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暗夜行
甲昌貨棧是文廟坊內數得上的大貨棧,位於坊西僻靜之地,此時燈火通亮,尚有運貨的佣夫進出。
一個領頭模樣的人在旁督促道:「快快抓緊些,天亮前,所有東西都要準備好的!」
葉長安躲在離貨棧不遠處的茶棚中,茶棚幾乎四面空曠,遮擋的十分勉強,她仗著膽子大對地形熟悉,不怎麼擔心被發現,而且從這裡可以很清楚的看到貨棧的一舉一動,冒險也不在話下。
她之所以會跟到此處,不光是因為方才那個行跡可疑的胡商,還因為瞧見了熟人。
葉坊正在的時候,常與胡商往來,其中有一個姓康的胡商,葉長安對他很有印象,她小的時候對胡商十分好奇,曾經偷偷跟在她爹後面想見識一二,後來被她爹發現,便乾脆引她去見了面,當時她還喚過他康叔。
而這位康姓胡商,此時便在貨棧內里的隔間中,透過一扇只用來透氣的小木窗,葉長安瞧見他正在與人問話,此人正是錢三,還有方才那位形跡可疑的胡商亦在其中。
錢三被吊綁在牆邊,形容狼狽,看樣子像是睡夢裡給拖起來的,連外衣都沒有穿,沒用嚴刑拷打就已經嚇破了膽,有甚說甚,「我就是一跑堂打雜的,都是爺,人家請我行個方便,我哪敢怠慢啊,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啊……」
康懷義欺身上前扼住錢三的脖子,明顯失了耐心,「少跟我裝糊塗,他跟你打聽什麼了,別以為沒人瞧見你們勾肩搭背的說話!」
錢三剛開始的時候尚還抱有希望,以為不過是群胡商,大概是孔小刀進去房間的時候露了什麼馬腳或是惹了他們不高興,西域來的這些番邦蠻子最是疑神疑鬼,生怕叫漢人算計了去,這才綁了他來打聽話。
他咬緊牙關死不承認,料想他們也不能奈他如何,何況錢三也確實不知道孔小刀要作甚,最多就是隱瞞了他打聽過康姓之人的事,畢竟可能的情況下,他並不想得罪孔小刀。
但是眼下錢三發現自己想的太簡單,先不說扼在自己脖子上的這雙手下了多大的狠勁,單是坐在一旁默不吭聲的那個胡商就足夠叫人心生冷意。此人打進門起,就莫名的叫人生畏,身上散發出來的陰戾之氣,絕不是普通胡商該有的。
錢三很快就喘不上氣,那前所未有的恐懼與絕望瞬間就侵遍全身,窒息的痛苦讓他深切體會到了生死的殘酷,他絲毫不敢再懷疑對方的殺心。
「懷義,不要在這種時候生事。」
就在錢三差一點要綳不住的時候,另一個胡商忽然開口,康懷義鬆開了鉗制,錢三被嗆到喘不上氣,腦袋一片空白。
康懷義甩手轉身,與同伴用夷言交談,「昨天有個漢人小子混進我們的房間,今日早上,他再次鬼鬼祟祟的出現在邸店附近,被葛榮發現扣押住,卻是問不出什麼來,若非怕惹事,早便去他們家中滅口了。」
「你們被認出來了?」
康懷義面露兇狠,「恐怕是的,我來過常樂縣幾次,有人認出我也並不稀奇,況且早年的時候,我與姓葉的丫頭照過面,雖說小孩子家家的鬧不出什麼大事,但是謹慎為上,我總有不安之意。」
「你是想說,葛榮對那個丫頭有庇護之心?」
康懷義一怔,正待說些什麼,外頭忽然傳來一聲驚呼,「什麼人!」
原本坐著的那位胡商,離弦箭似的衝出貨棧,好似一隻隨時準備襲人的頭狼,果斷又迅猛的沖在所有人之前,幾乎是眨眼間就站在了葉長安躲避的茶棚跟前,暗夜中一雙眸子錚亮陰鷙,幾乎不曾把茶棚看穿。
葉長安便躲在離之最近的一家院牆後面,心提在喉嚨里,剋制著呼之欲出粗氣,此人速度之快超出她的預料,殺氣之濃烈幾乎要衝破這層不堪一擊的土牆,若非她反應迅速,這會大概已經沒命了。
她唯一可以依仗的便是這些胡商不敢在百姓宅院里公然惹事,如果他執意要抓她,葉長安不見得有勝算。
僵持的時間十分漫長,葉長安可以感覺到撲在牆面上的眼神絲毫沒有放鬆的意思,他似乎是在衡量,衡量她的深淺,如果她抵抗不住,自然會露出馬腳,所以葉長安唯有讓自己鎮定,哪怕咬碎了后槽牙。
近半刻的時間,胡商方離去,葉長安不敢輕舉妄動,仍舊在原地躲藏,她心裡非常清楚,人雖然是走了,卻不見得有放過她的意思。
康懷義迎上來,看向葉長安的方向,蹙眉道:「算他命大,您可猜得出是何人監視?」
「派個人去把他放了,至於能不能活到天亮,就看他的命。」
康懷義頓時明白,這是準備引線釣魚了。
「吩咐諸人,皆要謹慎小心,常樂縣裡頭恐是藏了高人。」
高人?康懷義看著他晦暗不明的臉,心中不無納罕,他們此行做足了準備而來,並未得到任何消息,能有誰提前盯上他們呢?
錢三被潑了滿身的酒,由一個胡商佣夫押解著扔到一處僻靜街角,那佣夫遵循上命,將錢三打暈,並把一隻半空的酒壺塞進他手裡,是要做出一副醉酒倒在街邊的樣子,錢三隻著單衣,還盡數被酒水浸濕,夜裡氣溫驟降,凍死是遲早的事。
大晚上的被派來干體力活,佣夫有些氣急敗壞,把錢三扔地上后,還不忘先踹他兩腳解氣,而後又在他身上搜尋一氣,大概是沒找到什麼值得順走的東西,又加踹了兩腳,哼哧了兩聲正待轉身,脖子上忽然傳來鈍痛,連個白眼都沒來得及翻,直接倒地。
葉長安明知道是個坑,還是毫不猶豫的跟過來,管不得是不是有人暗中跟著了,先把錢三救下要緊,她蹲在地上,一邊解佣夫身上的衣裳,一邊謹慎的四下觀望,三兩下扒了佣夫的厚衣給錢三裹上,然後學他們把剩下的半壺酒倒在佣夫身上,空酒壺往地上一砸,登時摔了個稀碎。
刺耳的響聲引來一連串的狗吠,葉長安將錢三架在肩膀上,頗為吃力的負重而行,她一雙晦暗的眸子被陰沉的月色籠罩,裡頭蓄滿了莫名被挑起來的怒意,少年人獨有的氣性一下子就凝成了一團火,結結實實橫亘在心口。這些胡商不管目的為何,都已經戳了她的逆鱗,在找到孔小刀之前,他們拋什麼餌她都接著。
葉長安有錢三這個負累,沒辦法離開文廟坊,只好尋了一家相熟的客舍進去,店掌柜識得葉長安,很知趣的沒有多嘴詢問,便找了一間空房讓他二人暫住。
錢三身上沒掛什麼傷,就是凍得不輕,進來暖和的屋子,又被葉長安掐了幾下人中,沒多久便睜了眼,他一瞧見葉長安,立馬像是見了救星,「葉媒官,小刀可能也被他們綁了,我不知道小刀怎麼招惹了他們,但是那波胡商很有問題!」
難得錢三腦袋沒凍糊塗,知道是葉長安冒險救了他,且眼下看來,能救孔小刀的就只有葉長安了。
「你都聽到了什麼?」葉長安沒想到錢三還能有所發現,算是意料之外。
錢三便一股腦將自己知曉的告訴她,「我夜裡被人從店裡拖出來,一路帶到甲昌貨棧,他們只是問我小刀是誰,家住在哪裡,為何要扮作店小二進他們的房間,皆讓我給搪塞過去了,我尋思著指定是小刀跟他們生了嫌隙,未見得就有大仇怨,咬死了不認,這些胡商也不能如何,沒成想他們是真的動了殺心。」
「葉官媒你想,咱這裡雖然山高皇帝遠,但惹出人命來也不是那樣容遮掩過去的,這些胡商入關做生意,動輒到了要取命的地步,不是有鬼是什麼,何曾見過這樣兇悍的胡商,啊,說起那個後來的胡商,臉生的很,臉上那樣長一條疤,別提多猙獰了,當著我的面,用的都是夷言。」
錢三常與胡商打交道,倒是能聽懂幾句夷言,不過十分有限,「我聽他們提到了扣押,所以我猜小刀肯定是在他們手上,估計是沒有問出什麼,這才綁了我去,還有其中一個人叫做懷義,還提到了一個名字,好像是葛榮。」
這兩個名字皆不曾聽過,葉長安默默記下,「錢三,這次是我葉長安欠你一個人情,今後若有難處,但凡我幫得上一定竭盡所能,不過常樂縣你暫時不能留,需出去避一陣子再說。」
錢三倒是沒想到過這一層,「都是相識的街坊,自然不能幫著外人,要不是葉媒官仗義,我還不是凍死街頭的命,不過真到了要出常樂縣避風頭的地步了嗎?」
「是必須走,你聽我的,你們掌柜那裡我來打招呼,有可能的話,明日坊門一開你便出城。」葉長安毫不猶豫。
「成!我聽你的,小刀那裡就靠你了,萬事小心。」儘管還有顧慮,錢三還是決定暫時出去避一避。
葉長安這廂安頓好了錢三后又趁夜離開,在她去錢記繼續查探的時候,那個丟棄佣夫的街口,出現了另一個身影。
此時已入深夜,外頭的溫度堪比寒冬,佣夫即便沒有被打暈,這會也已經凍到僵硬,葉長安把他丟在這裡的時候,大概就沒考慮過他的死活。來人伸手在他鼻底探了一探,倒是還有氣,他見不遠有個小巷子,便做主把他拖進去。
巷子背風,還有一些雜草,運氣好的話,大概還有活命的機會,這些草原來的漢子,當是比漢人抗凍些,那人安放好佣夫,確保無人跟著,這才再次沒入黑夜中。