說贊助的事,只說有點事想跟他談,約他見個面。祁樹禮當然答應了,他在華天大酒店訂了房間,我一進酒店大門他的保鏢和助理就一臉酷酷地迎了上來,我忐忑不安地跟著他們上三樓的包間,感覺像是去見一個黑社會老大。
「老大」祁樹禮顯然是對這次見面做了精心準備,西裝筆挺,頭髮一絲不亂,鬍子也是剛刮過的,整個人神采奕奕。見我進來,他笑吟吟地起身牽我過去坐到靠窗的餐桌旁,溫和地說:「對不起,這陣子太忙了,我實在抽不出空跟你見面,抱歉。」
回國已有些日子,他的中文適應了些,剛回來那陣滿口的中文加英文,聽他說話是件很費力的事。「你的中文進步了很多。」我忍不住贊他。
「是嗎,那我很高興。」他喜形於色。這時候他的保鏢也進來了,兩個彪形大漢一左一右地坐到他身後的沙發上。我看著那兩個大漢,渾身不自在。
祁樹禮很敏銳,察覺到我的不悅,馬上手一揮,示意保鏢離開。那兩個人一走,他就很無奈地說:「對不起,平時他們都習慣了這樣,今天怪我忘了支開他們,怎麼樣,沒嚇著你吧?」
「沒有,我膽子沒這麼小。」
「是,你的膽識我見識過。」明顯話裡有話。
我白他一眼。
祁樹禮笑了,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我忽然發現他其實長得不難看,甚至說得上是儀錶堂堂,奇怪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他把手支在桌上,身子向前傾,更近地看著我,目光溫柔地罩住我,「考兒,要是以後我們經常這樣見面吃飯多好,就像一家人一樣。」
我輕咳兩聲,本來想回他「誰跟你是一家人」,但轉念一想我還有求於他,只好忍著沒發作,裝傻裝不了裝聾子是沒難度的。
「Frank,其實……我今天來見你是有事想請你幫忙來著。」我決定直奔主題,不想扯閑話。
祁樹禮並不意外,眉毛一抬,「我就知道你不會平白無故來找我的。」
我乾笑,有點兒尷尬。
祁樹禮也笑,「說吧,什麼事,只要我做得到一定不遺餘力。」
我看著他,心裡的石頭落了地。
祁樹禮果然是財大氣粗,得知我找他的事由后,當即許諾贊助我們五十萬,還說如果不夠,可以追加。從酒店出來時他拍著我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考兒,以後有什麼困難儘管來找我,能幫到你是我莫大的榮幸。」
「我也是沒有辦法,工作上的事……」
我有意提醒他,我只是因為工作關係才來找他。
祁樹禮不露聲色,馬上接招,「不管是什麼事,這總歸是一個很好的開始嘛。」
我抬頭瞅了他一眼,不好說什麼了,心裡莫名地不安起來,這個男人,只怕沒有我看上去的那麼簡單。他說「這是一個很好的開始」,可我怎麼覺得這是一個很不好的開始呢?即使此刻他對我笑容滿面和藹可親,我仍擺脫不了那種被獵人瞄準槍口的恐懼。我恐懼什麼呢?
思考是一件很費力的事情,我已經不習慣過多地去思考什麼了,是禍是福,豈是你想躲就躲得過的?我決定不去想這件事了。
五天後我們一行九人坐上了飛往上海的飛機。
看得出來,大家都很興奮,一路上有說有笑,計劃著到上海后如何借工作之便去吃喝玩樂,好像我們不是去工作,而是去度假。我靠窗坐著,心情隨著飛機的升降忽起忽落。兩年前跟耿墨池私奔去上海時的情景彷彿還歷歷在目。我趕緊將臉別向窗外,霎時間淚雨紛飛……
我輸了!我最終還是被這個男人一腳踹進了地獄,如今兩年過去了,我還沒從傷痛中解脫出來,生活也毫無起色。可我還愛著他,到現在哪怕反目成仇了,我還是愛著他,因為除了我自己誰都無法知道,他對我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失去他,心中裂開的傷口就再也沒有結痂的可能。其實我不指望傷口可以痊癒,但至少讓它不再流血。
事情怎麼會走到這一步呢?
我已經不願多想了,因為這世上是沒有後悔葯可吃的,這是誰都懂的道理,怨來怨去只會加重內心的苦難。而且我也承認,最初跟他同居的日子還是很快樂的,儘管為此父母跟我翻了臉,祁母更是四處散播,讓我本來就糟糕的名聲更加江河日下,但相比兩人在一起時的快樂,這實在是算不了什麼。即使現在兩人已經分道揚鑣,可只要回想起那段日子的點點滴滴,我還是沒有遺憾,因為我忠於了自己的心,因為我們有愛(至少當時我認為有),這就夠了。
那時候我最喜歡聽他彈LOVE系列曲,耿墨池說這個系列曲本來有二十多首,但由於葉莎的突然離世創作被迫終止,而且永無完成的可能了。我說你一個人不能完成嗎?他就冷著臉說一個人能完成愛嗎?愛是兩個人的事!
一直就是這樣,每次我旁敲側擊地想問他關於葉莎的事,他的臉色就會很不好看,彷彿那是他的雷區,一觸就爆,慢慢地我也就不敢問了。但直覺告訴我,這些曲子後面一定有著他不願讓人知道的事情,他既然不願說,我也就沒必要去惹他不高興了。
我只知道正是LOVE系列曲讓他蜚聲海內外,彈鋼琴並不能奠定他在樂壇的地位,鋼琴彈得好的人多的是,他就是以彈奏LOVE系列曲才聞名的,也只有他才能真正詮釋LOVE的精髓,因為那是他和前妻的作品。他很忙,隔三岔五地就要出去演出,少則幾天,多則十天半個月,儘管為了我已推掉了很多演出,但我們在一起的時間還是很有限,每一次分別都依依不捨,每一次重聚都瘋狂纏綿……
瘋狂過後呢?
我反而變得冷靜了,說不清是什麼時候,我發現我跟他之間總是存在某種費解的距離,而這種距離很大程度上是由他的刻意保持而存在的。他可以跟我瘋狂地上床,跟我開或高雅或低俗的玩笑,甚至是讓我趴在他身上又啃又咬,但他就是不讓我探究他的內心,他從不談論他的前妻葉莎就是一個證明。我無法從他口中得到任何他跟葉莎婚姻的隻言片語,而這恰恰是我最好奇最感興趣的,他總能在最關鍵的時候果斷地掐斷我好奇心的進一步擴張。他用他的聰明和不容商量的堅決態度暗示我,大家在一起開心就足夠,別的什麼都不要談,保留各自的空間會比較好。
我當然不能去刨根問底,只能睜隻眼閉隻眼裝糊塗,但在內心還是開始反思他跟我在一起時的心態和動機,結果越思索越迷惑。我常常發現耿墨池在我不注意的時候偷偷窺視我,那目光深不可測,很含糊很矛盾也有點心慌意亂。好幾次在半夜突然醒來,我發現他根本沒睡,要麼在書房裡對著電腦發獃,要麼站在陽台一籌莫展地抽煙。
更不解的是,他老在吃藥,而且總是在某個固定的時候吃,很少間斷過。我問他是不是生病了,吃的什麼葯。他總是搪塞說是一種維持身體基本機能的中藥,吃了很多年,停不下來。我就開玩笑說他是不是想長命百歲,那麼注重身體健康。
耿墨池反問,如果我突然死了,你會難過嗎?問得很唐突,讓我更加心驚肉跳惶恐不安,好像他馬上就會離開我,逍遙的日子就要到頭了似的。
米蘭曾經提醒過我,「你陷進去了,考兒,這對你沒有任何好處。你不是情竇初開的少女,應該知道愛情這玩意兒說白了就是一場戲,演戲的時候怎麼投入都沒關係,但你必須出得來,入戲太深的後果只能是傷害自己。別犯傻了,耿墨池是很不錯,但你有沒有想過你們走在一起很不合常理,都同時失去愛人,但為什麼你會選擇他,他又怎麼偏偏選擇你,這些你都想過嗎?」
我默然。
「所以你得給自己留條後路,」米蘭以旁觀者的姿態說,「不留後路,只怕到時候戲落幕了你還收不了場。」
我苦笑著說:「後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個人做事從來都不給自己留後路的,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只要是我心甘情願,我都會義無反顧地狂奔過去,死而後已!」
「你真是瘋了!」
「是,是瘋了!」
我們同居大約半年後,耿墨池應邀去上海參加一個國際音樂節,他不在的那些日子,我被思念折磨得憔悴不堪,天天晚上失眠,經常三更半夜打電話騷擾米蘭,「你真是無可救藥了!」米蘭對我咬牙切齒。
我當然知道自己無可救藥了,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要去想他念他,當他從上海回來的那天親自接我下班時,看著日思夜想的男人突然出現在眼前,我驚喜得幾乎落淚,迅疾竄到他懷裡,什麼後路啊餘地啊通通拋到了九霄雲外。
這是我嚮往了一生的男人啊!感謝上帝在歷經幾次情感的劫難,又經歷丈夫殉情自殺的噩夢后,還是把這麼好的一個人送到了我面前!我和他一回到公寓就翻倒在床上,我任由他瘋狂地親吻,瘋狂地消融著我美麗炙熱的身軀,我覺得整個人都飄了起來,在幸福的雲端里忘乎所以……
我想我是瘋了,徹底瘋了,這瘋狂讓我激動,也讓我害怕,因為我知道我的整個魂魄都附在了這個男人身上,任誰都不能讓我放手,哪怕是即刻把自己搗成灰粉化為泡影也無所顧忌,存在或消失,對我而言沒有什麼不同,但有沒有他的愛卻完全不同!
在床上,他抱著我,一語不發。
他睡了的時候,我還沒睡,我已經很久沒有完整地睡過一覺。我愛的男人此刻就躺在我的懷中,他的臉顯得格外寧靜和安詳,他在做夢,夢裡會有我嗎?我不得而知,因為我始終走不進他的心,他的心對我而言比太平洋還難以逾越。
數天後,我偶然在書房讀到了他的日記,像是當頭一棒,所有美好的希冀瞬間坍塌,我不相信這是真的,不相信……我原本以為我有足夠的理智來正視這段感情,我縱然走不進他的心,我仍相信他對待這段感情的真誠,誰知到頭來只是一場自欺欺人的騙局,演戲的是我,看戲的是他……
我不是故意要看他日記的,但我知道他一直有記日記的習慣,那天他記了日記后很疲憊就睡了,第二天一大早又趕去工作室,日記本就放在書房的電腦旁,我承認,那對我是個極大的誘惑,在掙扎了很久后我還是緊張激動地翻開了他的日記。
老天作證,我只看了一篇,可是只一篇就讓我徹底崩潰!
他在那篇日記里是這樣寫的:
已經失眠很多天了,不敢做夢,因為我的夢全是噩夢,從葉莎出事後開始,我的世界就陷入了可怕的夢魘。我還是不相信葉莎已經離開了,想了一百個理由,一百個理由都否定了葉莎會自殺,她答應了要跟我一起完成LOVE系列曲的,她從來就不是一個言而無信的人!可是我不能不想葉莎,儘管我不曾真正愛過她,但我們一起共度了孤獨難耐的無數個日子,一起譜寫了流傳於世的LOVE系列曲,我們不只是音樂上的絕配,更是超越愛情和親情的血肉關係。這麼多年的惺惺相惜相依為命,她已是我音樂靈感的全部來源,是我人生征途上必不可少的拐杖……可是她已經不在了,被那個男人永遠地載入了那個深不見底的湖!而她什麼話也沒留給我,此刻她就長眠在黑暗的地下,她是故意的,她故意要我用餘下的後半生來懺悔和紀念,她要讓我知道整個世界都是因為紀念她而存在。因為她活著的時候,我不曾給過她隻言片語的溫暖,我給她的只有冷淡和忽略。話雖如此,我還是固執地認為是那個男人將她拉上了不歸路,沒有那個男人,葉莎不會這麼絕情,這就讓我始終無法通情達理地對待白考兒,雖然她跟我一樣,都是這場可怕夢魘的受害者,但她的丈夫卻是這場悲劇的製造者之一,那麼她,就只能是無辜的替罪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