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我注意到這個店面很大,有上下兩層,下面估計是展示廳,錯落有致地擺放著各種昂貴的進口鋼琴以及供客人休息的精緻沙發,茶几上擺著芬芳的百合,花香沁人心脾。
陽光透過落地窗照進來,將我的影子拉得很長,琴聲如流水般在靜謐的店內淙淙流淌,我感覺我像是遊離在夢境,眼前的一切是那麼的不真實。
一曲奏畢,兩個店員小姐才發覺我的存在,馬上朝我露出職業的微笑,「歡迎光臨。」
那個彈琴的女孩朝我轉過臉,於是我看到了一張清秀姣好的面孔,不施脂粉,皮膚通透,下巴尖尖的,像《大明宮詞》里的周迅。但是她顯然比周迅要有親和力,我注意到她的眼神非常清澈,也朝我笑了下,點點頭,算是打招呼。
我一時有些疑惑,她應該不是店員,因為她沒有像旁邊那兩個女孩子一樣穿制服,但若是顧客,她為何這麼自在地在店內彈琴,而且還跟店員這麼熟?
「小姐,請問您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一個圓臉的店員姑娘走到我身邊,大約是把我當顧客了。
「哦,我隨便看看。」說這話時我一直盯著那個彈琴的女孩。她談不上有驚人的美貌,但身上自有一種尋常人沒有的氣質,特別是那雙大眼睛,盈盈的彷彿要溢出水,我從未見過眼神如此清澈的女孩。「請問,你剛才彈的曲子是叫『心之弦』嗎?」我有些唐突地問。
女孩露出驚異的表情,忽閃著大眼睛,「你怎麼知道這首曲子?」
「我聽過。」
「這……這不可能吧,你是不是記錯了?」女孩雖然驚訝,但一直面帶微笑,她的笑容很恬靜,笑起來眉眼彎彎的,讓人覺得很舒服。
我也笑了下,「沒有記錯,是聽過,而且有段時間經常聽。」
女孩上下打量我,正欲說什麼,不遠處的樓梯上傳來腳步聲和說話聲,「瑾宜啊,怎麼不彈了呀,我可是好久沒聽你彈琴了。」
說話間從店中央的旋轉樓梯上走下來不止一個人,說話的是個穿格子西裝的男子,戴副眼鏡,三十歲出頭的樣子,斯文儒雅,後面跟著他下來的也是個年紀不相上下的男子,因為居高臨下的緣故,從我的角度望過去覺得他的個子格外高,穿著件淺米色套頭毛衫,白色休閑西褲,玉樹臨風這樣用濫了的詞用在他身上最恰當不過。
在見到我的剎那,他停住了腳步。
有那麼一瞬間,我感覺他在笑,但事實上他僅僅只是嘴角抽動了下,目光浮雲般掠過我的臉,將我上下打量個遍。
我感覺我在發抖,眼前天旋地轉。
「達爾文,你們聊完了?」那個叫瑾宜的女孩像是跟他們很熟,笑著迎上去,「墨池,要不今天晚上你們去我家吃飯吧,我給你們做好吃的獅子頭,於連說挺久沒看到你們了。」
「那好啊,正好今兒有空,過兩天我又要跟Sam回日本,下次不知道又要過多久回來。」穿西裝的男子顯然把我當普通的顧客了,瞟了眼我就沒再看我,而是跟瑾宜說,「很多年沒聽你彈這首曲子了,今天怎麼有這麼好的興緻?」
「哦,這位小姐說她聽過這首曲子呢。」瑾宜這時才想起我在旁邊,指著我跟那個西裝男子說,「我正想問她在哪裡聽過。」
西裝男子這才將目光重又投到我身上,「小姐你聽過這首『心之弦』?你在哪兒聽的啊,這曲子從來沒對外發表過……」
「她當然聽過。」耿墨池說著已從樓梯上下來,盯著我。這次我看清了,他嘴角的確是含著笑意,「很久不見了,考兒。」
西裝男子看看我,又看看他,恍然大悟,「哦喲,你們認識啊,我說呢,這曲子除了你跟瑾宜,沒有人會彈,也應該沒有外人聽過。」
瑾宜也笑了起來,「我是覺得奇怪呢,原來你們認識。」
我只覺恍惚,明明置身明亮的店內,卻像是站在暗夜的天空下,無邊無際的黑暗海水般漫上來,令我透不過氣,渾身冰涼。無數次地幻想過跟他重逢的情景,什麼場合都想過,酒吧、茶樓、商場、飛機上、街頭……無論在哪兒碰到他,我都設想我的樣子一定是光鮮亮麗,神采飛揚,見到他時一定是高昂著頭,像只驕傲的孔雀等待著他因為我生活得如此之好而驚嘆和懊悔,可是結果呢,卻是在這樣尷尬狼狽的場景下遇到他。真是狼狽,因為我的眼中已經蓄滿淚水……
這時耿墨池已經站到了我邊上,眼光直勾勾地盯著我,彷彿要穿透我的胸膛。他看著我失態的樣子大約很過癮,唇畔的笑意更深了,「不認得我了?」
我想奪路而逃,但是我不能。縱然我一生懦弱,也不能在這一刻膽怯。而且,我絕對不能在他面前落下淚,絕對不能……
「真巧。」我抽動著嘴角,努力想擠出一絲笑容,卻終究沒有成功。
「是啊,真巧。」他點點頭,目光凝成火星似的一點,上下左右追著我的臉,「什麼時候來上海的?」
「哎,墨池,你也不介紹下?」西裝男子在邊上笑嘻嘻地看著我們。
「我女朋友白考兒。」耿墨池落落大方地指了指我,又跟我指了指西裝男子和瑾宜,「這是我經紀人韋明倫,這是何瑾宜。」
「女朋友?」韋明倫頓時又瞪大眼睛,「哎喲喂,墨池,今天沒有最驚喜,只有更驚喜啊,你終於肯承認你有女朋友了。」
「我們分手了。」我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這時候理智已經回來了,呼吸也順暢了些,但我怕下一秒就露餡,我就快撐不住了。我並沒有看他,只是朝瑾宜和韋明倫笑了笑,「抱歉,我還有事,先走一步了。」
說著就朝門外走。
「我送你。」他緊跟著我出來。
街邊上的風有些大,我穿得很單薄,一出來就瑟瑟發抖,抑或是我一直就在發抖,頭暈得彷彿隨時會倒下去。
「你什麼時候來上海的?」他緊挨著我站在街邊上,絲毫不忌諱我們已形如陌路,還握了下我的手,「你很冷。」
我甩開他,「別動手動腳的。」
他嗤的一下笑出聲,「你還是老樣子啊,一點兒都沒變,一見著我就豎起全身的刺。沒必要吧,我們始終還是朋友對不對?」
「我要走了。」我伸手攔計程車。
可是來來往往的計程車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全是滿客。
「你住哪裡,我送你吧。我的車就在那邊。」他指了指琴行不遠處的一個路口。
我拒絕道:「不了,你也挺忙的,我自己攔車。」
可還是沒有一輛車停下來。
「你臉色不大好,像是生病了吧。我送你。」他堅持。我側過身沒有理他,因為實在不想看到他這張臉。於是他又從左邊繞到右邊,他偏要對著我的臉,點燃一根煙,慢慢吞吐著煙霧,神色已沒有剛才在店內那樣和煦了,那張刀削過似的冷峻的臉在煙霧的籠罩下倍感遙遠。
「你好像過得不怎麼樣哦,這麼憔悴,像個剛出院的病人。」他面無表情地審視著我。
「那你應該很高興才是。」
「也是,也不是。」
他長長地吐了口煙圈,一隻手夾著煙,一隻手支著下巴,一雙眼睛格外的犀利明亮。我不得不承認他是個很有氣場的人,夢幻一樣的光芒瞬間罩住了我,讓我無處藏身。
「怎麼會這樣呢,離開我你應該生活得很好才是。」他淡淡地說。
我迴避著他的目光,無法剋制的悲傷在心底泛濫,「你有什麼好嘲笑的,我過得怎樣跟你沒有關係。」
「你還是這麼倔強,一點兒也沒變。」他搖搖頭,伸手彈彈煙灰,更深的煙霧籠罩了他的臉。我感覺他比兩年前瘦了些,但眼神剛毅,那精氣神兒足以將他眼前這個半死不活的女人比進地獄。
毫無疑問,他已經不是兩年前那個鬱鬱寡歡神情灰暗的耿墨池了,他成功地擺脫了過去,或者說過去根本沒對他產生什麼影響,他活得精神著呢,他活在現在。我想不明白,他怎麼有這麼大的本事,竟可以將自己完好無損地保存到現在。而我呢,活得像個鬼,既定的現實不敢去面對,只能靠過去支離破碎的一點兒記憶勉強維持自己微弱的呼吸,我還是留在過去。
他現在是聲名顯赫的鋼琴家,兩年前就是,現在更是如日中天。前陣子就在報紙上看到他的消息,他被邀請到北京為某鋼琴大賽當評委,組委會為請到這麼個大腕級人物正在各大媒體大張旗鼓地做宣傳呢。他實在是個成功的男人,他享受著這一切,有那麼多人崇拜他,那麼多人圍在他身邊為他喝彩。而我卻什麼都不是什麼都沒有,站在這人流如織的街頭,感覺自己像個落魄的乞丐……
我怎麼能忍受跟這個男人比!不能比的,我受不了,早知如此,我真不該來上海,就是拿繩子捆我也不來!我寧願挖個地洞找個黑暗的角落把自己藏起來,這樣就不會見到他。我已經一無所有,絕不能再失去自己最後一點兒可憐的自尊。
這麼一想頭腦忽然就冷靜下來,正好有輛計程車停在跟前,我毫不猶豫地拉開車門坐上去,關上車門時他忽然問了句,「還愛我嗎?」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冷冷地答:「我早就忘了愛是什麼了。」
車子迅速駛入滾滾車流,我從前座倒車鏡中看到,他迎風站在琴行門口目送著我離開。人來人往的街頭,孤獨的身影彷彿是電影中結局的鏡頭,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茫茫人海,就那麼消失不見。
至此,我終於放聲大哭。我並不知道我為什麼哭,我有什麼好哭的,可是淚水像是決了堤瞬間洶湧而瀉。司機是個四十多歲的大叔,顯然是見怪不怪了,回頭看了我兩眼,沒有說話,卻從前面拿了盒紙巾遞給我。我開始還能控制著保持坐姿,到後來我哭得快背過去,哭得整個人蜷成了一團,弓著身子伏在膝蓋上。兩年了,即使祁樹傑死的時候,即使當初我跟他分手,我都沒有這麼絕望地慟哭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